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来娄县是为查证,待确认私开矿井为真之后,杨简立刻给上京回了信。
随即,他顺着茂文给的信息,继续暗中查访。
由于白日不许人靠近,也不可多问,杨简只得夜里带人私自进去,这才知道这座矿井月前坍塌,将近百个矿工全部压在了下面。
近百人的性命不是小事,再如何隐瞒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终究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娄县无法自行处理此事,只能让戴峰冒险上京来找端王,请一个示下。
杨简探得此事,火速给上京传信,随后立刻带人快马回奔。
此事未得上意示下,不可贸然公之于众,以免天家尚且不知,百姓已因愤怒奋起成祸。
他与其在娄县干等,不如返回上京,免得端王再使手段。
他只期望那封信回得足够快,足够在端王赚得今上同情之前,让今上看到。
然而,在回京的路上,他还是收到了部下的密报,知道了圣旨已下、原之琼与杨籍结亲的消息。
他还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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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了早朝,才召见了杨简。
“你后面传回的那封信,朕已经看过了。矿井坍塌的事,你细细说来。”
杨简恭谨道:“那座矿井的位置事前请专人勘探过,出矿量极大,一共上了一百一十四个工人,几乎昼夜不休。为免风声泄露,这些工人是从其他矿井被调去的,去之前完全不知地址,也不曾告诉过家人。来到这座矿井之后,便受专人管制,不休假,不回家,也不可与家人联络。如今矿井坍塌月余,所有幸存工人全部都被关禁,消息依旧被人压制,尚未传出。”
杨简余光看向皇帝,未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微顿了顿,又继续开口。
“这座矿井上的管事之人名叫杜芮,并不是官府之人。杜芮有个姐夫,其女在晋州,是端王世子的外室。而此人的妹婿,正是戴峰。”
他直接道:“端王府上,便是经由端王世子这外室的亲眷,和娄县官府建立关系,经由杜芮和戴峰的安排,秘密输送黄铜。”
皇帝坐在主位,面不改色听杨简一一说完,方问道:“以你之见,是谁想的招数,这么干的?”
杨简答道:“臣愚钝,不敢贸然推测。”
皇帝轻轻笑了笑,忽而道:“昔年朕检查太子功课,也查问过他身边伴读。你两位兄长当时都在东宫,如今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鸿胪寺,年纪轻轻,都是国之栋梁。”
他回忆道:“记得有一回,朕去东宫见着了你。你当时都不到十岁,来找你兄长,谁料因此被拦下了。朕问了你一个问题,你答对了,朕夸你聪慧,说来日要赏你。”
杨简记得此事,躬身道:“臣请命到龙爪司,陛下应允了。陛下隆恩,臣一日不忘。”
皇帝便道:“你那时便聪慧,如今连这样的事,都没有所见吗?”
上意难测。
杨简那时年幼,书读烂了都是忠君报国,尚不懂得收敛锋芒,见到天颜便意气风发,恨不能将满腹见识吐尽。
到如今,都成利剑,悬于头顶。
端王在封地偷运黄铜的事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并非一无所知,却一再不言。此次杨简前去,又只准查证,不许插手,显见得对端王的处置有所保留。
即便上苑出了那么多事,皇帝还是默许端王府上的手段,允了两家婚事。
在某种情况下,他是要逼杨家保端王。
杨简绝无可能在此种情况下,直言是端王主使。
杨简垂眼,思忖片刻,道:“世子在晋州,举止不检,生活奢靡。若因此动了些歪心思,也说不准。”
“之璘啊,恐怕还没有这样的胆量——”
皇帝发出一句微长的叹,说不准对这个侄子是什么样的想法。
但他旋即又道:“这可是巧了。端王上奏请罪,道他育儿无方、教子不严,养得世子荒靡无度,生出祸心,借外室之戚,倒运黄铜以充私库。端王愿克扣自己年俸,抽封地收益弥补国库亏损。”
皇帝将一旁的奏本挑出来,轻巧地掷在桌前,道:“世子刚去,刚给了追封尊荣,这罪名能扣在他头上吗?端王这个年纪失了独子,朕还没给他什么,就允了他此求,合适吗?”
死者为大,他又要放过了。
杨简听到这句话,心里十分平静,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其实无所谓端王有多么胆大包天。
他也无所谓原之璘这个愚蠢的倒霉鬼是不是为顶罪才丧了命。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么那八十九个无辜丧命的百姓,要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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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离了宫中,径自回了杨家。
他直接去找杨宏,又遇到杨籍被杨宏撵出来的狼狈样子。
他有些想不通,这个愚蠢的兄长,明明知道父亲不看好这门婚事,何必天天上门找骂?
杨籍脸上的沮丧与狼狈却也只是出了门就消散,仍旧是笑意轻松的天真模样。
他看见杨简,快步走过来,满面关切地道:“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刚从宫里出来罢。这么久没见你了,母亲很想你,要不回去换身衣裳,随我先去见母亲罢?”
杨简淡淡道:“兄长替我向母亲问安罢,我先去见父亲。”
杨籍顿了顿,小心道:“八郎可知道了?我与郡主定婚的圣旨下了。”
杨简道:“我知道。”
他没什么表情,杨籍看着他,反倒又笑出来,道:“我就知道和你说是对的。父亲和大兄都不满意,我若多言,便要黑脸。还是八郎对为兄更好。”
他又要习惯性地絮叨起来。
杨简打断他道:“兄长。”
杨籍恍然大悟,道:“好,我不废话了,你去见父亲罢。”
言罢又不忘叮嘱他道:“你说话放软些,别再让父亲骂你。”
杨简说好,迈步走了进去。
杨宏见到他来,冷然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杨简拱手行礼:“父亲,儿回来了。”
杨宏蔑道:“你不是要阻这桩婚事吗?不惜把消息传得上苑人尽皆知,丢了杨家月余的脸面,可做成了什么?”
第33章
当初将两家可能联姻的消息传出去的人,其实是杨简。
原之琼设计了这件事,算不得光明正大,不过是倚仗杨籍愿者上钩,才和杨家谈起了条件。
对于原之琼来说,尽快落定是最好的。
但是杨简偏偏就要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才好占个上风,将杨家摘出来。
此计算不得对原之琼友善,但终归有效。
杨家不会主动推进此事,而端王府上迫于舆论也不会上赶着冒头,此事便好拖延一二。
杨宏都不必动脑子想,也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这个一心向外的儿子传的。
杨宏原本想看看他放下豪言,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如今圣旨已下,他也不过如此。
杨简听到父亲的挖苦,心里倒也没什么波动,只是道:“若说做成了什么,倒也不算毫无所得。”
他迎着杨宏看向他的目光,道:“儿这几日,去了一趟娄县。”
杨宏道:“你为陛下做事,向来守口如瓶,不必此刻特地说来。”
杨简道:“算不得特地。晋州是个什么样子,随便去个人也能打听出来。父亲不是第一天同端王打交道,不会不知道的。”
杨宏的确知道。
他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儿子,问道:“你入朝也有几年了,咱们父子两个,终于能够好好谈了?”
杨简太明白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是何等想法了。
杨宏不会不知道皇家对世家的禁锢,他比谁都不希望一个聪慧的王女嫁给自己那个愚钝天真的儿子,这无异于将杨籍的掌控权交给对方。
而对方一定可以顺势而上,占据杨家的一席之地,为自己谋利。
所以看到杨籍荒谬地欣然接受此事,杨宏会分外嫌弃杨籍的愚蠢。
但同时,作为一个掌权的当家人,他又比谁都有野心。
端王只是一个亲王,原之琼只是一个郡主,而杨籍,只是他许多孩儿之中最平庸的一个。
他花了最低的成本,就可以得到一大笔利益,若将来真有风险,他大可毫不可惜地舍弃。
儿女的婚姻对他而言只是一桩生意。
而这桩生意是划算的。
杨简淡道:“我自然不肯看着兄长走错,只是如今,既然父亲和七兄都肯,我何必多劝。”
杨宏闻言很轻地哼笑了一声。
但旋即,杨简又忽然转变了语气,道:“只是七兄与我同胞,我绝对不可能让他和原之琼成事。如今只是定婚,离成婚还早,他别想去晋州。”
杨宏哂道:“你这两次回来见我,不都撞见那个孽障了吗?他恨不能天天求我去王府定亲,你能拦得住他吗?”
杨简沉声道:“七兄拦不住,父亲不肯拦,但我仍要拦,这就是我与父亲的区别。”
杨宏打量了杨简一会儿,忽问道:“你觉得我满脑子利欲熏心,全然不曾爱护你们是吗?”
杨简垂首,道:“儿不敢。”
杨宏哼道:“我也不妨告诉你,端王在晋州的确不干好事,将来便是失了圣上庇护,凭杨家的根基和手段,也能将你兄长捞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小姑娘,也算七郎幼时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怕翻天。”
听到这话,轮到杨简嘲笑了一声。
他讥讽道:“原之琼的根底哪怕是人尽皆知,恐怕七兄也只作不知。”
杨宏却道:“既如此,又何妨应了他?”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冰冷的威严:“也该叫他撞回南墙,方知自己何等天真可笑。”
“撞不上。”
杨简的面色极平静,眼底却尽是坚决。
他拱手向杨宏一礼,道:“不日之后,儿将奉命前往晋州。回来时,便不会有这桩婚事了。”
杨简直起身子,道:“父亲若没有别的话,儿退下了。”
他漠然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杨简。”
杨宏沉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止是七郎的婚事,你母亲已然在为你相看合适的世家贵女了。”
杨简的脚步落定,回头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冷寂了下来。
“我有未婚妻。”
他一字一顿,道:“我们交换过庚帖,拜过两家父母,有阖族长辈见证。婚书犹在,我不需要别的人。”
杨宏格外不在意他的态度,道:“那不是婚书,是你不知死活从火盆里捞出来的废纸。你母亲自然会为你寻觅合适的女子,你从前能干脆答应,如今也可以。”
杨简果断道:“我不同意。”
杨宏道:“你大可以同你母亲商量,挑个中意的。但是外面那些,你注意分寸,别当真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说得杨简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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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退了出来,又去面见母亲,说起自己之后不久要外出公干的事,但没有细说自己要去哪里。
杨夫人知道杨简的公事不好多说,并未细问,只是难得见杨简与杨籍两个儿子一起过来,十分高兴,留着他们一起说话吃饭。
杨籍一贯笑脸对人,哄得杨夫人十分开心,杨简话少,难得的是安安稳稳地陪着,一直坐到了晚饭时候。
杨夫人直接便吩咐侍女,让去给杨宏传个话,叫他今晚不许过来吃饭。
杨宏还就真的没有回来。
母子三人谈笑着吃完晚饭,难得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待吃完饭后,侍女上来收拾,杨夫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叫杨籍去取件东西,打发走了他。
待只剩下母子二人,杨夫人方问道:“你一下午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杨简直接道:“父亲说,家中在琢磨我的婚事了。”
杨夫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就为这个,值得你一下午坐在这,都闷闷不乐的?”
杨简没有用面对杨宏那样的强硬面对杨夫人,只道:“母亲,我的婚事,先放着罢。”
杨夫人轻叹一声,道:“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定下的。你放不下过去,我自然愿意给你时间,但你难道一辈子都不肯走出来吗?”
杨简看着母亲,问道:“不可以吗?”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道:“我不是杨家第一个这样做的,也没有妨碍到谁,如此,也不可以吗?”
杨夫人默然一瞬,拍拍他的脸,道:“八郎,不必听你父亲的。”
她笑意分外温和慈爱,道:“为你挑选妻子,只是做母亲的,不希望你困于过去,并不是要你作为杨家的孩子,担负起家族的责任。”
她分外轻松地同他道:“就算要担责任,天塌下来还有你大兄,哪儿能轮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