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走到近前,他方问道:“周姑娘,怎么在此处?”
周鸣玉与他一礼,道:“当家的派我来这边查账,路上经过此地,想歇歇脚。如今天气热,水也喝得快,正好叫伙计们进来问问,打点水来喝。”
宋既明望着她,道:“此处人烟僻静,商队不走这条路。”
周鸣玉自如笑道:“我听说前方有处小别山,风景秀美。我是有些私心,想着既到了此处,不妨来看看,所以走了这条路。”
宋既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嗯”了一声便没再多言,只过来扶了那老人家,道:“里头都修好了,我扶您进去罢。”
说着便没再管周鸣玉一行人,只扶着老人家进了旁边的小院子。
周鸣玉见他对此地如此熟稔,心里微动,转身对贺掌柜道:“贺掌柜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贺掌柜瞧着那院子就在不远处,知道周鸣玉要去找宋既明说话,便拱手道:“我与伙计们就在这边,姑娘放心去。”
周鸣玉颔首道“好”,便转身往那边去。
那院子的篱笆间有稀疏的缝隙,周鸣玉站在外面,便能看到宋既明在里头扶着那老人进屋。
她也不着急进去找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外头,也不催促。
宋既明岂能看不见外面站着人?只是他一眼都没抬,安心叮嘱完老人,又说完了话,这才抬步走了出来。
隔着陈旧荒芜的大门,他清晰地看见门外周鸣玉亭亭的身影,夏日里她穿着浅碧色的衣裳,仿佛这破旧古村里烈日炎炎下唯一的生机与清凉。
他向她走了过去。
“周姑娘还有什么事?”
周鸣玉轻轻笑了笑,微微低头,有些赧然道:“没想到在此处见到宋大人,民女有些意外,想起之前在上苑时,还未曾答谢大人的关照和保护,所以想来向大人道谢。”
宋既明负手道:“职责所在,谢不着我。姑娘请罢。”
他说着,居然是要回去的模样。
周鸣玉赶紧叫住他,上前一步,发问道:“民女有个不解,可否向大人发问?”
宋既明道:“你说?”
周鸣玉便道:“我们这一路行来,瞧见好几处村落,却都是荒无人烟。可听人说,此地从前还算是个富庶之地。民女瞧大人对此处如此熟稔,可知是什么缘故?”
宋既明似乎是很无语地轻轻偏了偏头,道:“没有活路,自然就走了,有什么奇怪的?”
周鸣玉还打算开口,宋既明先行问她道:“周姑娘,先前在上苑,你对我与翊卫避之不及。今日相见,我不与你相谈,你又何必非要凑上来呢?”
周鸣玉微顿了一瞬,便道:“先前在上苑,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都是贵人,民女深陷风波,生怕得罪了哪位贵人,所以才畏惧大人。如今这山路荒僻,不见人烟,同行之人都难免发憷,又何况民女?能在此地见到大人,自然是叫人安心的。”
宋既明干巴巴地扯了扯唇角。
他能信她就有鬼了。
他心里猜到她主动过来与他说话,八成是有所图,并不想主动搭理。但是转身回去之前,还是看了一眼不远处在井口打水的伙计,同周鸣玉道:“此地的井水苦涩,姑娘若能忍耐,到了前面,打些山泉放温了再喝,要甘冽许多。”
周鸣玉没料到他突然如此说,垂首称了句谢。
她看着宋既明转身进去,有些不甘心,总觉得宋既明必然知道些什么,若是这次放过了,实在可惜。
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攀扯进此事来,未必对她、对谢愉就是安全的。
可他并非出身高门,是绝然不会与杨家和端王同党的。
周鸣玉立在原地只犹豫了一瞬,便再次上前追住宋既明,问道:“宋大人在上京没有公务吗?”
宋既明立定回头,倒没有什么不耐之色,直接免了她下一句发问,干脆直接地答她道:“我奉命护送端王府一行回晋州,今日过来瞧瞧,晚间还要回去。”
这句话其实有些太细了,也有些答非所问。
周鸣玉发现了,但是没有回避,而是非常顺势地向他发出邀约,道:“大人与我们顺路,可要同行呢?”
贺掌柜和人一起等着,万万没想到周鸣玉这一去,居然真的将这人拉了过来。
周鸣玉笑着同他介绍道:“这是京中翊卫的宋大人。”
贺掌柜没想到宋既明是这个来头,连忙躬身向他行礼。
宋既明没一点京中那些傲气,十分谦虚地回了礼,而后将自己的马牵了来,只默默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周鸣玉瞧了一眼,临上车时对旁边的伙计道:“车坐久了,我这一程骑马透透气。”
于是一行人走了起来,没过多久,周鸣玉就骑着马和宋既明一起落到了后面。
宋既明瞧了她一眼,主动开口道:“周姑娘今日有些刻意了。”
周鸣玉岂能不知,但仍旧装模作样道:“大人说什么?”
宋既明轻轻哼了一声,道:“此处离城不远了,姑娘会骑马,若是放快了脚程,落日前就能入城,何必如此害怕了,还要挨个看过这几处破村子?外面那样多的山泉,干干净净,来荒村打水,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周鸣玉侧目瞧他。
他没有回头,继续道:“你特意绕到这条线来,若说只为了瞧一眼那座小别山,实在有些可笑。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要避开这种荒野道路,姑娘这一路人岂能不知呢?可见姑娘是特地冲着这几处村子来的。如今瞧见我,也算是个相识之人,所以实在忍不住,想要从我这里套消息,是不是?”
周鸣玉笑道:“大人英明,民女佩服。”
宋既明心里轻哂。
哪里是他英明?分明是她故意,不惜露馅,也要从他这里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宋既明道:“我此来不为公事,你不必自称民女,我也不讲究这些。”
他回头看向周鸣玉,道:“姑娘想知道什么,直说罢。”
周鸣玉也就不和他说那些弯弯绕了,直言道:“我想知道的,方才就问大人了——这村子为何荒僻至此?大人对此地熟稔,想来是知道的。”
宋既明淡淡道:“自然是熟稔的,我幼时便住在此处。”
周鸣玉惊喜地挑了挑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愁找不到人打听,老天爷就把宋既明从上京拽到晋州来供她打听了。
宋既明道:“我小的时候,父亲同村中好几位叔伯一起,去外头做工。后来一齐出了意外,没能回来。官府上门来,挨家挨户发了抚恤银,一条人命只换了二两银子。那之后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变成这副样子,也在意料之中。”
他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回家看一看。村里仅剩的那几个老人家,口中说着自己没几年好活,不忍离开。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帮忙给几位老人修了修东西,又留了点碎铜板。
周鸣玉听到“做工”二字,便立刻想到了谢愉给她说的那些话。
她想着宋既明的父亲若是死于此事,想来更不会站在她的对面,于是大着胆子开口问道:“宋大人可知,他们是去做什么工了吗?”
宋既明道:“我当然知道。”
而他下一句却是:“可我凭什么要告诉姑娘呢?”
他的目光放在迢迢远山,淡淡同周鸣玉道:“姑娘想要不劳而获,我又为什么要顺姑娘心意呢?”
第70章
他看出了她的意图,却并没有直接拒绝与她同行,这就证明他并不拒绝她的追问。也许,关于此事,他也需要更多的线索。
周鸣玉于是道:“大人肯与我同行,便是不排斥,无非是想要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证明你我在此事上,实为同党。”
宋既明没有否认,问她道:“所以,姑娘可否给我一个这样的理由呢?”
周鸣玉说起假话信口拈来,还适时地做出隐忍的表情来,诓他道:“我会来这几个村子查看,自然是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家中父兄突遭横祸,我不肯接受那些官家的说辞,难道大人心中,对此便不曾有疑虑吗?”
宋既明回头瞧了她一眼,道:“原来是为了父兄啊。”
周鸣玉点头,道:“正是为了我父兄。”
她自觉也算不得欺骗——这边矿上的事情,原本就与她父兄之死有关。
宋既明故作怀疑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什么姓周的人家。”
周鸣玉对答行云流水:“我家不在此处。是我父兄来这边做工遇了意外,我一直不肯相信,却没有办法。如今脱了奴籍,有了自由身,又能来这边,自然想要询问一番的。”
宋既明又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周鸣玉道:“我听说此地之前有不少青壮都在北面矿山做工,所以想来问一问的。”
她偏首看向宋既明,问道:“大人的父亲叔伯,也是去矿上了罢?”
宋既明此时才仿佛相信了似的,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轻轻笑了笑,和他接上了前头的话:“大人觉得奇怪吗?他们去的时候,不曾明说矿山,只说外出做工,官府回来报信的时候,又只说是遇到了意外。若是真有这样大的意外,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岂能外头一点风声都听不见的?”
宋既明接口道:“如此,要么是有人将意外压了下来,要么是有人动手除掉了他们,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为了灭口。”
周鸣玉道:“没错,所以我们只要想办法,查明白当时矿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
宋既明侧目瞥她,道:“想办法,查明白。周姑娘,你这话是点我呢?”
周鸣玉口中道“不敢”。
宋既明回过头去,淡道:“周姑娘,你须知道,此事过去太久,无谓重新提起。我身居高位,却至今未能为我家人讨回真相,可见背后水深,有人故意遮掩。”
周鸣玉面色微冷,道:“大人此言,是要放弃调查此事吗?”
宋既明侧首看见她和声音一样冷冽的表情,听她用有些失望的语气继续道:“亲人惨死,却因畏惧权势,不敢发问,这是正确的吗?”
宋既明没有说话。
周鸣玉微微皱起眉心,道:“大人若不肯插手,还望今天之事,就当没有听过。”
她手中提起缰绳,便要往前走去,宋既明却叫住她,道:“周姑娘,我在上苑的时候,可有这样不问明白,便草草将你定罪?”
周鸣玉回头看他,听他道:“就凭你那样跪地哭嚎两句的苦肉计,任谁看见也不会信你是真的无辜罢?”
宋既明纵马提上两步,再次与她并肩,道:“我是要提醒姑娘,此事艰难,凭姑娘一己之力,未必可以做到。”
周鸣玉无谓道:“那我也要做的。”
她既然已经与宋既明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又何妨坚决一点。
她不确定宋既明是否是在低头的瞬间笑了一下,但是当宋既明再次抬眼与她对视之时,她听见他同她说:“那么,我愿为姑娘同党。”
谢姑娘啊,谢姑娘,当年一饭之恩,救我全家性命,时至今日得以重遇,我岂会拒你相邀?
小别山下别后逢,人生难得是再见啊。
周鸣玉不会明白这个永远板着一张脸的男人,为什么在此刻突然在此刻对她露出了那样浅淡的微笑。
她抬手扶了扶幕篱的边缘,看见他的眼睛明亮,仿佛带着什么她根本看不懂的意味。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最后也只是垂首笑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宋既明沉声应了,从自己的马鞍上解下了水壶递给她,道:“这是今日我出城时刚买的,不曾用过,姑娘拿去喝罢。”
周鸣玉的确是以没水为借口进村的,可是她的马车上,其实还有一壶水。
此刻她刚刚与宋既明达成一致,她总觉得,似乎不好立刻就驳了宋既明的面子。
于是她伸手接了过来,又道一句:“多谢大人。”
宋既明道:“不谢。”
他微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又接了一句:“滴水相报而已。”
周鸣玉没听清后面那句话。
她接过水,犹豫着没有喝,见宋既明的目光落在别处,并没有看向这边,便又放下,绑在了自己的马鞍上,而后才同他道:“这次大人前来,是知道此事与端王府有关系?”
宋既明自然是知道的。他在宫中守卫今上,朝中发生了什么他自然清楚,之前杨简回来禀报端王私开矿井的事,他就联想到了自己父亲从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