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一同杨简细说:“案子已经结了,人命已经断了,翻案就是要圣上认错,圣上会认吗?若认了,你杨家当年是递了证据的头功,如今要追究,便是首当其冲,这要赔上多少条命,你想没想过?若是不认,她剑走偏锋,要拿你来算计……”
他痛心地看着杨简道:“杨简啊!你先是害了她全家的杨家人,后又是害了自家的不孝子啊!”
杨简低垂着锋利的眉眼,锐气尽数收敛,口中只道:“龚大夫,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龚大夫气得手都发颤。
当年谢家遇上飞来横祸,百年勋贵之家,战功卓著,朝廷根基那般稳固,被拖到刑场上杀尽,也不过就用了七天!
谢家倒得太快了。
他自己也是从当年过来的,他也是为了这事才离了太医院的。
他太清楚那一场大祸究竟毁掉了多少人。
他岂能不知这小姑娘可怜?
她没做错任何事,便失了亲族,一个人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她要回来翻案,要报仇,有什么错?
她没有依仗,只能步步为营,攀附旁人,又有什么错?
他不能说周鸣玉的行为是错的,也不能说杨简帮她查找真相是错的,更不能说青梅竹马的一对重逢又相交是错的。
但所有事凑在一起,就是错的。
龚大夫气得要命,却不知该气谁,只能把火撒在杨简身上。
杨简放低姿态,先劝他道:“龚大夫莫气,身体要紧。”
龚大夫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杨简沉声道:“当初的案子,完全是有心人要置谢家于死地。那么多的罪证,即便查证也要时间,怎么可能几日之内便命满门抄斩?”
他声音虽低,掷地有声:“我并非只是为她,我也想要一个真相,我是为公义,我问心无愧。”
龚大夫看他倔强神色,拧着眉满面愁容,问道:“若你真的翻案了呢?”
他字字残忍:“若你杨家因此灭门,你父母亲人都因你而死。即便你能逃过此劫,难道你能背着全家人的性命,去继续和她在一起吗?”
龚大夫冷声逼问:“杨简,你能吗?”
--
周鸣玉知道杨简必然与龚大夫有话要说,所以才借口出来,把机会留给他们。
与其杨简在她不在的时候来问,不如留待此刻,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两个人对坐的面孔。
周鸣玉前两回来,曾故意装作无辜的好奇姿态,问过龚大夫是否出身太医院,又顺势打听过几句太医院的事。
她自然知道龚大夫必然不会对她多说,所以问的都是些很普通的话题。
而她也知道龚大夫必然会告诉杨简,但既然不涉及当年事,那便也无所谓。
横竖杨简现在满心都是她,处处忍让她,她稍微说两句软话,想来杨简也不会多作计较。
周鸣玉垂着头处理草药,偶尔抬头时,余光便望一望房间内的两人。
丹宁坐在她对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开口唤她:“周姑娘。”
周鸣玉闻声望向她,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丹宁手中动作没停,口中道:“先时姑娘来龚大夫这里看了两回,我都不知道,未能陪姑娘一起。回头姑娘再来复诊,可以提前叫我一声,我陪着姑娘,以免不便。”
她又将自己的住址说了一遍,道:“姑娘有需要,找个伙计来叫我就是。”
周鸣玉听完笑了笑,道:“我知道姑娘的住址,前几回过来,特地没去找你。”
丹宁以为周鸣玉是怕麻烦,便半开玩笑道:“公子先前嘱咐过我,务必照顾好姑娘。姑娘就当为我好,若我不来,倒要叫他责我惫懒。”
周鸣玉笑了笑,道:“我会同他说的。横竖我现在也没什么大碍了,自己也来得。听姑娘说,姑娘是有孩子要照顾的,何必为我特地来回多跑这一趟。”
丹宁这回听出不对劲了。
她手下动作缓了片刻,同周鸣玉正色道:“先前若是丹宁对姑娘有所怠慢,丹宁给姑娘赔个不是。”
周鸣玉对丹宁,仍旧保留着少时那些温和妥帖的记忆,此刻也并非对她有敌意。
她微笑,同丹宁道:“姑娘对我没什么怠慢的,只是人之相处,向来奇妙。有的人适合在一起,有的人不适合。我想我们相处时,姑娘与我应当都不觉得舒服,既然如此,何必强求呢?”
丹宁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侍女,由来对人不卑不亢,此刻望着周鸣玉,眼神里依旧没有什么退避。
只是那目光里,分外复杂。
周鸣玉态度并不是针对,丹宁也并非狭隘之人,没有多想其它,只是思忖了片刻,最后开口。
“周姑娘,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姑娘。若姑娘不愿,我以后会避免再见姑娘。”
她坦坦荡荡,并不否认。
两人如此说开,反倒轻松了许多,先前相处之时那一点微妙的不适,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尽数驱散。
周鸣玉知道丹宁说话,不会藏着掖着拐弯,但这句“不知如何面对”,还是听着奇怪。
只是既然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她相处并不和睦,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何必再聊。
她笑一笑,不再多言。
--
杨简与龚大夫说完话,一道从房间中出来。
周鸣玉这些年多的是应付人的差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抬眼一看便知龚大夫面对她时表情淡了许多。
但龚大夫到底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基本待人作戏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将新的药膏和药包一起包好给周鸣玉,仍同从前一般,仔细叮嘱了她一番。
“按这样下去,姑娘的脚伤应当没问题了。至于身体的亏虚,且慢慢来,莫要着急。”
周鸣玉只作未察觉房内他们的相谈,盈盈笑道:“多谢龚大夫。”
她将自己手边一个小包袱拿起来,递给龚大夫,道:“多谢龚大夫帮我看伤。里面是两件外袍,袖口都收过,留了袖袋,您平日分拣药草方便。您不嫌弃就收下罢。”
杨简瞥了一眼。
那包裹,早在周鸣玉上马车的时候,他就问了一句是做什么用的。彼时周鸣玉不肯多说,不想是用在这里的。
龚大夫心里是不想收的。
但是杨简在旁边开口道:“鸣玉的手艺好,龚大夫且收着罢。”
龚大夫回头白了杨简一眼。
周鸣玉心里清清楚楚,只怕是龚大夫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偏心要护着杨简,所以不肯收。
但她故意只当龚大夫清廉,扭曲了这意思,口中道:“这衣服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鸣玉心意,龚大夫收下罢。”
龚大夫颇无奈,只得收下,道:“姑娘每次来都给诊金,便莫要再送这些了。再如此,我只能将诊金退还了。”
周鸣玉便笑,道:“记住了,下次不送了。”
几人向龚大夫告辞,杨简牵着周鸣玉的手,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药包,低头同她说话,脚下还迁就着她的速度。
龚大夫眼里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待上了马车,杨简方道:“龚大夫给你看了两回伤,你就记得给他做那么多件衣服。我问你要条帕子,怎么要这么久?”
周鸣玉翻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一条帕子,催着我翻来覆去地要。再如此我就不做了。”
“做,”杨简懒洋洋地靠着马车,笑着瞧她道,“怎么不做?我等着呢。”
他笑意十分温暖自如,周鸣玉瞧着,半分都没方才那房间里的晦暗模样。
他在佯装无事。
周鸣玉想也知道龚大夫会提醒他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和她走得这样近,早晚要引火烧身。
可她手段拙劣,要怪,只能怪他是愿者上钩。
她勾着唇和他说些打情骂俏的废话,句句都留在表面上,全都没走心。
马车走了一会儿,周鸣玉听见外头声音不对,掀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回头问道:“不回去吗?出城做什么?”
杨简这才问道:“你今日忙吗?”
周鸣玉道:“忙得很,多的是达官显贵的夫人,来找我定制绣活和衣裳呢。”
杨简轻松道:“那正好,今日带你偷偷闲。城郊拂云观里给你备了佳肴,带你去尝鲜。”
周鸣玉听见拂云观,大抵明白杨简是要带她去见谁了。
但她此刻也只能装着不知道:“那道观里能有什么佳肴,你诳我罢?”
杨简但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过去,逐渐少了人声嘈杂。周鸣玉将马车窗帘掀起来,一路看着高木碧草,路上倒也不算无聊。
待快到时,坐在外面的丹宁敲了敲马车,开口唤杨简。
“公子,观前有清河郡主车架。”
第38章
周鸣玉听到原之琼来了这里,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端王府还在丧期,原之琼先前来找她那一回,都是黑衣夜行避人耳目。怎么如今倒敢光明正大地出城来拂云观了。
杨简直接道:“转去侧门。”
外面丹宁应声,马车远远地改了道。
周鸣玉不知道杨简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但她心里的确不想见里面那个人,于是干脆道:“拂云观就那么大,即便从侧门进,也未必遇不见她。要不今日就回去罢?”
杨简没听她的,只道:“遇不见。”
显而易见的是,杨简已经多番来此,马车绕道也走得轻车熟路。
这道侧门平日里一直上锁不开,掩在葱茏葳蕤的草木之中,鲜有人至。而杨简的马车停在这里时,那扇门居然神奇地被人打开了。
许是因为到了观前,杨简没有对她过分亲密,只让车夫摆了脚凳,伸出手腕让周鸣玉扶了一把。
并肩行去的时候,也并没有牵住她的手。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童。
小童像模像样地盘着头发,穿一身朴素的素色道袍,十分有礼地和杨简行了个礼。
“杨善人好。”
杨简笑着对他低首回礼:“照闻小道长好。”
这叫照闻的小童生得十分可爱,一张小脸白净粉嫩,还带着些胖乎乎的婴儿肥,看得周鸣玉心里都生出几分喜爱,不由得露出笑容与他颔首见礼。
照闻非常有礼地向她还礼,但转到杨简这边,便变了一副神色。
他虽然故作成熟,却还是难免漏了些小孩的天真,有些生气地噘嘴道:“八郎君要么叫我照闻,要么叫我照闻道长,不要叫我照闻小道长。”
杨简故意逗他:“知道了,照闻小道长。”
照闻不大乐意,干脆不理他了,对周鸣玉道:“善人这边请。”
周鸣玉道好,跟在照闻身边走,还不忘回头偷笑杨简。
杨简瞧着他们两个走在前面,垂眼抿了抿唇,倒是没有不乐意或是窘迫的模样。
周鸣玉瞧着这跨过高门槛都要提着衣摆嘿咻一声的小童,不由得笑,唤他道:“照闻道长。”
照闻十分乐意地回答她道:“善人请说。”
周鸣玉回头瞥了杨简,问道:“我见照闻道长与他熟稔,他可是常来此地吗?”
照闻哼了哼,道:“也不常来,几个月才来一回,没什么诚意的。”
他这好没道士样的一句话!
周鸣玉只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倒也只觉得可爱,又问道:“那道长怎么知道他今日要从侧门来的?”
照闻道:“我师父算的,说今日正门与他犯冲,叫我来侧门接他。”
杨简就跟在他们身后几步,他们对话全都能清楚听到。周鸣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懂了,今日过来是见照闻口中这位师父的。
她问了一句:“请问这位道长的道号是?”
照闻没什么心眼,道:“我师父道号归尘居士。”
周鸣玉心里最后那一点不确定,也终于在最后这一句话里落定了。
生于权势,长于富贵,养于安乐,归于尘外。
杨家六郎杨符,道号归尘。
--
杨符的故事在上京高门之内非常有名。
杨家四房的夫人怀此胎时,曾做胎梦,梦中有仙人于天河之畔摘星于手,取天河之水洗涤,揉捏几番,生成个婴孩模样的小偶,对着她扔了过去。
此梦后一月,杨四夫人便诊出了喜脉。
杨四夫人的怀象很好,身体也康健,那懂事的孩子半分没有劳累他的母亲,即便是到了将要临盆之时,杨四夫人也从未害喜过一回。
有不少道士和尚,直称此子贵不可言、才华无双,世无其二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惹得许多人都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
杨四夫人发动的时候是夜间,那夜难得的星月齐现,天空无雾,明亮得不可方物。鸟儿在屋檐上啼叫了许久,直到六公子出生,发出嘹亮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