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很厉害啊,”谢锦嘉又说,“从低阶的洒扫宫女到统管后宫的五品尚宫。”
云泠谦逊,“时运好罢了。”
“才不是呢。”谢锦嘉不以为意,“有些人即便是时运好,但是没本事也没用。”
其实五公主虽然骄纵但心眼并不坏,从她愿意为一个小宫女好生安葬就能看得出来。
甚至,这样的鲜活明艳,云泠觉得很可爱。
“多谢公主夸奖,时候不早了,奴婢还有事先退下了。”
谢锦嘉笑眯眯挥挥手,“去吧去吧。”
……
围猎之期来临,云泠和太子坐马车一同出行,行至大半日终于到北林苑,入住行宫。
休整一日后。
此次出行除了王公大臣,还有许多高门贵女随行。听说其中就有好些英姿飒爽,骑射的高手。
‘啪’又一箭正中靶心,周围响起欢呼声。
几人跑到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姑娘面前,七嘴八舌地称赞,“沈姐姐好厉害啊,次次都中靶心。”
“那是,沈姐姐可是沈将军嫡女,五岁拉弓,七岁上马,可厉害了!”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嗤了声,“怪不得长得五大三粗的,手上的茧都要吓死人了呀,哪个郎君看到半夜不做噩梦呀。”
沈春香顿时恼怒,“你说谁呢?!”
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拿手帕抵在唇下,浅浅微笑,“沈姑娘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只是在说府中一个倒夜香的奴婢罢了!”
沈春香:“你——”
李心棠娇俏地福了福身,“抱歉,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远处几个大臣之女的身影全部落入谢珏眼中。
身边站着萧祁白。
春日融融,微风徐徐。
谢珏收回视线,忽然道,“沈右军,李兆荣,顽固守旧,如粪坑里的顽石,轻易撬不动,不小心还沾一手脏污。”谢珏推行政令改革,这两个老东西是朝堂上反对的最厉害的两个。言因循守旧,方是正理。
“他们两个的女儿倒是风华正茂。”
新君笼络老臣的手段,新旧臣联姻便是其一。
萧祁白作为太子心腹,深受太子器重,这联姻人选,非他莫属。
萧祁白对情爱并不在意,接受联姻也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已,“臣会好好考虑。”
谢珏在外面坐了不少时辰,吹了些冷风,手撑着桌,捏了捏眉骨不再多言。
萧祁白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
太子这一次围猎之行并不简单。
掌权者任何一个举动,都绝不会只有单一用意。
朝堂上沈将军和李尚书虽同是守旧派,但并不和睦。明知如此却还安排他们的家眷在一处,便是要他们裂隙更大,分而化之。
“她们之间,还缺个引火线,”谢珏忽然站起身,面无表情对云泠道,“你去办。”
云泠默了默:“是。”
她知道,他看不上她却留着她重用她,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因为,她不过是用的顺手的东西。
云泠看得清自己的身份,作为他的属官,尽忠职守是分内事。
……
晚上太子赐宴。
这次随行的女眷名单云泠都一一看过,各有什么忌口喜好也了然于心,在安排饮食上贴心周到,没有一丝差错。
只是没想到宴会过后,还是起了一些争执。
原因是她们不知道打哪里听来说萧祁白萧大人竟然夸了沈春香两句,便惹得李心棠心中不快。
宴会无事之后几个大臣家的小姐便玩起了一些小游戏,其中以李尚书之女李心棠为首,提议要玩飞花令。还故意起哄拉上沈春香要求她一起来。
京城中谁人不知沈春香是武将之女,父亲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连带着家中女眷教育也不上心,教些骑射武功,文墨上却不通一二。
不然也不会取出春香这样的名字来。
但要说他不宠爱这个女儿也不是,实际上沈春香是他的掌上明珠,疼宠得像个宝贝一样,连武功都是亲自教的。
几个贵女起哄着要沈春香参加,沈春香憋得脸都红了。
李心棠这时候故意说,“哎哟,瞧我这脑子,怎么忘了春香姐姐恐怕连千字文都没学过,怎么可能会什么飞花令呢!”
旁边几个小娘子立即附和讥笑了起来。
“春香,”李心棠啧啧两声,“我记得我家马夫有个女儿,也叫春香呢。”
沈春香气得面红耳赤,“你故意的是吧!”
李心棠:“沈姐姐冤枉我了,就是说个趣儿罢了,姐姐不会这样也要生气吧,以后可不敢和你一起玩了。”
“拿别人名字说趣,你还说不是故意的。”沈春香嘴笨,脑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又气又不知道怎么还嘴。
谢锦嘉原本来后院消消食,冷不防看见这一出,立即出声打抱不平,“你这分明是羞辱人!”
众人看见谢锦嘉连忙问安。
李心棠也不情不愿地福身,心里却不以为意,如今太子当权,这长乐公主不过是一个落魄公主,也就是个追在萧祁白身后跑的草包公主罢了。她爹可是朝廷实权在握的二品大员礼部尚书。
“公主严重了,臣女哪里敢羞辱人呢,姐妹间的玩笑罢了。公主可不要空口污人呀。”
谢锦嘉从小就是骄纵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再一得知这个李心棠对萧祁白有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亲自上手推搡起来。
整个后院顿时闹哄哄一片,扭打在一处。
虽没有谁敢伤公主,但是李心棠与她那群小姐妹全部都冲着沈春香去,手上被抓了好几下之后,沈春香终是没忍住,用了力,一个大耳刮子刮在了李心棠脸上。
重重地‘啪’的一声,响彻整个后院。
所有人停下来。
李心棠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痛红的脸,“你,你敢打我?”
沈春香打都打了,也不虚:“打你就打你,看你不顺眼好久了!”
李心棠:“你等着,我回去一定告诉我爹。”
谢锦嘉幸灾乐祸,“啧啧啧,打得爽啊!”
李心棠愤恨地看着沈春香,面色扭曲,掺杂着十分恶意,“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了你的婚事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结果满京城没有一个人愿意娶你。我要是你——”
“早就去死了。”
沈春香面色惨白。
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人,云泠刚从后厨出来便有人来报,急匆匆赶过去。
到达后院时李心棠依然不依不饶,抓住沈春香羞辱。
听见人来,李心棠和她一众小姐妹转过身,看到面前站着的年轻女子。
身条婀娜,云鬓如墨,圆润的杏眼轻柔似水,唇不点而朱。
一眼看上去便是温温柔柔的,看起来没有一点脾气的样子。
李心棠暗忖这是哪里来的宫女,也敢来管她的闲事,“哟,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出来指手画脚了?”
谢锦嘉看见云泠眼睛一亮,立马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云泠你终于来了,快为我们主持公道!”
转头看向李心棠,“阿猫阿狗?云泠可是太子哥哥亲封的尚宫,身边一等一的红人。你得罪她便是得罪当今太子!”
众人心中暗震。
原来是尚宫云泠,云姑姑。
在场大都听过这位云姑姑的事迹,却不想竟这样的美貌动人。
李心棠不情不愿地说,“原来是云姑姑。”
云泠虽有些汗颜,五公主挺会给她吹牛的,可现在不是反驳这些的时候。
李心棠整理好表情,“云姑姑来得刚好,您说说这掌掴大臣之女是什么罪?”
云泠来时已经听说了后院发生的事,让人送上了一方冰帕子,亲手递过来,“李姑娘说笑了,我来时就听说几个小娘子在后院里打趣玩耍,这无意间手重了些也是常有的事,谈何罪不罪的。”
谢锦嘉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李心棠梗着一口气,面色十分难看。立马将那方帕子丢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云泠好脾气地又让人恭敬递了一块,等李心棠撇着嘴得意地接过后,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只是玩闹归玩闹,皇家威严不容挑衅。”
“当众顶撞公主不把她放在眼里,李小姐,难道李大人在家里平常也是这么教你的么?”
轻视皇室的罪名她怎么担得起。
李心棠面色一白,手一抖,连捂脸都顾不得了,连忙解释,“不,我爹爹对朝廷衷心耿耿,姑姑,云姑姑,是您误会了,心棠绝对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接着又慌忙转身对谢锦嘉躬身行礼,“心棠今日一时口快实属无心,还请公主恕罪原谅心棠。”
谢锦嘉看见李心棠对她低声下气,别提有多爽快了。俏皮地向云泠挑了挑眉。
出了气,她也不愿留在这儿,“算了,本公主也不是那等尖酸小气的人,不像某人。”
内涵了一句李心棠便离开。
李心棠也想走,忐忑地看着云泠,怕她还要追究。
云泠笑了笑,“夜风渐起,已然凉了,还请小姐们回去好生歇息。”
李心棠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立即离开。
一场闹剧后,院子里的小姐们纷纷离开,后院空荡荡的,只剩下沈春香没有走,失神落魄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泠看了会儿,走过去,拿出一瓶伤药往她刚刚被抓破皮的手背上涂去。
些微的刺痛传来,沈春香连忙道,“没事的小伤而已,对我不算什么。刚刚,也谢谢你帮我解围。”
“我不只是为你解围,”云泠继续为她擦药,“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后院若出了事,我也有管理不善之责。”
沈春香摆摆手,“话才不是那么说的,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但帮忙就是帮忙,总归是解了我的围,对我有益,我就应该谢谢你。”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改天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云泠收起药膏,愣了下,然后忽然笑起来,“沈姑娘果然豪爽,和她们说的一样。”
说到这个沈春香目光又黯淡起来,“她们都在背后嘲笑我吧,我都知道。”
她不通文墨,也没有寻常闺阁小娘子的温柔有礼,五大三粗,舞刀弄棒,是全京城的笑话。以至于她年逾二十没有一个人正经人家敢上门提亲,她父亲为此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刚刚李心棠的那番话,戳痛了她的心脏。
云泠直直看着她,“那沈姑娘你呢,也觉得自己是笑话么?”
沈春香沉默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笑话。只是她和这京都女儿,格格不入。
望着眼前明艳动人的云泠,沈春香说,“没有。只是有时候也会想,她们都笑我,背后说我不像个女人,若我娇俏一些父母也就不会有这些烦恼和耻辱。”
一向大大咧咧的姑娘眼底带着淡淡的忧伤。
云泠却问,“她们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什么?”沈春香抬起眼。
云泠一字一句认真道,“女人可以娇柔,可以明艳,也可以像沈姑娘这样英姿飒爽,豪放潇洒。女人不仅仅可以只是一种模样。”
“其实我很羡慕沈姑娘,随性自由,不必拘束在小小的一方后院里。天高任鸟飞,飞的远了,那些世俗的流言就听不见了。”
沈春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和她说这些话,而和她说这些人,是出自深宫的一个尚宫。
有些愕然,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
云泠点点头,“女子强壮些有什么不好,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
说到这个沈春香便提起了精神,“那是,我哥哥身体不好,从小有欺负他的人我都狠狠帮他教训了回来。”
“是啊,你这样便很好,可以保护家人,谁都欺负不了。”
沈春香紧紧望着她,“以前没人这样夸我,她们都说女儿家一直以来三从四德,知书达礼才是对的。因为之前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女人就应该遵循这样的礼教。”
云泠:“我和沈姑娘讲个故事罢。”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写一个小孩曾在树下埋过一贯钱,用脚丈量五步之远。等长大了想拿出那一贯前,还是走了五步,沈姑娘觉得对么?”
“当然不对,”沈春香这点事还是算得清楚的,“长大的步子和小时候的步子哪里能一样。”
“可是一开始就是五步啊,不就应该走五步么?”
沈春香嘴笨,不知道怎么说,“之前是五步,但是会变啊,又不代表之后也必须五步。”
“对啊,那一直遵循前朝那一套规矩礼教就是对的吗?”云泠看着她的脸缓缓说,“连当今太子都有意改革前朝政令,没有哪一套规矩永远适用,所以也没有人可以规定女人只能有一种模样,遵循一种礼教。”
“太子在改革么?”沈春香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