“他若于你无恩无故,你为何答应要保他阿娘?”
因为看到姐姐怜惜李公公,他便也忍不住心生怜悯,感同身受,想要帮助李公公。
张荦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还是又冷又硬:“娘娘,似乎管得有些宽了。”
蓝芷见他又是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掌印既然连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妇人都愿意出手相救,可当初,为何就那么心狠,眼睁睁看着我去殉葬呢?”
“我……”
“不许再扯谎说什么忘了!”兰芷平时看着文雅娴静,一对上自己捡回来的这只小奶猫,就是压抑不住内心的跃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同样,玲珑八面、长袖善舞的张荦对上这样的姐姐,也总是不知所措。
姐姐的问题,他回答不了,姐姐的眼睛,他也不敢再去看了。
只能伪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又一次落荒而逃,像个败将。
如今的他,已不是曾经那只望人生怯的小奶猫了,是司礼监掌印,不仅能够在所有太监面前挺直腰板,甚至那些文武大臣还要敬他几分薄面。
他可以铿锵有力地对李公公承诺,‘我来保她’,可对上蓝芷,他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因为他无论在外人面前多么风光无限,多么掷地有声,一到蓝芷面前,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就怎样都藏不住。
大抵因为真心爱一个人,本就是会自卑,将对方捧到天上,将自己低到尘埃。
他很想像蓝芷说的那样,‘昂着头去’。
可那样灿烂美好的姐姐,配得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他如何能自私地将她拉到尘埃里来?
坊间皆传,新任的司礼监张掌印年少气盛、野心勃勃。
张荦承认自己确实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权势、金钱,这些他向往的东西,一样样丝毫没有手软地去夺来了。
谁能想,唯独一个女人,他最想要却又不敢要。
他的喜欢深情且沉重,自少年时期始就被他妥善郑重地藏于心底。
从没想过要她的回应,他只当做那是他一个人的事,藏得深深的,半点都不能叫她发现。
第29章 炙烤全羊(一)
滑胎一事, 虽最终证实与蓝芷无关,可苏贵妃似乎依旧心有不甘。
毕竟她本就看兰嫔不顺眼,全宫上下没人有女儿酥独独她有, 偏偏她还养着个健康聪慧的六皇子。
苏贵妃总觉得兰嫔不仅有害她滑胎的动机,甚至还付诸了行动, 只是未曾亲自得手罢了。
所以, 苏贵妃小月子刚做完,就不安分地想搞点事情。她几次三番邀请蓝芷去长乐宫赴宴作客。
蓝芷自然也能察觉到来者不善,苏贵妃那般任性嚣张的一个人,她惹不起总躲得起, 回回称病推拒不赴她的鸿门宴。
这日傍晚, 蓝芷等得天都黑了, 祁澹还未回来。
找人一打听, 原来是放学途中,转去长乐宫吃炙烤全羊了。
苏贵妃大胆直接的手段,早在衣裳里放毒蛇时,蓝芷就领教过了, 忙不放心地赶去了长乐宫。
刚迈进长乐宫门槛, 一股浓重的烟火味直冲鼻腔, 而后便见后院有股股浓烟缭绕。
就知道要出事!
蓝芷忙快步往后跑, 只见后院火光冲天, 有两间屋子烧得最为严重,房梁都火星缭蹿。
苏贵妃正拿帕子嫌恶地捂着口鼻, 指挥两三个宫人, 拎着水桶灭火。
她见蓝芷来了, 走上前骂咧吐槽:“两个烧烤的太监笨手笨脚,将暖阁里的帘幔点着了。”
“就这么几个人, 火势蔓延了怎么办?”
“哦,没事。”苏贵妃避开浓烟躲了躲,“方才火还要大呢,这会儿已经熄了不少,兰嫔不必过分忧心。”
“祁澹呢?”蓝芷在四围环视一圈,也未见那个小家伙的身影。
“嗯……对哦,六皇子呢?”苏贵妃后知后觉地开始胡乱扫视,“不会还在火场里吧。”
她招来方才伺候的宫女问了一通,那宫女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
随后,苏贵妃脸上浮出些歉意,“怕是真在火场里,一走水,几个该死的奴才都只顾自己逃命,一时疏忽忘了六皇子。哎呦,这可如何是好啊,这里头如今火势熊熊,六皇子也不知怎么样了……六皇子可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这要是怪罪下来……”
蓝芷无心再听她叨叨,忙遣了身边的迎春去禀告皇帝加派人手,自己则跑到水缸旁。
如今已入了冬,晚间抱着手炉都有些冷。
蓝芷丝毫未犹豫,一闭眼,浇了自己一大盆凉水,而后只身冲进了火场。
“欸,兰嫔——,你怎么自己进去了?”
苏贵妃在后头装模作样地惊呼,实则捂着嘴偷笑,她方才那一番话还特意搬出皇帝,就是想哄得蓝芷冲进火场救人。
皇帝这般信任兰嫔,将宝贝儿子交给她,若是祁澹有个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贵妃仗着皇帝的宠爱,背后还有苏家,随便狡辩卖惨两句,或许也就是个无心之失。
可蓝芷不一样,她的身后空无一物,稍有不慎就一脚踩空,任何时候都只能靠自己。
所以,尽管她猜到了苏贵妃或许就是想将她骗进火场,但也不得不进去。
这样,皇帝一来,见蓝芷为救祁澹这般奋不顾身,她还能使个苦肉计,替自己找补一二。
火势是从房间内部向外蔓延的,里面的火比外头看上去大多了,浓烟滚滚呛得人根本睁不开眼。
蓝芷强忍着眼泪和咳嗽,拨开浓烟,在里面艰难地寻人:“祁澹——,祁澹,你在哪里?”
火场外,苏贵妃远望着那抹逐渐消失在浓烟中的倩影,嘴角不怀好意地缓缓上勾。
不多时,皇帝大步流星地赶来,身后还有张荦领着一众锦衣卫前来救火。
皇帝焦急地瞳孔放大,“祁澹如何了?”
苏贵妃一见这架势,忙作势拈着帕子揩泪,“都怪臣妾痴心呜——,想着家里送来的肥嫩羯羊,六皇子一定爱吃,就巴巴地请了他来吃炙烤全羊。呜呜,谁知那两个粗苯的太监打翻了火炉……”
“啪——”清脆的一声响。
苏贵妃半边脸登时麻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瞪大一双睫羽浓密的媚眼惊恐地望着眼前之人。
眼前这个宠她于六宫之上的男人,狠狠给了她一掌。
苏贵妃自诩慧黠,自以为手段过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在皇帝面前哭诉撒娇一通,就能将自己择出去,这招她百试不爽。
可惜的是她没想到,今日之况与以往的哪一次都不相同,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以往,皇帝不同她计较,并不是因为她的解释谎话有多天衣无缝,也不是真的因为她的演技哭诉有多令人动容,只是因为皇帝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深宫中长大的人,怎会看不明白后宫女子间的那些小把戏?皇帝只不过是选择了宠着她惯着她,给她这份体面罢了。
人贵有自知之名,苏贵妃万不该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六皇子并不是她能随意染指的。
正在二人胶着之时。
“父皇怎么来了?”祁澹从长廊另一侧拐过来,“怎么走水了?”
祁澹完全一脸的状况外,呆怔地打量起四周。
皇帝拉起祁澹,前后查看,“你无事吧?”
“无事,方才儿臣恰好如厕去了。”祁澹耳廓抽动,四下转头,“父皇有没有听见,似是有什么人在喊儿臣?”
原来苏贵妃也知道,祁澹若真是莫名其妙在她的长乐宫出了事,她必定瓜田李下,有嘴也说不清。皇子到底和一般嫔妃宫人不同,就算她再嫉妒兰嫔,也没胆量这样简单粗暴地就解决一个皇子。
今日这一出,苏贵妃提前让人将祁澹骗到了别处,才派人蓄意纵火,真正的目标本就不是祁澹,而是另有其人。
“是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听说六皇子在里头,进去救人了!”迎春憋红了脸,跪在圣驾前禀道。
旁边的张荦一听这话,忙闪身冲进了火场。
屋内的火势较方才并未见小,有几处窗棂、木质家具已尽数焚毁,坍塌阻隔在地板上。熊熊的火龙还在不断攀援着屋内的雕梁画栋,翻腾烧滚。
蓝芷已将屋内里外找了三四遍,还是未见那个小家伙的身影,“祁澹,咳咳——,祁澹,能听到咳……”
浓烟不断呛入肺部,她开始捂着胸口难受地咳嗽,头也觉得昏沉,“咳祁澹……祁澹……”
她的声音越来与小,脚下一轻,就有些站不住了,身体不受力地朝一旁的红木立柜歪去。
这立柜焚烧已久,本就摇摇欲坠,人的重量往上一靠,“哗啦——”散倒下来。
“姐姐——”张荦听到了动静,忙朝循声过去。
火光四溅,浓烟滚滚中,蓝芷望见一个身披绀色斗篷的人,朝她奋不顾身地冲过来。
这件绀色斗篷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烟雾弥漫,蓝芷看不清来人的脸,不仅是斗篷,还有这人的身量身形,她都觉得似曾相识。
这人走近了,她望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面如白瓷,颧骨沾上了两抹烟灰,显得有些狼狈。那两笔上扬的剑眉,此刻紧紧蹙到一起,满心满眼只有姐姐的安危,早就忘了维系平日的冷淡疏离。
“姐姐,你怎么样?没事吧?”张荦上前,搂扶起蓝芷的肩,紧张地询问。
蓝芷嘴角一动,眸中有水色,还映着熊熊的火光,很复杂。
这件绀色斗篷,蓝芷前世曾见过。
当初她被张掌印抛弃,在冷宫一个人病得昏天黑地,期间除了湘王过去看过她几次,还有一个小太监每晚会给她端水喂药,才叫她一直活了下去撑到最后。
她一直以为,那个太监是湘王安排的,因为那太监总是行色匆匆,来得隐蔽,披着一件绀色斗篷,甚至还蒙着面。
蓝芷猜想是湘王不便让人察觉他与父皇的妃子之间频繁有往来,才叫人乔装打扮,暗中照顾她。
她先入为主地认为,当时整个王宫恐怕只有祁溯一人会待她好,所以任何对她的好,都该是祁溯安排的。
又或许是她病得昏昏沉沉,也分不清谁是谁。
她怎么也不敢去想,那个夜夜照顾她的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狠心抛弃她的司礼监张掌印。
这谁能想到呢?
明明对她无比厌弃的一个人,为何要深更半夜偷偷跑去照顾她?
一个每晚悉心照顾她的人,又为何要狠心将她送去殉葬呢?
蓝芷脑中又沉又乱,她不确定了。
因为蒙了面,蓝芷只记得那个绀色斗篷的小太监跪伏在床前给她喂药时,一双半垂眼皮的眸子。
晦暗不明的火光中,蓝芷伸出手,缓缓探向那张脸。
张荦下意识地别了一下头想躲,却发现蓝芷并无他意,只是横着手轻轻覆上他下半张脸。
他不知道姐姐在做什么?亦没心思再去想姐姐在做什么?
张荦怔得一动不动,所有的心绪都被眼前之人牵扯,只能感觉得到姐姐的手正贴在他脸上,柔柔暖暖,他高挺的鼻梁嵌在她的指缝间,他微凉的薄唇似有似无地吻在了她的手心。
他的脑中只在思考一个问题,也不知道姐姐的手心怕不怕痒,他能正常呼吸吗?
蓝芷眼底映上的水光和火光齐齐涌动起来,是他。
那个口口声声厌弃她,恨不能甩掉她的人,是张荦。
那个又回过头来照顾她,夜夜给她端水喂药的人,也是张荦。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反复无常?
蓝芷觉得脑中越来越重,越来越晕,最后逐渐失去意识……
第30章 炙烤全羊(二)
王宫的最西边有座两层的小暖阁, 从前是陈锦年的住所,自从他离宫后,新任的张掌印就搬了进来。
这日傍晚, 蓝芷支起个烧烤架子,在暖阁前的木棉树下, 带着祁澹一起野炊。
那日走水, 祁澹到嘴的羊肉跑了,心里一直惦记。
小吃货知道张荦厨艺好,特意派人请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抽出时间去。
今日一放学, 蓝芷就带着祁澹, 到人家家门前堵人。
张荦办完事归来, 远远望见暖阁前有烟火, 还以为又走水了,快步走近一看。
一大一小两人,一个扇风,一个点火, 搞得灰头土脸, 然而那羊还是羊, 火也没见着一星半点。
张荦摇头上前, 接过了蓝芷手中的火折子。
蓝芷望着他看不出情绪的侧脸, “掌印如今架子可够大的,三请四邀, 也不肯给六皇子做顿吃食。”
张荦没答话, 专注于手里的活计。
他能说什么呢?自从那日冲进火场救蓝芷之后, 他就越发不敢面对姐姐。
他意识到自己那日失态了,他在火场中焦急地唤蓝芷‘姐姐’, 这不该是冷情的张掌印该有的反应。
炙烤全羊最好选用松木或果木,转着圈儿均匀慢火,这样烤出的肉嫩而不柴。
滋滋冒油的烤肉,配上香气四溢的孜然,表皮油亮焦黄,咬一口酥脆焦香,内里的肉鲜嫩绵软,清香扑鼻,叫人食之难忘,忍不住一口接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