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穿武官的官服,而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袖口的刺绣用了特别的流金线,摸起来有微微的硌手,这是繁记的东西,兴许又是她做的……
她怎么在这么混乱的时候,还能想到是流金线!
周鸣玉的手指一寸寸收紧了。
杨简被她拉住,没有继续后退,就保持着这样单膝跪地的姿势,面对面地望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鸣玉看着他深寂的眼睛,再问一遍:“大人喜欢我吗?”
杨简安静地凝在原地,顿了顿,方问她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处境?这里没有旁人,你一个姑娘家,腿脚不便,而我是一个会武的男子。让你这样做的那个人不怀好意,你这样谨慎,难道想不到吗?”
他其实是在撤退了。
他胆怯地不敢面对她的追问,只能假作虚张声势的强大,来掩饰自己的畏惧和颤抖。
而周鸣玉反问道:“谁会让我这样冒险呢?”
她这样谁都不肯信任的人,谁会让她这样冒险呢?
杨简扯一扯僵硬的唇角,道:“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我们才见过多久,你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他的声名一片狼藉。
他的罪名罄竹难书。
若真有地府审判罪恶,恐怕他再无来生,恐怕他再见不得她。
周鸣玉摇头,道:“你对我没多好,你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杨简的眼睛里微微泛苦。
周鸣玉与他的目光对望,道:“可是我这样问你,你会给我回答的,对罢?”
她还在等这个回答。
杨简深深地看着她,终于落败地垂下眼。
他不再看她,只是微微侧过脸,伸出空着的手,将她肩头散乱的发,轻轻地拨到她的背后。
“周姑娘。”
他头一次这样彬彬有礼地唤她,很认真的口吻,不带任何的玩味和调笑。
“你我相识不久,你尚不知我的为人。你我相交不深,你尚不知我的过去。”
我们如今,该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你可知我接近你,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抱的是什么样的打算?你对我一无所知,怎么敢向我问这样的问题呢?如果我骗了你,你又知不知道呢?”
而周鸣玉更是大胆。
她伸出手,直接抬着杨简的下巴,向上一抬,逼着他再次对上自己的目光。
“大人只顾左右而言他,是或不是,这样难出口吗?”
她不知死活地逼迫他,要一个答案。
杨简看着她执拗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见她眼睛里埋藏在最深处,那一点微微闪烁的不确定。
他想他还是太熟悉她了。
所以一眼就看得出她这样不坚定的心思。
十一娘啊,你今晚一大错,机关算尽,何必非要与我对视,叫我看清?
十一娘啊,你想要骗我,你险些,就真的能骗过了。
杨简微微侧头,绕开她放在他下巴的手,垂下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鸣玉不知道他在笑自己的可怜。
她只感到他忽然扭动手腕,挣开了她的手,直直顺势而上捏住了她的手臂。
她藏刀的地方。
杨简能感觉到她的身形一瞬间就绷紧了。
他看到她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收回防备。
但无所谓了。
“喜欢。”
十一娘,我爱慕你啊,十一娘。
他倾身而来,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侧首轻轻吻了上去。
第35章
杨简吻得很轻。
他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姿态倾身向她,分明是冒犯的动作,却又露出一点恳求的仰望。
被他蹭过嘴唇的瞬间,周鸣玉整个人都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抬起被他擒住的左臂,拽上了他那一边宽大的袖子。
于是他更加放肆地靠近,直到把她整个人都重新拥入怀里。
那些随水而来的喧嚣人声全都渐渐远去了,她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垂下眼,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眉目。
那样锋利的模样,此刻只剩下珍重的温存。
杨简抱着她,可相贴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周鸣玉稍稍一动就退开,看着他小声骂:“登徒子。”
她口吻一点都不凶,像有情人打情骂俏。
杨简便笑了。
他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她的脸颊,低着嗓音故意说:“你活该。”
周鸣玉在他腰侧掐了一把,但他腰腹紧实,这一下挠痒似的。
她仿佛很委屈似的道:“明明是你动手动脚。”
那又怎样呢?他也不会为她鸣不平。
杨简的手掌还在她颈后,手指一下有一下摩挲着她的颈侧。他嗯了一声,无赖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又问:“那你呢?喜不喜欢?”
周鸣玉脖子有些痒,没忍住缩了一下,狠狠道:“不喜欢,讨厌死了。”
但她嗓音软软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杨简手下使了些力按住她,她颈侧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在他掌心跳动,一个好鲜活的她,就捧在他手心。
他又问:“喜不喜欢?”
周鸣玉苦着一张脸,做着徒劳无用的躲避,犹自嘴硬,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
“你我相识不久,相交不深,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轻浮的人……”
他蹭着她的脸,轻轻在颊边吻了一下。
“喜不喜欢我?”
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地胡搅蛮缠了。
反正已经认输了,反正已经承认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听她说一句。
真也好,假也好,就对我说一句罢,阿惜。
而她听到他第三遍问,终于好心放过了他。
她用很小很低的气声,很快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是在为难他,故意不想他听见,故意想让他求自己。
好容易逼得他先开口,先低头的便落了下风,她有好胜之心,绝不让他这回还高高在上。
这一个狭小的船舱,这一片偏僻的湖面,连鸟鸣都听得断续,凭杨简的耳力,哪里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个肯定的回应让他难以遏制地无声笑了起来。
但他不必看她,都知道她心里那一点小心思。
他又何妨宠着她呢?
他低下头,当真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轻轻地啄吻她:“好姑娘,快告诉我罢。”
周鸣玉被他的气息弄得脸颊微痒,一个劲地躲他,身形向一旁斜过去。他也不松手,就一个劲地跟着她,两个人斜斜地靠在船舱里。
她被他闹得直发笑。
这样泠泠的笑声听得杨简心里愁云尽数驱散,他的眼里、心里,此刻只剩下了她,就只剩下她。
杨简一下又一下的亲昵,逼得周鸣玉退无可退。
她无可奈何地在他的怀抱里屈服,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柔软地求饶:“你别闹我了。”
杨简这才微微退开一些,却也只是一些:“可我还没审出结果呢。”
周鸣玉道:“如此是屈打成招,不能算数的。”
杨简看着她水润润的眼睛,问道:“那你认不认?”
周鸣玉的目光细细地扫过他面容每一寸。他已经从明亮意气的少年,成为了一个成熟深沉的男人,可是他望向她的目光里,仍旧如旧日一般,是独一无二的偏爱。
她知道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知道此刻他在看着自己。
在他这样缱绻地望过她千千遍的时候,她早已望过他万万遍。
这是杨简啊。
这是她少时便喜欢过的、便唯一喜欢过的,她的杨简。
周鸣玉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脖颈,一点一点上移,最后拂过他鬓边,轻巧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我认罪了。”
此时心乱,是我之罪。
宗亲在上,请宥半刻。
她仰首迎上了他。
她捧着他的脸,眼睫颤抖得像蝴蝶振翅,却依旧坚定地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今晚已经荒唐到此种地步,若她死后终要去向家人请罪,那何妨再荒唐一点。
她微启唇,咬了他一口。
跟我一起下地狱罢,杨简。
杨简闷闷哼了一声,旋即立刻回应了她。
他直接向后坐了下来,抱着她重新坐到自己腿上,手里将她脚踝轻轻放在一边,而后立刻将她抱住,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紧紧地按向自己。
他在飘飘然的快乐里患得患失,再用她给予的痛意证明存在,这样的浮沉让他寸寸生出贪心,不肯给她一丝逃离的余地。
他要她只顾眼前,只顾当下,只顾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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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一个人,在文昌湖边等了很久。
前些日子,杨简离开上京之时,特地安排他去云裳坊守着,茂武亲自给他指了哪扇门哪扇窗,说若是这位周姑娘出了意外,叫他提头来见。
如果是杨简,他是不敢多问的。
但因为是茂武,所以他多问了一句:“前几天主子从上苑悬崖底下抱回来的那位,是这位吗?”
自谢家十一姑娘死后便再没近过女色的主子破天荒地抱了个姑娘回来,他们都传遍了。
茂武很严肃地提点了他:“主子的事,别多打听。”
而后临走的时候又丢下一句:“是这位,上点心。”
于是暗卫一直很上心。
他吃在树上,喝在树上,睡在树上的时候,还不忘睁一只眼盯着那窗户里的动静,同时还要记着在这位周姑娘开窗看向外面的时候,摇一摇树枝,把鸟都惊飞给她看。
他想这周姑娘每次看到飞鸟都笑,必然是十分开心。
自己任务获得额外的成功,自家主子高低回来得赏。
今早天未亮的时候,杨简回来了。
暗卫是没想到杨简居然一回来连宫里都不去就立刻来了这里,但是仍旧会意一笑,躲远了看着自家主子隔着窗户和人家姑娘说话。
他觉得不错。
周姑娘若是能给他当主母,那真是他家主子的福气。
后来杨简赶着回去,又安排他继续盯着。
他愈发尽职尽责,想着自己以后成为主母身边第一好手,也能在这个故事里有姓名。
暗卫一边幻想着自己的美好前程,一边琢磨着照自家主子临走时依依不舍的样子,估计今天完事了还得来。
果然,晚上就来了。
但来是来了,却一直站在院子外头看着,也不出声也不说话,甚至都没让他避开,明摆着是没打算进来。
暗卫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部下,有必要帮自家主子一把。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踢了一下树枝。
有鸟雀叫着扑棱了下翅膀,很快又落了下来。
暗卫深藏功与名,想:主子啊,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没过多久,周鸣玉真的换了身衣裳下来,绕到后院来走了出去。
暗卫想,杨简没让他走,那他的任务还是要保护周姑娘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得跟上去。
他绝对不是为了偷看自家主子怎么跟周姑娘相处。
他也绝对没有骂了一路自家主子不解风情,居然一句话都不说,还反让周姑娘邀他一起游船。
但船上他是跟不上去了。
他只能绕着湖边,尽可能离船近点。
他要保护周姑娘嘛。
瞧瞧那小船在芦苇荡里左仰右翻的,他都差点忍不住冲过去了。
那么娇弱的姑娘家,自家主子是真的不懂怜香惜玉,半点都不仔细。
后来那船终于稳了。
暗卫在树上平静无事地睡了一小觉之后,那船终于慢慢划了出来。
他看着二人上岸时明显与去时不同程度的亲昵,露出一个胜利在望的微笑。
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能升职加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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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春日将尽,但是夜晚的水上还是有些凉意。乌篷船两面漏风,杨简怕周鸣玉冻着,便摇船往回走。
周鸣玉以指为梳,慢慢梳理有些杂乱的头发,还要低声抱怨他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杨简乖觉认错,然后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问她道:“手冷不冷?”
周鸣玉握了握手指,道:“还好。”
杨简向她点点下巴,道:“过来坐,我给你捂手。”
“这个天捂什么手?”
她口中这样说,但还是慢慢移过来,坐到他旁边。
他低头示意自己的衣摆,道:“先凑合捂着,等会儿就回去。”
周鸣玉打量着他,突然抿唇一笑,道:“我手不冷。”
杨简从善如流:“是我觉得你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