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被骂不是个男人,就是家常便饭。张荦明里暗里,不知被人说过多少次了,可是这话从姐姐口中说出,还是让他心中一触。
虽然他知道,蓝芷并不真是这个意思,也从未真的瞧不起他,只是被他逼急了话赶话,但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就是十分在意。
“掌印,未央宫的喜来哥哥来了。”看门的小太监被赶去了一楼,远远朝上头唤道。
张荦刚要斥他在宫里大呼小叫没规矩,蓝芷已经反应极快地操起地上的鞋,转身躲到床上,拿棉被盖住了自己。
是啊,这深更半夜的,张荦还衣衫不整,就穿了一件中衣,和蓝芷共处一室,难免瓜田李下。
他一时也慌了神,正要找外衣穿戴,又听到:“掌印,喜来哥哥已经上去喽。”
“嘭——”地一声,孙喜来推开门。
只见张荦单衣靠在床头,凌乱的被子扯了一角掖在身上,神色拘谨,与往日大有不同。
孙喜来瞄了一眼里床鼓囊的棉被,脸上浮起一抹意味的笑,“张哥哥,你学坏了哦。”
“嗯?”张荦故作镇定地寡着脸。
“嘿嘿,你这被窝里,藏人吧。”
饶是张掌印见过不少大风大雨,这下也不免露了怯,伸手压了压棉被,下意识护住里床。
他是真怕这猴崽子,勇起来傻乎乎地就上来掀被子。
他倒是没什么,可这棉被里是姐姐啊,他不能让姐姐被人看到这一幕。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孙喜来两手一叉,随性地坐到桌边,吃起果饼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找个人解闷儿,有什么可稀奇的?哎,我听说朝中还有不少大臣给你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呢,是真的么?”
“嘶——”张荦被子里的腿被人掐了一记,极力保持镇静地跟喜来转移话题,“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无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如今发迹了,我来多走动走动,活络一下感情,免得日后生疏。”
张荦内心翻了个白眼,“那你活络完了没?活络完,赶紧走。”
“张哥哥,你就这么性急啊。”孙喜来满脸坏笑,意有所指地瞟了一下里床,落得张荦狠瞪一眼。
这猴崽子知道张掌印的为人,再凶狠都吓不到他,嘻嘻一笑,闲话道:“其实我是过来问问,你叫我办的事成了吗?兄弟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拿到兰主子一方帕子,你到底要我拿帕子做什么?”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天赋,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荦语调凉凉问:“娘娘惯用素色的帕子,怎么你一拿,就是一方红的?”
“嘿我厉害吧。”孙喜来沾沾自喜,还想趁机讨点好,“张哥哥,你如今大权在握,看在我为你鞍前马后的份儿上,能不能……”
“还有脸提要求?”张荦被他气得有些上头。
“怎么?事儿办砸了?”孙喜来后知后觉地挠头,“这不能吧,红帕子有什么问题?”
张荦满脸阴云地望着他。
孙喜来振振有词:“这也不能怪我。事先我不是问你了吗,好事还是坏事?你说是好事。那好事不得拿块喜庆的帕子,大红色,多喜庆。”
“赶紧走吧。”张荦摆手,此刻只想眼不见为净。
“行吧,那我退了。”
喜来见张荦这一脸嫌弃样,识时务地溜之大吉,只是不知自己那桩心事,何时才能有机会跟张掌印提一嘴?
第33章 桂花糖芋苗(一)
太后大丧一过, 刚出孝期,按理说皇帝就可以召幸嫔妃了。
苏贵妃自从上回走水,挨了皇帝一巴掌之后, 受过一段时间的冷遇。但到底,苏贵妃就是苏贵妃, 艳冠六宫, 没多久就又跟皇上如胶似漆。
近日,皇帝隔三差五地就朝长乐宫跑,常常到了深夜,两人还兴致不减、歌舞升平。
连一贯因病入不了皇帝眼的祁溶, 似乎也备受重视。他的父皇不仅下旨遍寻天下名医替他看诊, 还三天两头地给他送来珍贵药材嘘寒问暖。
长乐宫无疑又成了这宫中, 最为热闹的所在。隔壁的未央宫, 与之一比,就显得萧条不少。
这日晚间,祁澹歪着脑袋正在温书,这小家伙乖巧好学, 最近几次在学堂的考校都是第一, 越来越让蓝芷省心。
张荦提着个食盒走进来。张掌印如今宵衣旰食, 这可是难得有一回, 主动上门送吃食。
祁澹兴奋地探脑袋到食盒边, 是碗色泽鲜亮的桂花糖芋苗。
他一把接过张荦手里的碗,刚要迫不及待地下嘴, 舔了舔唇望向一旁的蓝芷, “兰娘娘, 你爱吃甜食,这碗你先吃吧。”
蓝芷会心一笑, 这小家伙没白养,还知道孝敬她,刚要接过碗,祁澹的手就被张荦制止,拉了回去。
“六皇子先吃吧,娘娘这里还有一碗。”他说这话时,一双凝黑的眸子暗藏深意地递了个眼神给蓝芷,然后提着食盒里的另一碗朝里间走。
蓝芷会意地吩咐迎春:“今日时辰不早了,六皇子吃完,便带他回去休息吧。”然后遣远了宫人,也朝里头的卧寝走。
张荦将门关上,娴熟地在檀木圆桌上布碗勺。
蓝芷坐下,压低声音道:“祁澹那碗有什么问题?”
张荦深望了她一眼没言语,斜眼瞥了一下隔壁仙乐飘来的方向,皇帝正在长乐宫与苏贵妃品笙箫。
自从贵妃滑胎一事,蓝芷就知道,皇帝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地宠爱苏贵妃。再有走水一事,皇帝因为祁澹毫不犹豫地就能掌掴苏贵妃。
可以说,他对苏贵妃的好,并不是单纯地皇帝对宠妃的好,更多的是对苏家的倚仗。
所以,皇帝近来频频朝长乐宫跑,还尤为重视祁溶,背后定有深意。
庄妃回宫,徐家势力疯长,核心目的应该就是助祁溯夺嫡,皇帝年近半百,确实也可以立太子了。若在此风口浪尖,皇帝还像先前那么偏爱祁澹,只会给他招致祸端。
不如宠爱苏氏,让苏徐两股势力相争,皇帝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这如意算盘要打响,还得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吃点小苦头。宫里皇子本就不多,祁澹如今的课业又十分拔尖,很容易就把祁溶比下去。所以,得出下策。
蓝芷眼含忧虑地问张荦,“他让你给祁澹下毒?”
这当爹的也是够可以,亲儿子都下得去手。
“别担心。”张荦慰道,“就是点泻药,这小子平日山珍海味肚里全是油水,拉几天肚子,给他清清肠。”
这倒也是,祁澹这个吃货,从小贪嘴吃得多,比同龄孩子壮一圈,给他去去油也好。
“那我明日就去宫学给他请假,先请半个月。”蓝芷盘算道。
“嗯。”张荦颔首,“这段时间越低调越好。”
他见蓝芷神色还有些紧张,拈起汤匙舀了舀糖芋苗,“娘娘快吃吧,要凉了。”
润滑香糯的芋艿,包裹着晶莹透亮的藕粉,轻抿一口即化,唇齿间皆是桂花的清香和芋艿的甘香,甜甜绵绵的口感,一直软到人心坎里。
蓝芷扬眸瞟向张荦,“这是掌印亲手做的吗?”
“嗯。”张荦微微低头恭敬地侍在一旁,沉静的面容辨不出情绪。
葱白的纤指拈起汤匙,樱唇小抿一口。
蓝芷撇了撇嘴,语调中带了些小情绪,“怎么不甜啊?掌印如今事务繁忙,做吃食就越来越糊弄了?”
还真没糊弄,张荦亲自选的芋艿,颗颗浑圆饱满,还粒粒亲手剥开,这汤盅他也一刻未离地看了一个时辰。
“不好吃吗?”张荦有些疑惑,他明明按照姐姐的喜好来做,怎么竟然不合姐姐口味?难道是他久未近庖厨,厨艺退步了?
“不好吃。”蓝芷皱着眉,胡乱搅了两下,没好气地舀起一勺递过去,“不信你自己尝!”
张荦矮身凑上去,一口吞下,香糯稠软,唇齿留香,甚是美味。
蓝芷紧接着又舀起一勺递过去,张荦实在没觉出不好吃,便又疑惑地吃了一勺。
他正凝眉仔细辨味这糖芋苗到底哪里不吃?一方帕子贴上了他的唇,替他轻拭嘴角沾上的糖水渍。
姐姐的柔声细语又靠着他的耳灌入,像带着温度:“忙到现在,肯定饿了吧。”
张荦这才回过神来,忙仰起上身,略显懵怔地后退了一步。
哪里是糖芋苗不好吃,明明是姐姐故意诓他,还哄得亲手喂了他两口。
张荦是个伺候人的奴才出身,从前都是他喂别人吃食,还是头一遭有人喂他,而且这个人还是姐姐。
沉着冷面的张掌印,一下红了耳根,无意识地抿舔下唇,自然而然地又回味起来,这糖芋苗如此甘甜,他从未吃过这般甜的人间至味。
姐姐竟还说不甜?果然,漂亮的女子,天生就是会骗人的。
蓝芷嘴角噙着梨涡看他,“掌印在想什么?是在腹诽我骗你吗?那不还是跟你学的。
当初骗得我那么苦,你有恩必报,我同你一样,掌印从前对我做过的坏事,往后我会一桩桩、一件件地讨回来。”
话是狠话,可说话之人全程软语带笑,更神奇的是,明明是绵羊般和软的姐姐,轻易就能让狠戾的张掌印|心中惧得慌。
“何事?”他惴惴问,难不成姐姐是想翻旧账了?
蓝芷戏谑地望着他:“比如夜深人静,溜进我房间,怀里还揣着一根三尺长的……”
所有人都有段想销毁的黑历史,张掌印听了这段年少轻狂的经历,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忙提上食盒慌不择路。
*
庄妃在宫里设赏樱宴,遍邀京城的贵妇诰命。
名义上是赏樱,其实就是庄妃归宫,重新活络一下旧时的关系,顺便向那些有意结交徐氏的达官显贵抛出橄榄枝。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庄妃特意让那些贵妇诰命将家中待字的女儿也带来,是想替湘王殿下选一个门当户对的王妃。
湘王娶妻这件事,其实惠妃一直在筹备,奈何祁溯眼高于顶,惠妃相中的他没一个看得上,加之他与惠妃的关系一贯不冷不热,所以拖至今日,祁溯已经二十有三,却还未娶正妻。
如今,生母庄妃回来了,肯定见不得他这光棍模样,最重要的是,政治联姻是徐氏发展势力的有效手段。
蓝芷作为宫中妃嫔也在被邀的行列,她本不大愿去,但庄妃娘娘头一遭在宫里设宴,若是不去平白得罪了人可不好。
北山樱园,落英缤纷。
蓝芷闲步其间,远远就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青樱树下。
湘王妾室环珠饰翠,曳地的马面裙染上了花坛的泥污,叫那上头灼灼盛放的芍药平添几分凄丽之感。
她的背影一耸一搐,看样子似在悄悄掩面落泪,听到脚步声,忙抹了颊上的泪,斜扬着眼睛望来人,“兰嫔娘娘,是来瞧我笑话的?”
蓝芷定目停看,靠近了才发现,红药左侧的脸颊上有个鲜红的五指印。
红药察觉出她的目光,忙垂首别过脸去,试图掩盖面上的伤。
“你过得也没看上去那么好。”蓝芷淡淡喃道,红药睖起眼刚要怼她,又闻她嘱咐一旁的迎春,“取两个热鸡蛋来。”
“哼,用不着你可怜。”红药没好气地横了一眼。
蓝芷语调冷冷:“我还犯不着可怜你,不过看不惯一个大男人打女人。”
今日还未出门,湘王妾室大闹赏樱宴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到了蓝芷耳朵里。
说湘王府的小妾嚣张得很,将兵部尚书的嫡女推进池塘里,还口出狂言气得湘王殿下当场赏了她一巴掌。
“你此刻定觉得我又蠢又坏。”红药咬牙不忿。
“坏不坏的,不予评说,我认识的红药或许冲动,却不蠢。”
红药眸光忽亮注视着她,“你信我?”
一个懂得巧借布酒救下被权贵欺侮的小宫女的人,怎会蠢到光天化日将人推进池塘呢?
蓝芷对上她那熠熠的双眸,幽叹道:“你今日本不该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这群芳毕至的宴会,是要给湘王选正妃的,她一个妾室竟然厚着脸皮赴宴,不是上赶着来找晦气吗?
红药昂着头,“我偏要来,就算我身份低微当不了祁溯的正妻,但也不曾怕了谁。”
“你们女人家,就是目光短浅。”祁溯走上前,听闻她的愤慨之词,反驳道。
“你就认定,是我推了那个贱人?”红药怒气冲冲道。
祁溯见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无奈地摇头,“人家兵部尚书之女,知书达理,故意跳下去诬陷你不成?”
“是,她是兵部尚书之女,而我爹只是个六品小官,所以就是我诬陷她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红药越说眼里的泪就盛不住地往下落。
蓝芷从未见她流过这么多泪,就算是那次设计害她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她都没哭得这样伤心。
祁溯瞑目静了片刻,不欲再与红药多作口舌之争,望向一旁的蓝芷,“母妃见娘娘迟迟未来,叫本王来请。”
他的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似乎真的已将蓝芷当做他父皇的一个普通妃嫔。可若真是这样,庄妃为何特意要祁溯来请她一个可去可不去的嫔位呢?
蓝芷心中一沉,或许庄妃已然知道了祁溯对她的心思,今日这一遭就是要提点她,要她早日死心别打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