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来,就蹲在他面前,长发发尾都落在了地上,沾了点污泥。他们之间距离很近,近到黑泽阵能看见那双空洞机制的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是双漂亮的蓝眼睛。
仿若核反应堆启动后,契伦科夫辐射由内而外迸发出亮眼的辉光时一样,是那样美轮美奂到极致的蓝。
他记得她看了他很久。
久到雨水模糊视线,浑身泛冷。
但比起雨水,更让他感到刺骨的是那份杀意,平静又浓厚得有种让人无处可逃的绝望——来自他眼前的少女,乌丸松。
不是针对他的。
是针对人类的,而黑泽阵就是人类。
她会杀了他。
可出乎意料的是,黑泽阵没死。
他听见了一句在当时的情况里令他极为错愕的话。
她说:“我很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少女自己也愣了一下,她想了想,似乎在思考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片刻后,又伸出手,说出了第二句话:“要跟我走吗?”
黑泽阵没有拒绝。
他鬼神使差地,握住了乌丸松的手。
…
“……这样啊。”贝尔摩德惊叹一声,末了,叹了口气,“你果然意识到了这件事。”
琴酒不欲多言,直问道:“你的回答。”
被催促的贝尔摩德耸了耸肩。
“没有。”
她回答得很干脆。
与上一代组织元老密切相关,掌握了组织大量内幕的女人说:“松从本质上就不是人类,她是个合格的机械造物,不需要「感情」这种会影响思维的代码。”
贝尔摩德看向沙发椅上的少女。
“当初其实她一样会杀了你。”
“不是因为仇恨,也不是因为其他什么。松有的,是纯粹到极致的杀意,仅针对人类。任何人类。”
由乌丸莲耶于旧时代制造的,能囊括不计其数算法的智慧机械,代替Boss运营组织数十年,使整个乌丸家族保持了持续而稳定的繁荣昌盛。
他们为其取名乌丸松。
是一个人类以肉身绝对无法抗衡的非人类。
“但是她没有动手。”贝尔摩德话音一转,她没打算过多的设置悬念,这一次,千面魔女出乎意料的坦诚。
她告诉了琴酒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按理说她在那次任务里不应该留活口,但她的认知似乎在那一天产生了错误。”
——“你知道吗,琴酒。”
贝尔摩德上前两步,越过琴酒。弯下腰拂过少女宁静的面庞,看见心口皮肤被剖开之后裸露在外的机械数据核心,忽地笑了一声。贝尔摩德说道:“乌丸松之所以会放过你,是因为她把那种对人类的杀意,错认成了人类才会有的爱意。”
……什么?
琴酒的表情滞涩了一瞬。
身侧扣住枪的手指尖松了松,这个答案超乎了琴酒在此之前的全部推测,他甚至根据乌丸松的性格考虑过她对他这份特殊是一种心理暗示的可能。
琴酒往更坏的方向都思考过,但唯独没考虑过这样荒诞的感情。
刀滑落掌心,贝尔摩德依照任务,挑出了镶嵌在少女机体心口部位的数据储存核心,执行了回收。
做完这些,她才继续对琴酒说:
“是啊,她喜欢你。”
“但同时,也有着对人类对等的杀意。”
这就是非人之物最珍视的感情。
第146章 弗兰肯斯坦;普罗米修斯(15)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琴酒转向贝尔摩德, 青灰瞳沉沉地看着她。青年眸中情绪翻杂如浪涛,但杀手出身的他依旧在此时保持了过分的冷静。
贝尔摩德看见了他垂落在身侧,紧紧握拳的手。
“没什么。”
贝尔摩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她已经收到了皮斯科和爱尔兰的消息,行动的另一半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只要能走出这座别馆, 外面的人就能及时接应他们离开。
整个过程流畅得令人疑惑。
连他们觉得最棘手的部分:杀死乌丸松这部分都顺利过头。要知道,现场潜入的成员,除了皮斯科和贝尔摩德之外, 绝大多数都是武力派。就是用来对付乌丸松这种非人之物。
她的小小姐死得恰到好处呢。
贝尔摩德看了看安静死亡的少女,莞尔。
她和琴酒错开身位,继续回答了刚才那个问题:“我只是在想, 你这么听她的话,连这种事情她不让你参与你就真的不插手。”
“那如果有一天,她让你对她动手。”
贝尔摩德问静立在少女身前的人,看着月光洒下,高大的身躯打下浓厚的阴影, 笼罩沙发椅上的乌丸松。
“你会怎么做?琴酒。”
“……”
琴酒张了张嘴, 又忽地闭上嘴, 眉头紧缩在一处。刀刻斧凿般的俊美面容上多了几分凝滞,迟缓地从贝尔摩德的话里听出了她要说的什么。
对乌丸松, 琴酒无疑是忠诚的。
他很少质疑她的命令,就算是天花乱坠的想法也最多会冷笑着嘲几句,转头还是会去想办法完成。
乌丸松送他那支涂装花里胡哨好似彩笔的狙击.枪,琴酒就算嫌弃到了想顺手丢进垃圾桶, 但回去之后,还不是好好的收起来了吗。
——哪怕, 她让他开枪。
琴酒也执行了。
所以贝尔摩德的话只有一种答案。
琴酒冷凝许久,最后只丢出一句冰冷的:“她不会死。”
意思就是,琴酒不会抗命。
名为乌丸松的存在由数据和代码构成,躯体的停止对她没有影响。
因此,乌丸松不会死亡。
因为死亡仅仅是对人类而言。
她只有永久关闭、无法修复、完全损毁的概念。
琴酒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仅仅只是看着;所以几年前,才开了那次枪,顺从了少女的命令。
贝尔摩德一点都不意外琴酒会是这个回答,女人垂头,摩挲着指尖刚刚从少女心口取出来的东西,思考半晌,还是没把更绝的问题抛出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离开这个房间之前,琴酒问道。
“不,不知道。”
贝尔摩德耸了耸肩,实话实说:“只是出于女人的直觉,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而已。”
她只是想知道,她那冷心到绝情的小小姐,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还是说,充斥着对人类的杀意的机械,会在最后理解人类才会有的「感情」这一概念呢?
+
外间。
疑似凶手的嫌疑人诸星大很快就被找到了,去断桥附近查看情况的保安们发现了这位嫌疑人,并迅速将其逮住,带回了别馆。
苏格兰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迅速赶往了关押嫌疑人的房间,主管先生显然非常重视这件事,安排的是没有门窗和通风口的房间,门口也有人守着,想逃跑只有正门一个选项。十分靠谱。
推开门,一眼就能看见坐在桌边,面色沉重的黑发青年。
黑麦不知道刚才去了哪里,大衣衣摆沾着不小心蹭上的泥土,长长的乌发发尾沾着未干的水汽。
他看向推门进来的苏格兰,绿瞳微眯,先一步沉声问道:“我听说松小姐出事了。情况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
苏格兰放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了顿。
暗蓝的瞳孔投向诸星大,诸伏景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走廊的光穿过他的身形,在地上投出一个拉长的阴影。看着他,沉默地,像是在确认诸星大话语的真实性。
诸星大的话有可信度吗?
苏格兰不确定。
黑麦话里话外的态度都不像是那个杀了乌丸松的凶手,他看起来甚至是不知道别馆里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是组织的成员,多少都是戴着假面具在交流,诸伏景光不会傻到相信黑麦威士忌的一面之词。
于是苏格兰回答。
“她死了。”
话落瞬间,苏格兰明显地看见了黑麦那双幽深绿瞳里的震颤和无措。
诸星大紧紧蹙眉,脸上看不出什么过激的情绪,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扣住桌面,声音绷得发紧:“你说什么?”
苏格兰回答。
“松小姐遇害了,就在你带她离开宴会厅之后。监控、人证都有指出,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你。”
关上门,再顺手打开灯。
室内瞬间亮了起来,两人也更清晰地看见了对方。
苏格兰一步一步走近,直至逼近黑麦身前,他俯下身,和诸星大对视,暗蓝的瞳孔里不见光色,“你之前在向朗姆报告松小姐的情报吧,还有很多时候,你都是最先接触乌丸松的那一个。”
苏格兰问。
“黑麦,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威士忌小组一共三个人。
波本、苏格兰、黑麦。
从朗姆的命令得知,这三个人当中,有一个隶属于乌丸松;那么以朗姆的谨慎程度,这三个中同样该有一个真正去执行杀死乌丸松命令的威士忌。
前者仍然没有确切的目标,现在,后者已经有了选项。
‘——’
冷凝的氛围在无声对峙中扯出细长的耳鸣。
“啊。”诸星大闻言,却是冷笑一声,绿眸眯起,仰头,毫不畏惧地回视苏格兰,“你在怀疑我是受了朗姆的命令去杀了乌丸松?”
“最后出入那个房间的只有你,铁证如山。”
苏格兰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倒是个没办法反驳的证据,但诸星大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一挑话题,单刀直入道:“那你呢?”
“这么着急赶来审问我,就像想直接敲定我是凶手一样……”
“你是站在哪一边的,苏格兰?”
话音落下。
气氛瞬间僵持住。
令人浑身难受的死寂氛围再一次蔓延,冷凝的空气比今夜的冷风还要令人发颤,苏格兰不语,黑麦也没有回答,两个人僵持不下,谁都没回答彼此抛出的那个问题。
最后,是苏格兰先退了一步。
他拉开了和诸星大的距离,退开几步,却没有就此跳过这个话题。苏格兰冷声说道:“黑麦,你加入组织的轨迹就很让人怀疑。三个月前你是直接被高层授予的代号,当时你根本就达不到代号成员的程度。一跃从基层成为代号级别,这种殊荣,恐怕一般人根本得不到。”
黑麦不甘示弱,反问道:“就凭这个你就想给我定罪?”
“要说起来你的升迁进度也很诡异,新一批获得代号的成员里,尤其是你和波本,明明是新加入组织的成员,却老练得像是有前辈引导一样,就连组织内部盘根错节的细节都处理得熟练过头。”
“苏格兰,这样看来你才更有嫌疑啊。”
被反问的苏格兰眸色暗沉,不断思考对方话里的错处。
气氛再次凝固住了。
‘——’
忽地,门再次被推开。
进来的那人一头金色短发,肤色略黑。是安室透,他也听说嫌疑人找到了,姗姗来迟。
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房间中央的诸伏景光,安室透略微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景象,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用再说无意义的开场白,安室透直接发问:“黑麦,是不是你杀了乌丸松?”
话语触及到死者,诸星大抿住下唇。
但他的回答很干脆:“不是。”
安室透没计较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得到回答之后,他进一步抛出了真正想问的问题:“如果不是你动的手,那你去找乌丸松做什么?”
“……”
诸星大移开视线,态度忽地沉默了几分。
片刻后,黑发青年回答:“我去问四十年前发生在黄昏别馆的事情是不是和她有关。”
今日再现的情况里,大部分都有着四十年前的黄昏别馆屠杀案的影子。
“这不可能吧……”
波本蹙眉,“她不可能活那么久,乌丸松到今天的法律年龄也才十六七岁而已。”
就算是借助现代科技也不可能把年过半百的身体调养成十六七岁的状态。更何况乌丸松一举一动都与青春少女无异。
“如果乌丸松不是人类呢?”
此话一出,两人皆寂。
“之前给她换绷带的时候,我就发现乌丸松的身体状况有问题。”诸星大把他注意到的细节一一道来:“她手腕的伤口下面,与其说是血管和骨骼,不如说更像是电路和线管。”
“她的血没有血腥味。”
“还有种像是液体的透明感。”
这么一提,诸伏景光瞬间回想起来了。
当他闯入那个房间的时候,嗅到的不是刺鼻的铁锈味,和着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的,是山林间特有的清新的泥土芳香。
但从常理来说,哪怕开着窗户散味,从颈上动脉涌出的大量鲜血也很难散掉全部血腥气。
当时诸伏景光和安室透都没来得及注意这一点。
残忍的死亡让他们更先一步想到的是查出谁是凶手。
黑麦继续说:“我刚才在外面是在想,如果将报告书上的‘上一代’、‘这一代’和‘下一代’换个角度思考。比如指的不是单独培养出来的人类实验个体,那么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