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煊见到林知秋,鹰眸微动,反倒是缓了语气,“海棠,本宫今日来此,是特意为了那夜画舫之上的无礼冒犯向你赔罪的。”
“那夜本宫酒醉之下误伤了你,回宫之后这几日心中十分难安。幸而宋府二小姐现身阻拦,并未对你……铸成大错。同行的那些官家小姐,本宫已重重训斥了,她们不会在外议论此事。”
“你我相识数年,当知本宫并非存心令你难堪。”凤煊迫近他身边,急切问道,“海棠,你可愿原谅本宫?”
“殿下言重了,海棠只是明月夜的乐伶,岂敢怪罪于您。”但凡听见凤煊的声音,林知秋眼前便会涌上那噩梦般的一夜,他身子颤抖如枝头枯叶,可眼下却只能强作镇定。
只因他的性命微不足惜,可难保二皇女殿下不会迁怒于无辜的裴大夫身上。
“你不怪我,我心中却是过意不去,总想着要弥补你的。”
凤煊扬了扬手,立刻就有侍人奉上珠玉首饰,不计其数。
“本宫倾心于你多年,从前你与长姐常入宫侍读之时,就有意亲近。如今你已非奴籍,林府当年的祸难也已过去久矣,本宫愿接你入宫许以侧夫之位。”
此言一出,莫说是林知秋,便是屋内的裴出岫也怔骇住了。
只见男人似是惶恐到了极点,攥住被褥的手抓得指节发白,嘴唇颤抖着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海棠自知鄙陋,实在不配……”
凤煊截住了他的话头,“本宫已禀了父后,是真心求娶。知秋,没人比本宫更清楚这些年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头。无论你过去如何,这些本宫皆不在意,只要你肯答应,本宫今日便接你回宫。”
男人一双如墨黑眸眸光涣散着,好似顷刻间失却了所有生气,竟连哀颓挣扎的劲头都没有了。他无声无息地绷着身子,从外表看着柔顺安静,可紧紧咬着的嘴唇,拼命忍住泪意的微红眼眶,却叫裴出岫看得不忍。
接连而至的祸难磋磨了他反抗的勇气,可她知道他心底里是不愿意的。
凤煊既然亲自来了,便打定主意是要将人带走的。见他不出声,欲直接命人上前,可裴出岫既然决意插手了,自然不能让男人再落到凤煊手里。
那天夜里他受了那样重的鞭伤,嘴里喊着爹爹嚷疼的样子,仿若还历历在目。
念及此,裴出岫忙高声叫嚷道,“皇天在上,法度有持,纵是皇女也不能强抢民夫。此人乃民女明媒正娶的夫郎,今日谁都不能将他带走。”
凤煊心里眼里唯有美人,自然无心再对付旁人,挥了挥手要人将裴出岫拖下去。一阵推搡间,一枚明黄色令牌不知何时掉落出来。
裴出岫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将令牌高举,抵在武卫营的侍卫面前,“此乃圣上亲赐的宫中御令,我看何人敢上前动我。”
凤煊见她三番两次作乱,终于满脸愠怒地转过身来,一双鹰眸紧盯着她的面容道,“你当是在吓唬孩子呢?莫说是令牌,便是进了宫,本宫照样想怎么对付你都行。本宫看你装疯卖痴是想拖延时间搬救兵,只可惜你还不晓得你那知己好友宋府二小姐今日一早便被宋大人亲自押进宫里去了,难不成你还指着她从宫里飞出来救你吗?”
裴出岫见她识破,便索性也不装了,她将令牌收回腰间,轻轻掸去衣摆尘土,而后目光迎上凤煊的鹰眸道,“二皇女殿下敢不敢与民女赌一把,今日在此民女的夫郎您是带不走的。”
“本宫要想带走的人就没有带不走的,你说他是你夫郎便是你夫郎,难不成有人见证了?就算真有人证,难道她还敢当着本宫的面替你们作证?”凤煊不愿再看她做无谓挣扎,略抬下巴便有侍卫举着刀砍过来。
“更何况,你若是死了,本宫照样能将人带走。给你活路你不走,今日你是自寻死路。”
“殿下住手!”榻上的男人终于出声,他辨不清屋内的情形,只能摸索着跪到地上,红着眼眶嘶哑地扬声道,“求您……别伤害裴大夫,我、我答应你便是……”
裴出岫难得收起了素来散漫的神色,一双眼眸冷得惊人,谁都没有看清她是几时出的手,可几乎就是弹指一挥间,屋内几名武卫营的侍卫便都被缴了刀刃撂倒在地。
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饶是在宫中见惯了大场面的凤煊也不由暗暗惊诧。这个庶民竟也敢当着皇女的面动手,凤煊眼神变厉却是对着先前侯在屋外听见打斗声争先恐后涌进屋内的其余手下气急败坏道,“还不快给本宫拿下这个贱民。”
便是再多的侍卫,真动起手来也不是裴出岫的对手。她怕伤到地上的男人,出手已是收敛,可赤手空拳到底难免受伤,眨眼之间左臂上被刀刃划了道口子,下一瞬她反手夺下了那侍卫的配刀直接竖在男人身前,“殿下还不收手吗?刀剑无眼,民女可保不准下一刻是否会误伤了您。”
凤煊闻言,不由眯起一双鹰眸,“你竟敢威胁本宫?”
正要亲自动手,就听后院巷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莫说是凤煊,就连裴出岫也没想到,岐王见了书信与手钏,竟带着阿福亲自来了沐春堂。
第8章 歧王殿下
“岐、岐王殿下?”
一群侍卫之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屋内正拔刀相向的侍卫们闻声也纷纷放下了兵刃。
凤煊想也未想,便向侍卫们扫去冷峻的目光,“你们胡乱叫喊什么?此处何来的岐王殿下!”
余音未歇,屋外匆匆而入一人,似是凤煊的亲信,她的目光掠过裴出岫持刀相对的姿势,上前对凤煊低声说道。
“殿下,当真是岐王殿下,她的轿辇此刻就停在院外。”
裴出岫闻言面色未变,心中却亦是涌起骇浪惊涛。她回头望了一眼,跪倒在地的男人面色苍白惊魂未定,她上前攥住他的手臂搀他起来,紧握着刀的手略松了劲道,手腕垂低刀刃向下。
凤煊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裴出岫的面容,说出的话却是对心腹手下道,“随本宫出去接迎姨母尊驾。”
屋内侍卫流水一样离去,裴出岫扔了那把侍卫的刀,随意地撕下衣摆捂住左臂正咕咕冒血的伤处。
“裴、裴大夫……”
男人朝她所在的方向踉跄着靠过来,她连忙用完好的右手扶住他的身子。
“林公子别怕,岐王殿下在此,二皇女是不敢轻妄造次的。”
他仍旧骇得簌簌颤抖,方才在二皇女面前强撑的镇定,此刻皆消逝不见了,形状好看的桃花眼眸中泪水争先地涌出,“方才我……”
有那么一瞬,林知秋体会到了昨夜裴出岫救下他时的心情,他多怕二皇女殿下当真会一怒之下杀了她。
她本是出于好意才收留他、替他治伤,倘若为了他违抗二皇女殿下而丢了性命,他便是一死也难以谢罪啊。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依旧难以平静下来,他抽噎着低声呢喃道,“为了我,不值得啊……”
裴出岫何尝不知他是怕牵累她,才会匆匆答应二皇女的要求。她笨嘴拙舌,实在不会安慰人,只是轻声叹息道,“你若是愿意跟着二皇女,昨夜便不会轻生了。今日我若让她带走了你,与亲手杀了你又有何异?”
林知秋咬住嘴唇,他不愿在她面前几次三番哭得狼狈,可是此刻泪意来得汹涌,他竟一时收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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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春堂后院外。
凤煊在轿辇前恭谨地跪拜行礼,“煊儿见过岐王姨母。许久未过府请安,姨母可一切安好?”
侍人掀开轿帘,一身绛紫衣袍的中年女子抚着手中珠钏,轻咳了几声,她身形削瘦,样貌却显出寻常人难及的贵气,尤其是一对英气十足的浓眉,蹙起时不怒却令人觉得端肃威赫。
“宫外不必多礼。”她声音低沉却清朗,目光掠过凤煊落到院中一队排列齐整的武卫营侍卫身上,“沐春堂不过是一家医馆,出了何事需得惊动京中武卫营出动。”
凤煊低垂眼眸,拱手徐徐道,“昨夜宫中失窃,武卫营接到密报,嫌犯逃往城北,是以前来逐户搜寻排查。”
“竟有这样的事?如今这皇宫守卫是越发不像样了,就连区区盗犯也拿不住,还能叫人逃出宫去。”岐王目露惊疑,似是十分在意地问道,“煊儿在医馆里可寻到嫌犯了?”
凤煊脸色冷下来,却是转过头劈头盖脸地责骂手下,“你们是如何办事的?小小一个医馆搜寻了这么久也没找出嫌犯的下落。”
“城北偌大地方,逐一排查是得费上些功夫。”岐王清清淡淡地温声道,“裴大夫替太皇君侍疾是有功的,抓捕个盗犯而已,何必整出这么大动静,仔细磕碰坏了医馆的物什。”
“姨母教训的是。”
凤煊自知大势已去,领着一众伤残手下与岐王辞别后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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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在医馆前厅,亲手为岐王殿下奉上茶水。
她掌心微颤,亦是身形笔直地跪拜下去,“民女拜见岐王殿下,岐王殿下金安。”
岐王微微动容,径直走过去搀起她,语气难掩激动,“央儿,你几时回的京城,怎的才与本王联络?”
裴出岫在书信中对她回京侍疾的事只一笔带过,当年她入宫当着圣上的面自请削了爵位,辜负了岐王殿下待她的深切厚望,她是无颜面对才未告知自己的音讯。
“未央三年前回到京城,蒙圣上恩典为太皇君侍疾。”裴出岫在岐王面前自然不能作寻常散漫状,她是郢城安平王裴焕之的嫡女,她的母王是当朝唯一的外姓王,统帅四十万安平军的大将军,她的父君是太皇君嫡出、当今圣上与岐王殿下唯一的胞弟,顺宁帝卿凤映玉。
她自出生便受封安泽小王爷,得天独厚的恩赐。倘不是历经那些往事,令她无意于权势地位,如今她便是安平军唯一名正言顺的继位人。
“本以为不会在京中久留,孰知太皇君病情凶险这些年时有反复,师傅又离京多年未归,未央只得先在京城留下再做打算。”
言毕,她小心翼翼地觑了岐王一眼,多年未见岐王待她满心满眼皆是心疼,那与她父君十足肖似的眉眼令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近年来边关动乱,颜大人受陛下征召驻守边关,倘若朝中可堪领兵的将军有你母王一半将才谋略,颜大人也不必如此劳心受累了。”
裴出岫低垂眼眸,“若是未央能有出息一些,便能为陛下与师傅分忧。”
岐王握住她的手腕,将那佛珠手钏重新戴到她腕间,“你父君去得早,只留下你一个独女,本王与太皇君的心念是一样的,只盼你早些成了家室,平稳安乐地度过一生。”
说起家室,岐王想起她书信中提到的那名男儿,眸光微凝,“你与先尚书林暮为家的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裴出岫抿了抿唇,将宋诗闻说与她听的过往渊源简单地向岐王描述了一番,“林公子如今在京中举目无亲,又招惹了中宫的二皇女殿下,今日若非姑母您及时赶来,林公子已然要被强行带走了。”
岐王瞧见了她左臂的刀伤,眉头蹙起,声音却含着关怀之意,“你与她们动手了?”
裴出岫不得已点头,“师傅钦佩林大人为人,未央实是不忍忠臣血脉就这样被糟践了……”
“当年之事。”岐王微扬声音打断她,目光中露出复杂的情绪,“本王亦是见证。”
裴出岫抬头,就听岐王接着道,“科举舞弊自古便是大罪……三年前御史孟令申上奏揭案,陛下当即命本王与兵部尚书成戎、大理寺卿梁檀主审此案,下自犯案的贡生、上自科场的同考官皆有供词指认。”
岐王深叹一声,眸色深深,“林暮为大人为官多年刚正清廉,本王也不愿污蔑一个忠良之臣,可此案罪证确实严丝合缝,竟是查不出半点疏漏来。”
“没有蹊跷,本身便有蹊跷。”裴出岫轻声喃喃,见岐王目光望过来,连忙止住话头,“未央失言。”
岐王言语幽幽,“这些话当着姑母无妨,可到了陛下面前却是大忌讳。”
裴出岫忙点头,“未央晓得轻重。”
“姑母只问你一句,你对这位林公子……”
“未央怜惜他身世,因而想请姑母做主,替未央与林公子主持婚事。”她说得笃定,其实心中也无把握。今日虽是碍着岐王在场不便发难,日后二皇女免不了还要纠缠于他。林知秋归处一日未定,六皇子那边同样也难以安抚。
“央儿许久不曾唤本王姑母,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与中宫作对。”岐王凝视她许久,语气重又缓下来,“罢了,你这性子与你父君是一模一样,认准了一件事便再难改主意。只是婚姻乃是人生大事,你如今为了逞一时义气,日后免不了要后悔。”
裴出岫心中自有思量,郢城往事使她青春年少便受尽磋磨,对家宅姻缘生出逃离之心。她这一生本也是不欲同人成亲的,如今的婚事也只是为了解当下困厄的手段罢了。
歧王是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为她着想之人,她感念在心,却又惶于不知该如何报答,踌躇再三,只是低低出声谢道。
“未央谢过姑母成全。”
第9章 婚事
“成、成婚?”
裴出岫似乎忘了,男人先前还未答应。方才受了二皇女殿下的强迫,此刻他犹如惊弓之鸟,细微的动静都使他惶恐不已。然而箭在弦上已难回头,裴出岫只得温声劝他,“林公子可记得晨时我与你说的第二个法子便是假作成亲,如今有岐王殿下见证,二皇女纵是不愿往后也不敢再轻易招惹你,六皇子对宋二也不会再有芥蒂埋怨。”
若真如二皇女所言,宋二或因此事被降罪责罚,这桩亲事可解燃眉之急,乃是眼下唯一的两全之策。
“岐王府要摆宴,消息必然传进宫去,如此既全了皇家的颜面,也解了宋府的困境,只是累及公子清誉……”裴出岫拧了眉头,不过也只是一瞬,若是往后带他离开京城,换了名姓身份依旧还是能与寻常男儿一样生活。
自沦入风尘,他本就无甚清誉可言。林知秋知晓裴出岫是在抬举自己身份,心中溢满感激之情。只是裴大夫在京中声名清白、素来行事磊落,又与此事没有干系,平白受他牵累,又叫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承她好意。
林知秋攥成拳的双手在暗处紧了又松,他欲张口可嘴唇又颤得厉害,待到说出话来声音已然嘶哑得不成样子,“裴大夫的好意知秋铭感难忘,只是得您好心收留尽心救治已是知秋的福分了。您与宋家小姐都是知秋平生见过最心善的人,实在不该为了我而开罪宫里的贵人啊。”
二皇女开口求娶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余生沦为以色侍人的妾室,受人狎玩生死不能,但这也好过伤害于他有恩之人。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裴出岫明白他心中的不安,便顺着他的话说道,“今日歧王殿下亲临医馆不是偶然。裴某为太皇君尽心医治多年,歧王重孝德曾许我一愿,我与她言明愿与你结为妻夫。歧王既亲口应允了,今后你我便不必惧怕二皇女殿下存心报复。”
男人眼睫轻颤,神色依旧仓惶无措,裴出岫言语一顿,又低沉声音道,“裴某此生本不欲成亲,平生所愿不过四处游历行医治病。眼下这桩亲事只是权宜之计,林公子不必担心误我,待到京城事了,裴某先前许你之诺依旧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