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眉心一拧,立马转身离开了琼阳宫,并吩咐孟阳准备姜汤。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与阴冷。锦杪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一呼一吸间就像是被压迫着,有点喘不上气。
吃过早膳,锦杪躺回了还算温暖干燥的床上。大概是昨晚没睡好,脑袋一挨着枕头,很快便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间,锦杪感觉眼皮凉凉的,她抬手一抓,顿时就被对方反握住了。
锦杪睁眼,望着面前的漆黑一片,莞尔,“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裴臻把玩着纤细的玉手,说起早朝上的一些事,“户部那边缺人,我让李晖去了户部。大臣们都说李晖是个贪官,让李晖去户部无异于是放一只老鼠进粮仓。李晖确实贪,可他确实也有本事。倘若他能为我所用,很多事将事半功倍。而且李晖是青州李家独子,虽说李家已不是青州首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有许多可用之处。最关键的是,殿下能回帝京,多亏了李晖。”
“确实多亏了七妹夫。”不然她就被沉塘淹死了。
裴臻盯着如玉的脸庞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李晖曾放言此生非琼阳公主不娶,不知这一路上,他对殿下可有什么不规矩之处?”
锦杪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出,愣了几息摇摇头,“七妹夫待我很好,也很有分寸,不曾做出逾矩之事。”
裴臻绷紧的嘴角逐渐放松下来,“殿下要不要跟我讲讲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锦杪作答,裴臻直接躺在了外侧,继续把玩玉手的同时,伸直胳膊揽住了纤细的腰肢。
这架势,看来是非讲不可了。
锦杪没有提穆朝朝,直接从李晖说要送她回帝京讲起。期间裴臻偶尔会问两句,然后她接着讲。
讲了一个半时辰,才讲完。
说了太久话,锦杪口干舌燥得厉害。这时裴臻扶起她,给她喂了一碗温热的冰糖雪梨。这一碗入喉,嗓子顿时舒坦了许多。
裴臻捏着绢帕,认真擦拭锦杪嘴角残余的汤渍,“殿下可知放过一个对自己残忍的人,就是在给对方来日报复自己的机会?”
锦杪眉眼弯弯,“谁说我想要放过她了?我不提那些事,只是不想给你平添烦恼。”
她知道裴臻见过李晖,就一定会知道穆朝朝做过的那些事。方才她没有提及穆朝朝,一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二是她不想再回忆那时候的痛苦。
裴臻擦拭的动作微顿,“如果穆朝朝出现在殿下面前,殿下最想做什么?”
“我不要她的命。”锦杪莞尔,“我只想让她知道昔日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是什么滋味。”
死,太容易了。
收拾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对方生不如死。
裴臻也是这么想的,他瞥了眼孟阳。孟阳立马会意,弯腰小心翼翼退出了寝殿。
不多时,大牢里开始回荡此起彼伏的鞭打声,以及穆朝朝痛苦的嚎叫声。
裴臻在琼阳宫陪着锦杪用过午膳就回了宣室殿处理政务,快晚膳的时候又来了琼阳宫。
但踏进殿内,却不见摆膳的宫人。
裴臻以为是他来迟了,不料佩兰上前说:“陛下,殿下没有胃口,半刻钟前喝了碗汤便歇下了。”
午膳吃的本来就少,现在又只喝一碗汤,这样下去,身体什么时候能养的好?
裴臻匆匆往里走了几步,又忽地停住转身,吩咐佩兰:“转告殿下,明日出宫。”
锦杪得知要出宫后,顿时觉得整个人轻快了不少。虽然不知道裴臻为什么突然带她出宫,但能出去走走总归是好的。
这一夜,无梦好眠。
第66章
翌日,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锦杪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到外面散了一圈步回来, 天才刚亮开。
裴臻尚在早朝,离他们出宫还有段时间,锦杪又无事可做,只能用走一走, 坐一坐来打发时间。
玄英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锦杪闻言停下脚步,“怎么了?”
玄英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 就是看着姐姐突然想到那句话——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锦杪一怔,“我有这样吗?”
显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想要出宫。
玄英点头如捣蒜, “姐姐不信可以问佩兰他们。”
锦杪微微抿唇, 没有言语。过了片刻, 她握住玄英的手:“扶我坐下吧。”
玄英察觉到锦杪情绪低落了许多, 以为是自己那番话的缘故,于是自责地蹲在锦杪膝前,闷声道:“姐姐, 对不起。”
“好端端的跟我道歉做什么?”锦杪回过神,温声不解道。
玄英耷拉着脑袋, “本来姐姐因为要出宫很开心, 可我一句话就搅了姐姐的好心情。”
锦杪忍俊不禁, “跟你无关,只是我自己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玄英不信, 她觉得锦杪就是在安慰自己。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么过了半刻钟, 锦杪才开口:“我不喜欢皇宫,宫里对我来说就是囚笼,偶尔出宫一趟让我觉得自己像极了笼子里飞出去的鸟。可鸟一旦飞走,就可以再也不回来。而我不行。”
孱弱的身体,艰难的处境,以及没有谋生的本事,这些加在一起都在告诉她一件事——
皇宫才是最好的归宿。
玄英不大能理解锦杪此刻的悲哀,“陛下并未限制姐姐自由,姐姐想出宫就可以出宫。”
她要的不是偶尔一趟出宫,是自由。
但她现在不配拥有自由。
锦杪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找到小十五。
“扶我去榻上歇会儿,等陛下早朝结束了再叫我。”
合眼躺上美人榻没多久,锦杪就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锦杪被困在四面拔地而起的高墙之中,不见天日,无法逃离。
压抑、无助、恐慌。
迷迷糊糊间,锦杪听见裴臻在叫自己。可她睁开眼,看见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梦里的无助压抑与恐慌瞬间来到了现实,锦杪颤着声音伸手去寻裴臻,“怀瑜你在哪儿!”
裴臻连忙将胡乱挥动的一双手攥住,随后把人拥入怀中,一遍遍重复:“梦都是假的,殿下不怕。”
低沉温柔的声音逐渐抚平了锦杪心里的慌乱。她慢慢冷静下来,从裴臻怀里抬起头,“我想回公主府住。”
“好。”裴臻没有丝毫犹豫,“但殿下要答应我两件事。”
只要能离开皇宫,别说两件事,就是十件事她也能答应。
“第一,殿下每餐尽量多吃点。”
“第二,记得想我。”
后一句,是裴臻压低了声音,薄唇贴在锦杪耳廓,一字一句说的。
锦杪心跳骤快,不自在地退出了裴臻怀抱,有些磕磕绊绊地反驳道:“我、我为什么要想你?”
裴臻语调委屈道:“我以为殿下明白的,看来是我一厢情愿。既然殿下不愿想我,那我也不要想殿下了。”
“谁说我不愿意想你了?”锦杪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嘴走在了脑子前面,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听见裴臻要说话,锦杪立马捂住了他的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裴臻笑眼弯弯,无声勾起嘴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开锦杪的手,弯腰去为她穿鞋。
被抱起来的一刹那,锦杪惊呼一声搂住了裴臻脖子,警惕道:“你要干嘛?”
裴臻失笑,“出宫啊,殿下以为我想干嘛?”
锦杪轻咳一声别过脸,“我自己可以走。”
“但我抱着殿下就只需要我自己走,而殿下可以好好休息。”
确实是这么个理。
“那就辛苦你了。”
锦杪脸贴着裴臻的衣襟慢慢往上,将下颌枕在厚实的肩膀上,闭眼享受吹来的风,像只猫一样慵懒。
她突然觉得,皇宫似乎也没那么差。
但,她还是不想待在这儿。
-
到了宫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锦杪的步伐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快起来。若非看不见,她定会像只蝴蝶一样翩然穿梭在热闹的市集中。
锦杪最爱热闹,从下马车的那一刻起,笑容就爬上了她的眉眼。她牵着裴臻的手,听见哪边比较热闹有趣,就会晃晃他的胳膊,不自觉撒起娇,“我们去那边好不好?”
裴臻当然是顺着她的意。
于是就会看见一对璧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说有笑。
可苦了跟在后面的孟阳,街上人多,裴臻和锦杪又走得快,一不留神,两个人就没影儿了。
孟阳不仅得赶紧找到二位主子,还要拽上沉迷于逛街的玄英,免得这个小丫头也丢了。
玄英被迫跟上孟阳的脚步,“公、哥哥,我还没付钱呢!”
孟阳瞥了眼玄英怀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掏出一枚碎银扔给眼巴巴望着他们的摊主手里。
“谢谢哥哥!”玄英笑眯眯地对孟阳说。
孟阳冷哼一声,松开玄英的脖领,“就知道逛,主子都不见了!”
玄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目光焦急地在人群里搜寻。
突然,前面传来尖叫。
玄英心头一紧,正欲往前,就见跟在帝王身边保护的暗卫匆匆而来,压低声音在孟阳耳边说了什么。
孟阳脸色顿时凝重。
玄英直觉不妙,一颗心跳得飞快,“哥哥,出什么事了?”
“我们赶紧过去!”
孟阳牵住玄英的手,很快到了前面围了许多人的地方。
拨开人群,玄英立马看见了一支插-进地砖里的箭,她呼吸一紧,忙不迭奔向锦杪,“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锦杪摇摇头。
刚才她和裴臻走到这边,突然有个人大喊“小心”,然后推了她一把,紧接着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插在了她脚边。
那边孟阳走向脸色阴沉的帝王,谨慎地压低声音道:“陛下,人已抓到,是三公主穆晴。”
孟阳话音刚落,就听一道嘶哑的女声高喊道:“锦杪,你身为大晟的琼阳公主,竟与篡夺皇位的贼人站在一起!你如何对得起大晟子民和大晟皇室!”
孟阳后背一凉,连忙示意暗卫堵住穆晴的嘴。
但穆晴习武,且武功好,很容易就避开了暗卫的堵嘴。
孟阳不敢去看帝王此刻的脸色,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挥挥手,让暗卫赶紧把人劈晕。
偏偏在暗卫要动手的时候,锦杪开口了,“是三皇姐吗?”
“你不配做我妹妹!”穆晴瞪圆了眼睛,怒道。
锦杪掀开帷帽,朝着穆晴声音传来的方向嫣然一笑,“你我本来就不是姐妹。我记得三皇姐曾说:‘天下与我何干?百姓又与我何干?我在乎的只有我自己。’三皇姐刚才那番话,让我严重怀疑是不是有鬼上了三皇姐的身。”
“你!”穆晴气得不行,却只蹦出一个字。
“她这是落魄了,看不惯你锦衣玉食,就找了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给你安上一个罪名!”
这番声音沙哑至极的话是从一个乞丐嘴里出来的。就是他刚才注意到对面茶肆二楼的穆晴,及时将锦杪推了开。
穆晴那点心思被一个乞丐当街戳穿,脸色难堪到了极点。
她曾是大晟尊贵的公主殿下,又嫁到了世家贵族,除了不受穆亥宠爱,这辈子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而穆晴的不幸,是从傅盈登基开始的。
穆晴夫家为了让天下回到大晟手中,试图拥护年幼的太子起兵造反。殊不知大楚乃是民心所向,他们造反必败。
可穆晴夫家不信这个邪,非要去拼上一把。结果可想而知,但傅盈念在穆晴夫家曾经立下过不少功劳,并未取他们性命,只是将他们全族流放到了岭南。
当时穆晴怀有身孕,傅盈准她生下孩子再前往岭南。
可不知怎的,穆晴如今还在帝京。
裴臻看穆晴的眼神冷若冰霜,暗卫收到帝王的意思,立马劈晕了穆晴,将人带走。
锦杪转身面向乞丐的位置,“方才多谢你出手相救,不知该怎么称呼?”
只见布满疤痕与脏污的一张脸缓缓扯出一抹苦笑,沙哑的声音含着哭腔道:“阿姐,是我。”
锦杪浑身一怔,连忙伸出手想去摸对方的眉眼。
穆锦泽避开了,他实在是太脏了,怕脏了阿姐的手。
“怀瑜!”
裴臻正欲上前看个究竟,锦杪突然一个转身撞进了他的怀里。
只听嘭一声,撞了个结实。
锦杪顾不上额头的痛,紧紧握住裴臻的手,哀求道:“怀瑜你帮我看看他是不是小十五?”
面前的人又脏又黑,露在外面的身体又全是伤,尤其是一张脸,难以看清本来的面目。但细看之下,还是能够认出几分的。
裴臻轻轻嗯了一声,“是他。”
此刻锦杪心如刀绞。在小十五开口前,裴臻也没有认出他,可见他与从前的模样相差甚大。
也不知他在坠崖后,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暗卫将穆锦泽抬上了马车。
三个人坐在一起,锦杪难受地抹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