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敖暗骂一声,看眼前这厮好似与这柄枪融为一体,手臂陡然发力,任由重黎的红缨缠在十三身上,宛如一条赤色长龙。银鞭扬起,那棵海棠树兜面鞭风,震落满身花色。
春棠盛景,不外如此。
谢缨架着长枪,挑起眉梢,“痛快!改日放出你那后三尾,让我试试连布达图都恐慌的十三雪渠究竟如何。”
“你是不是闲的”,薛敖白他一眼,“我说你...”
“我脚疼。”
薛敖猛地回头,看阿宁瞪着他,“薛子易,我说我站的脚疼。”
薛敖跟着阿宁走进苓术茶楼的时候,虽是脚上亦步亦趋,可嘴里还在不住的嘟囔些什么。
阿宁凝神一听,险些笑出来。
“哪都是你的楼,这般下去我得攒多少聘礼...谢缨那厮喜欢芙蓉糕你就给他芙蓉糕,我连口水都捞不到还得吃脸子...怎么看着又瘦了,齐国公府干什么吃的?!”
“核桃糕吃不吃?”
“吃!”,薛敖笑得像只摇头晃尾的大狗,“就知道你想着呢。”
阿宁嗤了他一声,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见他瘦了高了,精气神依旧那般热烈明媚,不由得松了口气。
薛敖就该是这样,做雪山上的一捧光。
一室春光下,两人却不知道再如何开口,分离后的度日如年,还是重逢日的不胜欣喜,十几年的日日相伴,竟也有如今这般沉默相对之时。
阿宁垂眸,凝视着清亮的茶汤,却见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掌心躺着一只别样鲜绿的草蝴蝶。
“还给你了,阿宁。”
...
谢缨木着脸被武子堂的人围在中间,手里提着阿宁刚刚塞给他的糕点,一时无言。
项时颂和岑苏苏急得绕着他转圈,声音忽高忽低地响起来。
“慈生你就这般忍了,辽东这小子猖狂得很!”
“你嘴怎么这么馋,拿了糖糕就放人走?”
“跟糕点有甚关系?要紧的是咱们慈生丢了颜面!”
“面子算什么!姑娘都让人拐跑了...”
岑苏苏操起提花贪墨跃起,一脸庄重,“我替你抢人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她回头看向杵着长枪的谢缨,捶胸顿足:“可里面那姓薛的算是我大侄子啊!”
谢缨懒得理她,只觉得衣襟里藏着的木签将心口灼出棱角分明的痕迹,手上的芙蓉糕香甜扑鼻,叫他沉湎其中,难以自拔。
他早知薛敖要来上京,只是,放在心头的东西,旁人碰不得。
老师教过他,养好一朵花的法子,就是将摘花人的手都拧掉。
“好戏好戏”,一身锦衣的晏阙带着秦硕走至谢缨面前,见众人向他行李只微微摆手,“重黎挑花,为博红颜一笑,小谢侯真是,情深义重啊。”
这话摆明了就是当众给他难堪,谢缨面无表情的盯着晏阙头上的纹柏玉冠,倏而不屑地冷嗤笑出声。
晏阙:!!!
时下男子大多喜玉冠,晏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熟悉这位五皇子的都知道,夸他旁的都不如说他头冠好看来的有用。这般被人打量耻笑,怎么叫他不愤愤。
谢缨见他怒目而视,提了提耀眼琢日的重黎枪,兀地发力,给晏阙头上被摧残的七零八落的海棠花树来了最后一击。
那花树可怜地一抖,将最后的艳丽都赠与了晏阙满头。
“玉冠簪花”,谢缨攥紧手上的芙蓉糕,“五殿下真是,千娇百媚。”
谢缨头也不回地攀墙而出,见地上被毁的不成样子的海棠花,拾了一瓣放在掌心,忽然就想起阿宁刚到上京时,一日病倒后的模样。
那时他尚把阿宁看做情谊深厚的小妹妹,可今非昔比,五支签将他自认为冷硬的心戳的柔软无比,溃不成军。
那日病倒的阿宁望着谢缨,又好像透过他看向身后那段摇晃的烛火,素来弯弯的眼睛被那光亮烤的干涩红肿,看的谢缨整个人都发颤心疼。
“阿奴哥哥,我现在应该很难看吧。”
听小姑娘这样说,谢缨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他握住阿宁冰凉的双手,语气哽咽,“阿宁很好看。分开的这些年,我总是在想那个小时候一直陪着我的小姑娘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看来”,谢缨将脸靠在了阿宁的手上,轻声道:“我的小姑娘,迎着塞北的朝阳,踩着神山的雪,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委屈,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她叫我每次看到月亮时,心中雷动不止、震耳欲聋。”
阿宁低泣,所有的委屈不安都在谢缨的一声声中爆发出来。
“我的阿宁啊,长成了最漂亮的模样”,谢缨一身的血腥寒气都化作了满心柔情,他像是够到了心上的月亮,无比欣喜。
“她是最好的姑娘。”
还有一句话,谢缨忽然想掉头回去不管不顾地对阿宁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欢的姑娘。”
...
“多谢”,阿宁将草蝴蝶放在袖中,在薛敖溺人的眼神里粲然一笑,“好久不见。”
薛敖点头,“一百四十七日。”
阿宁顿了顿,掩不住心中喜悦。
她毫不避讳自己的心意。无疑,薛敖是好看的,剑眉星目,澄澈明朗,看人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叫她不得不心软。
“你适才说,要同我算账?”
薛敖摇头,苦笑道:“我本是这样想的,日日想夜夜想,恨不得把你抓起来拷问清算。”
“可是”,薛敖喝了一口茶,那般大刀阔斧的架势叫人觉得他是在饮酒,从耳垂红到了绿云山头,“我一见到你,就什么都忘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素来骄傲的少年悄悄湿了手心,他像是害羞的闺阁女儿一般颤动眼睫,“阿宁,和我回辽东吧。”
阿宁往他微湿的手心放了一块核桃糕,见少年往嘴里塞满,一双圆眼又期待地盯着她。
阿宁避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回去做什么呢?”
“回去和我看雪、登山、打猎”,薛敖脸红成阿宁妆匣里的粉云胭脂,“成亲。”
阿宁有些震惊的瞧向薛敖垂露的发顶,这人一向嘴硬,以往要是叫他说出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怕是比登天还难。
她柔声问道:“为何成亲?”
少年僵住不动,楼下的运河岸边遍布趁春而计的摊贩,有姑娘朝店家问心仪的首饰,却听那店家朗声回道:“没喽没喽,这下真没...”
“喜欢你”,薛敖抬起头,他望着久别重逢的小姑娘,眼中爱重叫阿宁心神跌宕,“想把你娶回家,护着一辈子,叫你再不受苦奔波。”
“薛子易,心悦陆霁宁。”
一切的嘈杂远她而去,周遭只余春约花宴、烟火深远,还有她眼中的少年,干净恣意,坦荡逍遥。
薛敖碰了碰阿宁的肩膀,挑明心意后他再不似以往一般随心所欲,他眼角好像沾了春日的海棠,眉宇间都是任君采撷的少年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姑娘的脸色。
阿宁忽然按住他落在肩头的手,她叹了口气,在薛敖眼里却可爱的叫他心疼。
“薛子易,我知你重情,对我之心不亚于任何人,可我们都太年少。”
“你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得天独厚,没人会不喜你;我是年华正好的小女子,父母溺爱,兄长庇护。”
“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人不过只这一世,这一世里几十年,没有人敢发誓说自己能一直秉承此情。你还会遇到很多姑娘,更年少的、更美貌的…比我更适合你的。”
“扪心自问,你娶我,为的是青梅竹马年少情分,是一百多日前的愧疚。可若干年后,我不再年轻不再漂亮,不再同彼时一样,薛子易,你还会有现在这种非我不可的念头吗?”
小姑娘乌发黄裙,温软娇憨,一字一句地把肺腑说与薛敖。
“你说你心悦我,于是将我娶回家,你在沙场上,我住内院里。一日三餐,家长里短,我会变成世人眼中的良人。如果我们最后的结果,与教条礼法不谋而合,这也怪不得你我,因为这是经年累月的熏陶下,全天下男子自认的深情。””
“那我们这般深重的年少爱意,是执念,是承诺,还是困缚和抓紧?亦或是,许多年之后,与年少时满腔真心相悖的相看两生厌?我是要比大多数的女子幸运的,父母兄长亲朋挚友,他们都要我看更多的云海山河,而不是一个男子的背影。”
“我不愿辜负父母亲长的教导,更不舍糟践你我之间的许多年。”
“这个问题我们都要考虑清楚,趁着如今年少,趁着你我无话不谈。”
第30章 北司(修)
“我会想清楚的, 你等等我。”
薛敖扔下这句话后便急匆匆地进了宫,阿宁有两天没看到他人影。
只是听蔺锦书说,薛敖在凌霄殿上哄的景帝开怀大笑, 流水般的赏赐进了辽东王在上京的府邸。
阿宁暗自发笑, 薛敖要是想装乖, 确实是叫人难以招架。
马车行驶在坊间, 车轮压在碎石上弄出不小的颠簸,齐国公夫人斥了车夫一句,转过头来按住阿宁的手安慰道:“阿宁别担心, 柔妃娘娘最是良善不过,早年间她与你娘关系好, 这次特意嘱咐要我将你带过去看看。”
宫内的柔妃是齐国公府的表姑娘, 早年间与陆母感情最好, 进宫时被皇帝一眼看中,便留在了大内,这些年因着长相出众荣宠不断,可少时伤了身体一直未有身孕。日前宫中传出柔妃有孕的消息, 景帝下旨令齐国公府内眷进宫探望。
只是阿宁没想到,柔妃娘娘会叫内监特意嘱咐她也跟着进来。
进了午门便不能再乘坐车架,阿宁也是第一次看到大内里面是什么样子。
规整华丽的楼阁被清渠活水环绕着,几道日光照在金灿灿的房顶上, 给这威严的天子居所染上了几分天威, 燕语莺啼,紫阁生辉。
阿宁只略微扫视几眼便低头跟在内侍的身后, 直到走进柔妃的寝宫, 才敢抬起头看向这位尊贵的姨母。
柔妃确如齐国公夫人所说的那般清媚温婉,见到阿宁怔了一瞬, 夸了几句阿宁的好颜色后便叫一侧的小宫女带着她在御花园中逛一逛。
这便是有内里话要讲,阿宁意会,跟在小宫女身后去了素有盛名的御花园。
只是那小宫女走着走着脚步慢了许多,鼻头上都是汗。
“陆姑娘见谅,奴婢有些内急...”
见状阿宁叫她先去解决,自己在原地等着。
山茶、水仙、早牡丹...阿宁不敢随意走动,只在亭子中看着御花园内争奇斗艳的芬芳艳丽。
少顷,亭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阿宁心中一惊,思忖自己不会是撞见什么皇家秘辛,正欲躲匿身形的时候,却见那株棉白杨后走出一男一女。
宫女毕恭毕敬地与男子回话,那男子抬头,正巧撞进阿宁的眼睛里。
他笑了一下,皎皎玉树,温和有礼。
阿宁在亭中微微一福,看这男子年纪不小,又能在大内行走,想是那位素有贤名的二皇子。
二皇子并未停留,只与那宫女嘱咐了什么便转身离开。
阿宁并未直视这般天潢贵胄,直至两人离开她才抬首。
“姑娘可是北蛮人?”
阿宁被身后的声音一惊,猛地回头。
见是一位身着暗青色道袍的男子,华发遍布,纵使一只眼珠是浑浊的白色,也透出一股世外高人的仙气飘飘。
“不是”,阿宁摇头,“敢问阁下因何这般问?”
道士不语,只嘴里念叨着仙质和天意。不知为何,明明眼前这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却叫她无端生了一身冷汗。
春光明媚的御花园,阿宁只觉得怪异,这人看着不像内侍,更不是什么皇子,怎能如此在大内随意行走,更别提言行还如此出格。
“天意如此,正道成义...”
阿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偷偷地往后挪动,盼想着那个内急的小宫女快些回来。
“亓仙师。”
淡漠的声音响起,阿宁却觉得周身瞬间回春。
竟是一身官服的开阳。
七星阁本就直属皇室,值守大内安危,自然是可以在宫中行走。
“亓仙师不好生照料太后娘娘,在这御花园做什么?”
开阳不动声色地将阿宁掩在身后,冷眼看着不悦的老道。
“大内森严,仙师还请移步丹房,莫叫开阳送仙师过去。”
他状若无意地提了提双锤,日光自铁色球面映在老道的独眼上,刺的他微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离去。
“装神弄鬼”,开阳低骂了一句,回身问道:“陆姑娘可有不适?”
阿宁摇了摇头,朝开阳感激一笑。
开阳生性冷漠,但阿宁曾在辽东救他一命,便又开口叮嘱:“这位亓仁是大凉的丹师,太后抱恙之余特下旨叫这道士进宫侍疾,这人脾性古怪,陆姑娘还请远着他些。”
大凉炼丹术。
阿宁暗惊,只是听到这几个字就觉得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