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的样貌倘若失了生气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左面脸颊上的肿胀还未消退,扎眼的红痕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药屋内二人一时无言,只余勺子与瓷碗相碰的声音。
小半碗粥很快见底,男人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裴出岫很快领会过来,轻声应道,“罢了,少食些也无碍,夜里积食也不得好眠。”
男人如获赦令,眉目舒展,那彷如初生猫儿一般畏怯的神色看得裴出岫不由心中好笑。
从前不知,她竟有这样可怖吗。
第4章 尚书公子
林知秋是家中幺儿,自小受爹娘长姊娇纵。便是家逢祸患、一夕落难,也不是个能任人欺辱摆弄的性子。偏生遇上眼前这位裴大夫,寡言少语,却无端叫他心里生出几分不敢逆悖的感觉。
喂过药粥后,裴出岫在屋内利落地收拾了药盅碗勺。
小榻上的男人听见响动,惴惴地望过去,眼前却依旧是一片黑暗。而后,他听见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屋门阖上的声音,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其实害怕一个人,独自在寂静的黑暗中。
可是此刻却无人可诉说。
手紧紧地攥住身前的被褥,他茫然地凝望裴出岫离去的方向。没多久,屋门又被推开,脚步声离得近了,原来她并未无声离去。
“裴大夫……”
“海棠公子……”
林知秋抿了抿唇,低声细语道,“裴大夫唤我海棠便是。”
裴出岫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海棠,你脸颊上的伤,抹上玉肌膏,便不会留下瘢痕。”她将瓷瓶放在他掌心,“每日入睡前,薄敷于面上。”
容貌对男儿来说,不可谓不重要。就当是看在宋二给了足够诊金的份上。
“谢谢你,裴大夫。”林知秋柔声应道,眼神中依旧带着涣散的茫然。
裴出岫轻轻颔首,“明日得空,我再来替你施针。”
“裴大夫。”
他慌忙中伸手,在半空中碰触到她的手腕,又猛地缩回手,“对、对不起……”
裴出岫转过身,凝望他,“还有何事?”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裴出岫若有所思,上前替他打开手里的瓷瓶。
从前不曾贴身照料过患有眼疾的病人,她亦是举止生疏。
“眼疾不便,可需我帮你上药?”
林知秋低垂着眼眸,迟疑着讷讷道,“不、不必劳烦裴大夫,一点小伤微不足道,莫可惜了您这儿上好的伤药。”
屋内一阵静默,他心下越发惴惴,就听裴出岫低声与他道,“身体发肤,合该爱惜。”
林知秋攥紧手中的瓷瓶,脸颊微微赧热。
裴出岫随手拔下发上的玉簪,用浑圆的簪头疼训裙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加号四弍2而五九爻死七沾了瓷瓶中的玉肌膏,涂抹在他脸颊上扎眼的红痕处。
脸上传来清凉的触感,林知秋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绷紧,却未挣动。
玉肌膏在伤处徐徐匀开,裴出岫正专注上药,院外忽而传来那熟悉的扣门声响。
本以为宋诗闻今日未现身,该是昨夜事发被宋大人禁了足。没成想她这个时辰倒寻了过来。
裴出岫放下手中的瓷瓶,缓步出去将人迎了进来。
今日宋二是独自前来,依旧戴着那顶将头脸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帽。走到屋内她方摘下那帷帽,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我娘派了数十护卫守着府里各道大门,要不是我……唉,海棠你已经醒了?”
林知秋听见声响,欲起身向宋诗闻行礼,后者连忙上前虚扶住他。
他对着宋二郑重道,“昨夜画舫之上,多谢宋小姐相救。”
“林……海棠,你没事便好。”宋诗闻瞧见他肿起的脸颊与青紫的额角,心有不忍神色愤愤,可更不对劲的是他黯淡无光的眼神,“你、你的眼睛……”
裴出岫适时地出声,“该是磕到额头,伤了经脉。”
宋二急着追问,“还能治好吗?”
裴出岫耐着性子安抚她,“今晨我已替他施过针,待过几日以药熏敷,淤血会散得快些。”她淡淡瞥了榻上的男人一眼,又低声沉吟,“师傅如今不在京中,我并无十成把握,只能尽力一试。”
“怎会如此……”宋二身形微晃,讷讷道,“都怪我去得太迟了。”
“宋小姐勿要自责。”林知秋闻言蹙紧了一双好看的眉,难得扬高了声音说道,“昨夜您已救了我的性命,海棠感激不尽。”
“我一定会想法子治好你的眼睛。”宋二又转向裴出岫,目露恳求,“出岫是全京城医术最好的大夫,你的眼睛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裴出岫听见她二人这番交谈,总觉得宋诗闻与眼前这男人的关系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劲儿。说没干系又是那般上心,说是亲昵又好似带着疏离。她也不是存心想探听旁人私隐,正欲给她二人腾出屋子,岂料宋诗闻看出她的意图,却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出岫,我随你一道出去,有些话要与你说。”宋二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裴出岫眸色淡淡,嘴角略带戏谑地翘起,“宋二小姐只开口求我救人,如今人看着尚好,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宋诗闻是裴出岫自来到京城结识的为数不多称得上好友之人,平日里她虽有些小姐脾气,可好在品性纯善。若是早知她亦染上高门贵族小姐那些风流多情的毛病,当初她才不会与她这般深交。
在裴出岫以“宋二小姐”称她时,宋诗闻便知她是真恼了,然此事她的确可以解释。
药屋之外,宋二小姐压低声音同裴出岫缓缓道,“出岫,三年前你我初识之时,你可记得我长姐当日有个婚约在身。”
三年之前,裴出岫被户部尚书宋大人亲自请回府中医治被打得偏体鳞伤的长女宋诗意。
后来才得知宋诗意本与礼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幺儿林知秋有过婚约,可惜当时林大人因为科考舞弊的罪案被下重狱,牵连林府上下被并重罚。听闻当年宋诗意甘冒大不韪替林府连连求情,被陛下当庭杖罚,打得奄奄一息,这才有了她同宋诗闻后来的交情。
而说起这林尚书,裴出岫亦是有些印象。
那样狷介的一代文臣,怎么会牵涉到科举舞弊案当中呢?
裴出岫心下叹息一声,轻声道,“当年之事过去那么久,你长姐不也早就另结亲事,今日还提它作甚?”
“出岫,你有所不知……”宋诗闻惆怅地望了眼药屋,亦是叹息一声,“实则昨夜我救下的海棠公子便是从前尚书府的小公子林知秋。林伯母当年获罪入狱,连累林府家眷皆充了奴籍。我长姐为林府求情触了圣怒,堂堂京城左佥都御史被贬谪到平洲做知州。”
“母亲当日为了平息圣怒,不得已替长姐了断姻缘另聘了伯爵府公子为夫。这些年我长姐虽听从母命成了亲,明面上不得同林公子往来,可暗里常托我在京都照拂他。母亲与林伯母知己一场,对此事也睁只眼闭只眼,要否则以他如今孤苦无依的处境早就在画舫被生吞活剥了去。”
林知秋……
裴出岫倒是回想起了这个许久不曾听闻的名字,那的确是当年名冠京城的少年才子。彼时便是远在郢城的她也有所耳闻,可见其盛名远播。
倘若真如宋二所言,那宋诗意与林知秋也算门当户对一对璧人,生生被朝堂之事无辜牵连、掐断红线怎能不令人唏嘘嗟叹。
裴出岫如何能料想到昨夜阴差阳错竟是救了从前林尚书家的公子,偏生宋诗闻略顿了顿又幽幽地说道,“三年了,我长姐远在平洲,却为了替他恢复良籍想尽法子奔走求告。昨夜我本是要去告诉他已经得了官府赦敕,可谁知到了那画舫人已经被二皇女发难了……”
“怎的又牵扯出个二皇女?”裴出岫错愕地攥起眉头,望着宋二摇头道,“我看你是魔怔了,二皇女乃当今凤后嫡出,便是东宫太女见了也得多有忍让,你不过是个臣子之女也敢去开罪中宫?”
宋诗闻神色困顿,苦笑连连,“我能如何?难道眼睁睁看着林公子被糟蹋吗?”
第5章 困局
“莫怪乎宋大人要在府中设下诸多护卫看管你。”
长久的静默过后,寒意一点一点涌上心头,裴出岫沉下了脸色,“宋二,这回你可惹了个大麻烦。”
“是,我是头脑发热,情急之下将人赎走,不顾大局、不计后果。”她一股脑儿地全说出来数落自己,“我娘已经训斥过我了,可我也是没法子。左右都是开罪了,倒不如开罪个彻底。”
“此事你那青梅竹马六皇子可知晓了?”
一听见“六皇子”三字,宋诗闻立刻如被戳中痛脚般惊跳起,“我怎敢!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那性子,要真闹起来怕是全京城都不得安生。”
“你真当大庭广众之下抢了二皇女的人,还能瞒住他多久?”裴出岫脑仁又开始隐隐作痛,现下人在她沐春堂,眼看着这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她亦不能置身事外,“倒不如趁宫里惊动之前,赶紧将人送出京城,走得越远越好,这火总不能围在自个儿身上的。”
“倘能将他送走,我便不会这般烦恼了。”宋诗闻攥紧了拳头,神色又是愤愤,“这京城之内但凡是二皇女凤煊看中的人,她岂会这般轻易放手。画舫之上虽是没有诸多为难,这几日城门各处必定布了眼线,此时要想出城便是自投罗网。”
“出岫,如今放眼京城我也只得你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我实是没法子这才寻你商量对策来了。”
“我?”裴出岫挑了挑眉,神色古怪地指着自己,“我不过是个小小大夫,在这京城中便如蝼蚁般微渺,如何能给你想出什么法子。”
前有二皇女凤煊围追堵截,后有六皇子凤筱筱风雨欲来,眼看着横竖都是个死局。
“这便是你说的安置人的法子?”裴出岫琢磨出她的心思,先前她只顾诓自己救人,压根就没想过往后的出路,“将人藏在这里躲过一天是一天?”
屋内传来男人轻咳的声响,宋诗闻拉着她躲得远些压低声音道,“先前为了宋、林两家婚事,我娘在京城为长姐另置了一处宅院。倘不是后来出了这些乱子,林公子……这些年母亲虽未明说,心中也是记挂着他的。如今这宅院空置着,想来给林公子一个容身之处,娘也是不会反对的。”
闻得此言,裴出岫不言不语,只拿目光静静打量她。
也不知一个大夫何来如此洞察人心的明锐眼神,宋诗闻被她看得心中惴惴。
裴出岫移开了目光,淡淡说道,“你能替长姐照拂到如此份上,也算是情深义重了。只是此事瞒着六皇子殿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到底是我宋家负他在先……”
“只是如此吗?”裴出岫冷声打断,直直地盯着她的面庞,“过去你纵是冒失却不至于如此冲动,将人接到外宅安置的盘算怕是你心中早已惦念多时,你对这位林公子的在意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更甚啊。”
宋诗闻眼眶霎红,涩声回应道,“我长姐知平洲在外三年,心里却从未放下他过。”
她竟是未否认自己的心意,深吸一口气,宋二仿若痛下决心,“不论如何我都得护林公子周全。”
话音未落,后院门外忽而传来吵嚷之声。
“你当真瞧见宋二小姐进了此处?”
“千真万确。”
“随行的可有别的男儿?”
“无,只她独身一人。”
宋二听声辨出是六皇子身边的侍卫令宇,仓惶间与裴出岫对视一眼,连忙拔腿往沐春堂前厅躲去。不多时,院外扣门声重重响起,裴出岫回望一眼阖紧屋门的药屋,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迎“贵人”。
当今六皇子凤筱筱乃是圣上宠妃虞氏所出,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宫里的贵人竟在宫外也这般手眼通天,短短时日内竟能比二皇女先得了风声寻来,可见陛下对虞氏一族放纵如斯。
一顶锦绣软轿堪堪停在狭巷之中,玄衣肃容的侍卫上前亮了宫牌后高声道,“贵人接了密报,说此处藏匿宫中偷盗逃犯,命吾等进屋搜查,还请小姐莫要违逆宫令,否则恐怕担待不起。”
裴出岫闻言佯装讶异,瑟缩伏地道,“此屋内只民女与夫郎二人,何来宫中逃犯,贵人当真没有弄错?”
“放肆!小小民女也敢质疑贵人的旨意?”
“民女不敢。”裴出岫在地上“抖”得愈发厉害,“民女夫郎身子虚弱,受不得惊扰风寒,只怕你们这样声势浩大冲进屋子要吓得晕厥。况且……况且……”
“有话便说,你吞吞吐吐什么?”
裴出岫遂抬起头,嘴角轻抿道,“况且此处乃是圣上亲赐匾额的医馆,若是闹出了什么动静传进宫里,只怕贵人也难以同宫里交代。”
“放肆!你可知这轿中……”
“行了,令宇你退下。”
说话的冷脸侍卫应声后退,软轿旁侧的小厮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掀开轿帘。面覆白纱的年轻男人身姿绰约地下了软轿,头上珠钗随步态轻轻晃动,衬着月光显出别样的华美。
“民女不知六皇子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凤筱筱对上裴出岫视线,嘲弄地扯动嘴角,“原来此处竟是大名鼎鼎的沐春堂,裴大夫数日不曾到太皇君宫里请脉,没成想竟是不知几时娶了夫郎有了家室,恐怕待昔宁郡主回京之后要伤透了心了。”
裴出岫奉旨入京为太皇君侍疾三年,她二人在宫中也常有照面。可眼下既扯了谎,她也只得面不改色地接着圆下去,“劳殿下牵挂,民女夫郎身子不好,平日里甚少在外露面。”
“这倒是奇事。”白纱之外,凤筱筱一双美目微微眯起,“裴大夫医术了得,便是母皇也对你多有称赞。你与夫郎朝夕相对,这病症竟是久治难愈?”
裴出岫眼角微动,按捺住心中不愉,面上不经意流露出悲痛之色,“实是先天不足,造化弄人。”
凤筱筱自然知晓她此刻所言皆是搪塞,为的就是替宋二遮掩。然而诚如她所言,沐春堂在京中有圣上与太皇君庇护,他的确不宜在此闹出大动静。
“裴大夫自恃仗义,可莫忘了你这‘夫郎’是从何人手里截下来的。”话音一转,神色倨傲的华服男人又道,“本宫是如何得了消息……要知道中宫可没有本宫这么好敷衍对付。”
裴出岫依旧紧抿嘴唇,那边厢六皇子已然在小厮搀扶下重新回到软轿之内,轿帘之后一道声音冷淡响起,“替本宫与宋二传话,就道今夜之事本宫不会罢休。如今她敢当着全京城之人的面替小倌赎身,本宫就敢正大光明到宋大人面前去讨要说法,咱们走着瞧。”
“殿下且慢。”
裴出岫见软轿起,连忙跟着起身上前道,“宋二小姐此举的确不妥,却并非为她自己。殿下若与她为难,免不了叫圣上与宋大人面上难堪。不若当作宋二小姐是替我出面,莫再执着于此了。”
凤筱筱在软轿内冷哼一声,“裴大夫莫当旁人都是傻子,你沐春堂的规矩京城之中孰人不晓。难不成如今为了替宋二圆谎,连自己立下的规矩也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