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沫放开手,面对着他背着手倒退着走,好奇地问道:“你跟那位顾大人认识吗?”
韩重元眼神有点复杂:“算是吧,我们两家离得不远,小时候也算见过面。”
俩人一进一退,一直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萧沫歪了歪头,凝视着男人,突然道:“韩某,你心情不好吗?”
韩重元眼中闪过诧异,停下了脚步。
萧沫重新跑了回来,一头撞进男人怀里,张开双臂抱了抱他,哄道:“好了,不要不开心啦,生气容易老哦!”
老这个梗,就过不去了是吧!
韩重元惩罚性地揉乱了她的头发,眸中的阴翳消散了些许。
他拥住怀里柔软单薄的身体,将头埋在少女肩膀深深呼吸了一口,眼神幽暗:“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萧沫抬头,皱了皱鼻子:“是因为那个小子骂你的话?”
韩重元失笑,放开人,低首迎视少女:“也许他没有骂错,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萧沫承认心里的确好奇了,不过,她不好意思的道:“不说也没关系,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的了。”
韩重元眼里闪过一道流光,他走到一旁倚着廊柱,抱臂看向天空。
“有一点他说得没错,韩某的庶弟的确死于我之手,被亲父斥为悖逆不孝,如果没有陛下下旨,也许早就被逐出家门,宗族除名了。”他转头看向萧沫,“这样的我,公主也会喜欢吗?”
他的视线固执阴冷的锁定萧沫,如毒蛇凝视它的猎物,一旦对方想逃脱,就会迎来扑咬。
萧沫有点惊讶,直截了当的问:“为什么?”
她想以韩重元的性格,总不会无缘无故杀了自己的庶弟,还闹得人尽皆知,让自己陷入险些被除族的境地。
其实只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韩重元自出生就是景国公府嫡长子,父亲是国公,母亲系出名门,他的前景注定了光明璀璨。
而事实也是如此,他自幼聪慧敏锐,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备受父亲宠爱,在他七岁起就上书皇帝,正式为他请封世子,在世家权贵中都是独一份的宠爱。
那时候景国公亲自教他读书写字,也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曾宠爱地将他抱着骑在头上,扬言他是国公府嫡长子,以后的国公府继承者,是府中最尊贵的公子,谁也不能伤害到他。
然而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谁能想到景国公会在后来遇到自己的真爱,一个小官之女,被他迎入府里做了妾室。
韩重元开始是不在意的,父亲的妾室而已,再宠爱又如何?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母亲一次一次被冷落,日夜垂泪,而父亲的心全挂在了妾室身上。
等到后来,宠妾生下了庶子,景国公狂喜不已,捧如至宝。
曾经属于他的关爱宠溺,好像一夜之间就被转移到了庶子身上。
而宠妾也母凭子贵,在府中声势日涨,甚至反压主母。
男人的偏爱让宠妾渐渐滋长出野心,她不满足自己的儿子将来只能分家出去,而是想让他成为公府将来的主人。
然而韩重元既嫡且长,世子名分已定,有什么办法能达到目的呢?
于是韩重元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歹毒算计,几次险象环生,差点丢掉性命。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查清真相,把证据放到景国公面前时,对方却让他放过那女人。
他说,自己会训斥她,管教她,不会有下一次。
他说,世子之位给了你,我已经对不住她,能给的只有宠爱,你当满足。
韩重元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记忆中那个慈爱,重视自己,愿意给自己当马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所教导的一切也都在瞬间崩塌。
口口声声说自己嫡长身份尊贵,以后会担负起景国公府的未来,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他丝毫,却允许一个妾室来谋杀自己。
什么规矩,什么尊卑有别,原来都是假的,比不上人心私欲。
韩重元想,他在那时大概就疯了。
第67章
当那个女人又一次气得母亲吐血,并对自己施予挑衅恶意的眼神,韩重元无比清晰的明白一个事实:对方不会收手,无论是母亲这个当家主母,还是自己这个嫡长子,都是她除之后快的眼中钉,除非他们死,对方不会停手。
景国公的保证一文不值。
那一刻,他无比冷静的在心中做下了决定。
在一日景国公出城后,韩重元迅速封锁了后院,然后带着人闯进了那个女人的院子。
在对方惊恐的视线中,他揪着女人的头发,将她从梳妆台上拖下来,亲手一片一片割下对方脸上的皮肉,任她惨叫哀嚎着,把手下艳丽迷惑人心的绝色容颜变成裸露在外的狰狞血肉。
而后,他一根根剁掉女人的手指,为她一次次针对自己的谋杀,一根手指抵偿一次怨气,直到女人的双手齐掌而断。
血肉洒落一地,往日香暖旖旎的内室几成人间地狱。
大概真的具有酷吏的天份,年幼的韩重元无比冷静的操刀为自己报了仇,最后割断女人的脚筋,任她如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
女人已经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来了,只能瞪大一双怨毒恐惧的眼睛,那时,她是不是后悔自己把人逼入了绝境?
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他的庶弟,却因为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这残忍血腥的一幕,被吓疯了。
虽然外人总传说他残杀庶弟,但是事实上韩重元没有杀他,那个孩子是后来精神混乱下独自跑出去掉下河死的。
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韩重元也无所谓担了这个恶名。
他们是仇人,彼此不相容,即使对方没有死,早晚有一天也会杀个你死我活。
少年时的韩重元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是想在对方杀死自己之前,先下手为强,消灭危险自保。
没有人总能一次又一次幸运地逃过算计,一旦他死了,景国公夫人也将无法幸免,他们母子俩在景国公的存在将都被抹去。
哪怕他是国公府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世子。
他不能每次只能被动的承受别人的谋害,等到刀砍到自己身上了才躲避,没有人能保护自己,只有拔刀自卫。
然而非常可笑的是,他父亲闻得变故,疯了一样的拍马赶回来。当他看到心爱女人的惨状,立即拔剑砍向嫡长子,他要杀了自己为那女人报仇。
何其荒谬不堪!
当初亲口说自己是府里尊贵的嫡长子,请封他为世子的是谁?又是谁口口声声说妾室不过一玩意儿,微不足道?
可是他摔下马匹,腿折断的时候,父亲没有为自己找出凶手报仇;当他被人推入冰冷的河中,奄奄一息爬上岸逃得一命时,父亲没有为自己报仇;当他一次次遭受算计死里逃生,拿出那一叠叠证据的时候,父亲还是没有为自己报仇。
可是为了那个女人,一个妾,什么家族为重的规矩,什么子嗣传承,父子人伦,他都不顾了——他甚至不惜杀子。
原来,儿子根本比不得心上的女人,这一刻在天秤的两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从来渺小无足轻重的是自己。
那一刻,韩重元觉得自己像是个小丑,他竟然以为自己比得过那个浅薄恶毒的女人。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耻辱。
好像从前父子亲密都是假的,为了私心爱欲,哪怕亲生骨肉转眼可以弃如敝履。
后来,他狼狈逃出了景国公府。
那个男人以他残杀手足,不仁不孝为借口,企图把他逐出家门,宗族除名。
之所以不给他按上虐杀庶母的罪名,恐怕那个男人也知道家丑不外扬,怕被人议论自己宠妾灭妻的不堪行为。
最后是母亲请来了族中老人周旋说情,将男人的念头按下,而自己则是选择投身锦衣卫。
此后他在锦衣卫中摸爬滚打,入了天顺帝的眼。
一个不被自己家族所喜没有势力,名声有瑕,同样被文官集团鄙视不被接纳的孤臣,正是天顺帝想要的锦衣卫指挥使。
韩重元伸手抚触少女柔嫩的脸颊,幽幽地问:“这样的我怕不怕,会不会觉得我残忍,讨厌我?”
可是,就算是讨厌他也不会放手,只会牢牢地抓住少女将她禁锢。
萧沫主动伸脸蹭了蹭,眨眨眼道:“珉王跟我无冤无仇,我却将他冰封致死,让人尸骨无存,韩某你怕不怕我呢?”
那个妾几次谋杀韩重元,若是按照家法礼法来论,以妾室身份谋杀嫡长子,还是受了册封的公府世子,也逃不了一个死。
不过是景国公私心作祟袒护于她,于是即使韩重元堂堂公府世子,也只能被动防御而束手无策,直至忍无可忍而被迫反击。
若是有人想杀自己,萧沫也只会送她去死。
不过,对于韩重元没杀对方却将人毁容的行为,萧沫难以置评,毕竟承受这一切的是韩重元,她不是当事人。
“你为什么没有杀她?”萧沫奇怪的问。
韩重元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在眼窝底下覆盖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上去有这么几分委屈。
他解释道:“她毕竟是父亲心爱的女人,警告她一次就罢了,总要留着她长长久久陪伴父亲,这也是我的孝心。”
你留一个毁了容貌,腿脚残废,手掌残缺不全的女人陪伴景国公,这份孝心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萧沫忍不住问:“那后来呢,你父亲还爱她吗?”
韩重元轻轻叹息了一声,抬起眼眸道:“见之恶心,畏如夜叉,从此抛之脑后,再不相见。听说,那个女人被关在废弃的后院,日日夜夜的咒骂,已经是疯了。”
再是心爱到连亲生儿子都不惜杀掉的女人,好像没有了容貌,所谓的爱之入骨也不过如此。
所以你就是故意的吧,原本可以简单杀了那女人,却偏偏将人毁容,让人活着去考验景国公的爱情,这份虐心虐身,难怪景国公恨得要将人赶出家门。
萧沫忍不住扑上去双手扯了扯他的脸皮,好坏啊,可是自己喜欢怎么办?
她又问:“那你母亲呢?”
韩重元沉默了一下,扯唇道:“她受我连累,被景国公迁怒冷落,就搬去了庵堂吃斋念佛,避世不出。”
似乎感受到他心情低落,萧沫忙踮脚揉揉了他的脸颊,恨不得亲亲抱抱举高高,好好安慰他。
“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要不然,等以后到了京城,我帮你把国公夫人偷出来,以后你们可以住在一起,想见面就见面,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好不好?”她提议。
韩重元闷笑,展臂将人抱进怀里,喃喃道:“真好!”
其实自己比她想象得还要坏。
难道他不知道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景国公吗?如果不是他宠妾灭妻,纵容无度,一次次滋长了那个女人的野心,原本一切都不必发生。
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着祖宗家法,礼教规矩,教导他要以家族传承为重,而他自己转头却无视践踏了他口中的规矩。
所以,他更想杀的是景国公。
还有那些旁观的权贵世家,文官重臣,他们全都知道自己遭遇的一切,就因为他没有乖乖认命,而是选择了反抗,没有遵从他们的礼教规矩,就将不孝不仁的标签加在了自己头上。
什么规矩,礼法,都是假的,只有利益和权利。
可惜,他就是再想杀了景国公,却仍然做不到无视三纲五常的规矩,跳出层层礼教的束缚亲手弑父。
就是再厌恶君王无能,也做不到弑君。
然而当他过得无趣而乏味时,却有这么一个人,她不同于世间的所有女子,喜怒由心,不困于规矩束缚,强权霸道,连君王都不在她眼里,好像连天都可以踏破,这如何不叫他惊喜交加,爱若至宝!
顾逸等一帮人暂住的宅邸里,曲之臣又哭又骂,他打掉了下人送上的汤药,嘴里不住地咒骂着萧沫。
“贱人,村妇,不过代替人和亲的东西,她有什么资格打我?啊啊啊啊,......”曲之臣气得失去了理智,“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啪’,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红肿的脸上,上面立即冒出了血丝,曲之臣愤怒的抬起头,对上的就是顾逸铁青的脸色。
卧室里的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房中只剩他们表兄弟二人,顾逸忍无可忍地训斥:“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曲之臣气红了眼,恨恨地瞪着他:“你敢打我?”
“污言秽语,轻辱当朝嫡公主,曲之臣,你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他厉声道,“难道不是你先出言挑衅公主,罪有应得吗?”
曲之臣眼睛红得出血,咬牙切齿道:“她算哪门子公主,乡野村姑,粗鲁野蛮,她比得上明珠公主娴雅大方,蕙质兰心,善良美丽吗?我才不认她是什么嫡公主。”
在他心目中,只有萧婉才配得上嫡公主的身份,其他人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