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任何东西,只要与大凉炼丹沾上,就会变得奇怪不实起来。长生不老也好,抽骨烧身也罢,这种在大凉皇室贵胄间盛行的丹药是在四国境内引起风波的。
只是阿宁听过见多识广的陆父与她说起这些丹师的诡异狠毒,为了一颗丹丸便能将人命踩在脚底,实在是心生惧意。
“多谢开阳君,我醒得了。”
出宫后阿宁并未与其他人谈起亓仁,只是在国公府与各商铺间流转。薛敖在宫中为太后祈福,抄写了几纸佛经后便被发现了这人内里的景帝一脚踢了出来,他进不去齐国公府,只能日日在茶楼里等阿宁。
茶楼里有个小院,本是阿宁为着自己平日里休憩准备的,可却被薛敖这厮霸占了。倒是谢缨,因着前几日被任命为北司神机的都指挥使,几日未曾来过这里。
几日前的任命诏令一下,便在上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谁不知道南衙骁骑在魏司马值管之前是由永安侯谢长敬一手扶持起来,况且谢缨这人本就出色,武选时一骑绝尘,众人都以为南衙骁骑必在谢缨手中,可一道诏令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南衙骁骑副都指挥使,五皇子晏枭。
北司神机都指挥使,小谢候谢缨。
大概把人弄到北司,景帝也觉得心虚,故而将官职提了一阶。
更令人惊奇的是,乖张难逊的小谢候却并未对此多置一词,只带着武子堂同期的学生们一窝蜂地进了北司。
北司神机,说好听点是不服管教,说难听点,叫他们是没娘管的狂悖之徒也不为过。官饷低使得他们不作为,没政绩又叫满朝文武都看不惯这帮蛀虫。
久而久之,这个恶性循环越滚越大,竟使得曾经辉煌的北司神机落得如今这般人鬼不理的地步。
谢缨当日提着重黎长枪踢开北司神机的大门,不外乎闷了一口恶气。
那里面的人大多是早年间上过战场的兵,骨头硬、嘴巴也硬。他们面上带着敷衍的应承,举止里都是不服管教的冒犯,看着长身玉立的谢缨,眼里写满挑衅。
谢缨一连忍了几日,期间武子堂的学生与这帮人起过大大小小的冲突,都被谢缨轻描淡写地按下。可第五日的时候,他亲耳听到北司神机的一个刺儿头对着患有耳疾的岑苏苏出言不逊,眼中寒水陡结成冰。
那刺儿头姓杨,已过而立之年,一家子都投了军,因着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在这北司里倒是说一不二的一把好手。
他刚与岑苏苏比试过一场,被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用刀背轰下了演武台,脸上发红。
“刀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聋子。”
“你说什么!”,项时颂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姓杨的,你被一个姑娘打下来,还这般侮辱人,你要不要脸?!”
项时颂看着一脸懵懂的岑苏苏,愈发气愤,带着人就要把老杨围起来,北司那群虽是知道这话说得不好听,但也冲上去护着自家人。
门内的打斗吵嚷声传到了营外,路过的百姓都轻嗤这帮吃白饭的家伙整日闹事。
谢缨就是在这个时候赶过来的。
重黎枪锋所到之处,竟将演武台劈出了一道裂纹,红衣黑发的少年锐利而热烈,站在两群人中间将长枪“咣”的插在台面上。
众人见状连忙行礼低呼“大人”。
谢缨环顾自周,看着老杨冷然道:“若是在五日前,你这张嘴此时已被我挑开到了耳朵。”
老杨在煦煦日光下打了个寒颤,他不怀疑谢缨口中所说。
谢缨身形颀长,他指了指老杨,指尖上恰好停了一簇日光。
“你去一旁”,谢缨转头看向北司闹事的这帮人,“陛下任命我为北司都指挥使一职,诏令已下、官书已至,此后北司神机人便是听我谢缨差遣。”
“我看不上北司,诸位也不服我,你我都不是什么好货。但现下你们不敢上奏弹劾,便只能在我手下讨生活。我原先觉得诸位没什么血性,但今日一见。”
谢缨看了眼岑苏苏,冷笑道:“怕是气血过了头。既然北司不服我,我也只能仗着神兵之名与在场好汉讨教一番。若我谢缨今日赢了诸位,还请日后行事之时给我留三分颜面;若我今日败于谁手,我便求父亲与陛下荐贤。”
“诸位,可敢?”
此话一出,将在场的北司人激出了几分旧日在战场时的血性,众口应下这场比试。
明媚的春光好似被擦出了火星,营外的百姓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跑开,道这里面怕不是杀人了。
少顷,谢缨踩着一人的武器,居高临下地瞥向被他分在一旁的老杨,眸中神色意味不明。
老杨咬了咬牙,快走走向岑苏苏身前,大声道:“岑姑娘对不住,适才是我输不起。”
岑苏苏不太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但也清楚这人会与自己道歉是因着谢缨,她拍了拍老杨的肩膀,爽朗笑开。
身后项时颂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与身旁脸上挂彩的少年小声道:“这帮人就算再不服,眼下也被慈生揍服了。”
...
谢缨虽是这几日人未到,但却将诸事写下,叫杜鹃送给了阿宁,还附带了一盒用紫薇花布包裹的糕点。
阿宁打开信,看着上面谢缨犀利的言辞笑出了声。
薛敖看着小姑娘一身粉色衣裙格外鲜妍,暗想雪渠心与上京的风水果然养人,阿宁现在竟没有从前那般孱弱的样子了。
只是,他瞥向谢缨送过来的东西,不满地盯着阿宁嘴角的那对梨涡,大声喊小二上茶。
“陛下既留你在上京呆上个一两年,怎的没说要你去哪任职?”
阿宁收好信件,打开布包,见里面是个梨花木盒,莹润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也快了”,薛敖坐不住,直把圆椅靠的东倒西歪,“不外乎是南衙北司选一个呗。”
他说着,见阿宁捻起一块雪白的点心,猛地坐直一把抢了过来。
阿宁不解看他,却见那人的虎牙正朝着她嚣张生事。
“陆霁宁你离开我这些时日都学了些什么?”,薛敖气势十足地训斥,“糯米糕是你能食化的吗!”
一边把油纸包里的东西塞进嘴里,一边恶狠狠地补充:“记吃不记打。”
阿宁手上还是拿东西的动作,被他训的一怔。
这人日日在她面前装乖,竟险些忘了他的狗脾气。
阿宁不满道:“你凶我。”
薛敖顿住,嘴巴里满满的糯米,他一时嚼不开,只能鼓着腮帮子看着小姑娘瞪他。
但其实不能说是瞪,她眼睛圆润,鼻尖微红,这么说起话来像是在有恃无恐的撒娇。
格外招人。
“...我”,薛敖拼命咀嚼咽下,险些被噎的翻白眼,“我没有。”
“你就是有!”
阿宁拍桌子,“凶我还吼我!”
薛敖被拍击的响声惊的一颤,愣了愣,梗着脖子嚷道:“陆霁宁你在这呆野了是吧?!”
他咬牙,“以前你训大黑的时候就这样。”
大名鼎鼎的陆家大黑,是一条凶狠的家犬,也是辽东城唯一一位敢咬薛敖屁股的大狗。
以往他每次去找阿宁的时候都要被追个几条街,后来还是文英点化他,用了数不尽的鸡腿和肉包子才贿赂得当,叫大黑跟他友善相处。
现下他竟有与黑兄一般的待遇。
阿宁看着薛敖羞愤的样子,险些笑出声,正巧楼下有人喊她对账,她站起身拂了拂衣襟上的绣花,缭乱了少年的视线。
“我身子已不似在辽东时那般了”,阿宁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不用这般的草木皆兵。”
“我只是,担心你。”
风过无声,碎海棠落在他未喝尽的茶汤中。
“阿宁,我见惯了莲白山的雪和北蛮震天的嘶吼,一向以为自己神勇无双。但那日见你消失在风雪里,我...”
他像是哽咽了一下,“我真的怕。”
“怕因着我的自负害了你,怕再也见不到你。阿宁,我那时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薛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阿宁看着薛敖的头顶,半晌发问。
“所以,你对我是歉疚多于心喜,从来上京的第一天起,你就是为了看我安好,仅此而已,对吗?”
她顿了片刻,“这就是你想清楚的答案?”
薛敖仓皇地站起身,抓住阿宁纤弱的手腕,将人困坐在圆椅上。
他盯着阿宁湿漉漉的眼睛,急道:“不是的——”
薛敖半蹲在她膝前,眼睛明亮,像是见拜神明般仰视着阿宁。
薛敖抬起脸,低声诱哄:“这不是我的答案,我是真的心悦你。”
“但我还不能这么草促地登门提亲,你这么好,我要与辽东薛氏的老祖宗们说一说。你喜欢渝州我们便去渝州,你喜欢游山玩水,我便策马同行,不离左右。”
阿宁笑他孩子气,她问:“你哪来的钱带我出去玩?”
“啊这...”,薛敖挠了挠头,语气笃定,“给你个卖身契,好不好?”
“买我给你倒茶驾车,随伺左右。”
少年欢喜的问道:“陆霁宁,好不好?”
第31章 活色生香(修)
纯然的日光映在少年的眸子上, 叫阿宁恍了神。
良久,她笑了起来,一对梨涡勾的薛敖胸口发痒。
“我要想想”, 正巧小二喊她下来对账, 阿宁摸了摸蹲在她膝前的薛敖, “让开, 在这里等我。”
薛敖茶都喝空了也不见阿宁上来,正百无聊赖之际却听楼下喧闹非凡,他探头去看, 见一群人在岸边指指点点。
——运河里正漂着一个人。
薛敖揉了揉眼睛,见到水面的一处粉色衣角时, 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他顾不得多想, 双手发麻地跳了下去, 凌空踏着一个硬物件就扑进了河里。
正带着人查案的谢缨只看到神出鬼没的薛敖眼睛发直的刮了过去,一声巨大的水响后就是一侧项时颂在破口大骂。
“谁他娘的踩老子头!”
薛敖什么都看不见。
水里的人也好,那片黑沙坑也罢,他再顾不得。
河水从口鼻里淹进心口那个呼啸不止的大窟窿, 他想起五岁的小阿宁掉到了树下,是他管街边的阿婆要了饴糖,一颗一颗的塞到小姑娘嘴里哄她开怀。
而十五岁的阿宁埋进了雪里,他用尽力气却只能挖到一只断翅的草蝴蝶...
阿宁, 求你, 等等我。
“这不是薛世子吗,他发什么疯?”, 项时颂摸着生疼的脖颈, 深觉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本来被禁军支使过来捞运河的浮尸就够憋气,谁想刚至岸边还险些被踩断了脖子。
他龇牙咧嘴地看向一旁脱外袍的谢缨, 惊道:“欸?慈生你做什么?”
谢缨骂道:“这混账不会水!”
旋即飞身入水,将险些沉下去的薛敖拖了上来。
运河边的百姓与北司人都围了上来,不知道这两位在闹什么。
“咳咳咳!”
薛敖被谢缨抓上来时还在挣扎,他力气大,手上还给了谢缨几下。口鼻处呛入的水叫他止不住的伏地大咳,一只手还直直地指着水里的粉色衣角。
谢缨揉着生疼的胸口,见薛敖这般心急不要命,到底是知他几分,明白过来这出是为的什么。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一掌拍向薛敖的后脑勺。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浮尸不知道漂了几天了,你这脑子让狗啃了吗?!”
闻言薛敖缓了一口气,顾不上感谢这位幼时玩伴的出手相救,也不计较谢缨骂他又打他,只仰瘫在地面,湿了身下一片干土。
他看着头上煦煦的金乌,任由身上水汽蒸腾上旋,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稳。
——吓死我了。
余光里瞥见阿宁焦急地朝他们跑过来,薛敖连忙捂住后脑,咳喘不止。
谢缨:“...”
项时颂:“这小子故意的吧。”
阿宁见他们两人这样,吓了一跳。还没等谢缨出口安慰,便见地上的薛敖坚强无比地爬了起来。
顺手抓了北司一个兄弟做靠背。
他生的那般出挑,又做出这幅可怜样子,直叫旁观的姑娘们心疼不已。
都忘了这是孤身入敌营,摘下北蛮王一只眼睛的混世魔王。
一旁捞人的北司也过来上报,说那浮尸应是从城外运河上游被抛下的,过了几日才飘到这里,尸体已是无法辨认,身上也没有留任何东西。
谢缨皱眉,挡在阿宁与薛敖的面前不叫那尸体露出,又喊仵作验尸,吩咐人去运河一带挨户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