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位学子与我兄长宿舍相邻,素有往来,但这位学子手中薄银买不起烛火,便偷偷将二人相隔的墙凿了个洞,借以明辉,克以暗色,秉他人之烛火夜夜苦读。”
说到此处,已有辽东的学子高声赞叹这人凿壁偷光,天道酬勤。
阿宁朝他笑了一下,那人瞧见小姑娘粉白讨喜的模样,脸“轰”的一下红了个透。
阿宁语气一转,“可是日前揭榜,这位学子却是查无此人。”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万没想到如此努力勤奋之人竟能名落孙山。
“我也很是奇怪为何此人会没有考上”,阿宁看到众人惊诧的神色,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兄长说这人行事作风蛮有意思。”
“他晚上借着我兄长屋内透过的光读书,我兄长学到几时他便借到几时,可白日里却是不愿读书、安然酣睡,一段时日下来,不了解他的人都夸他出身寒门却攻苦食淡、傲雪凌霜,但实则不然。”
“那学子觊觎我兄长才名已久,又时常散播流言,说他不像我兄长一般家世显赫,有家族助力。可他宁愿说遍整个上京城,却独独不愿像我兄长一样日夜苦读,付出同等的努力。”
“不积跬步,便想涉足千里。明知自己差在何处,却还是痴心妄想奢求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表里不一,着实可笑。”
阿宁转过头,珍珠簪上的兔子格外洁白可爱,她直直看向郭茵,笑道:“郭大小姐以为如何呢?”
郭茵愣住,不知如何回话,只是眼圈一红怯懦道“我以为..以为...”
周围一圈人见二人之间奇妙的氛围皆不言语,似乎也是惊诧于阿宁突然的发问,世人素以为她身子不好、性格绵软,今日一见,原也是个不好惹的辽东女儿。
僵持之际,前厅不知为何哗然起来,倒是引走了一部分人的注意,解了郭茵的尴尬 。
薛敖听闻前厅动静,也从冰上玩了过来,见众人围住阿宁,仰着头望向亭中,喊道:“喂!都在这里簇着做什么?”
见他过来,阿宁神色淡淡,看的薛敖心里直发虚,心下思索自己今天又是哪里惹到了她。
倒是郭菱,见到心仪之人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朝着亭下笑得像朵海棠花一样开怀。见状郭茵咬紧银牙,泪珠盈睫,怯怯地朝着郭菱走了过去。
“三妹妹,今日是我惹了阿宁不开心,我们、我们还是走罢。”
说罢一双惹人怜惜的泪眸期期艾艾地扫向薛敖,果然见薛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薛敖:幸哉!原来不是我惹得。
郭茵:这把稳了。
郭菱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关我什么事?你没干得过她攀扯我作甚!”
郭菱是个天生的大嗓门,两句话吼完整个华章亭上下都听了个清楚,郭茵没想到这二百五一点也不顾及她的颜面,愣过后直接掩面而泣起来。
“我的儿!”
华章亭周围树植颇多,又是在雪日里积了满身的树挂,故而亭中的人并没有发现前厅宾客已随着辽东王妃赶了过来,而刚刚那一声悲鸣便是惦记着女儿的郭大夫人发出来的。
阿宁本在欣赏郭氏女的表演,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的失神,脸色惨白。见状薛敖立刻按住亭柱跳了上来,将阿宁半拥在怀中安抚起来。
他怒极,却顾及怀里的阿宁不能言语,只是狠狠地瞪向郭大夫人。
郭大夫人婆娑的泪眼触及到薛敖吃人的目光时一抖,下意识的避开,但还是悲悲戚戚的哭道:“我的儿,是谁欺负你自幼流离,没有父亲庇护,是为娘的不是啊。”
嘴中哭着,可责怪的目光却是意有所指地扫向了面色苍白的阿宁。
阿宁刚缓过来神,就见这位郭家长房夫人看着自己那责怪的眼色,险些气笑了出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没欺负她!”,薛敖一见她看向自己这个方向,顿时一急,嚷嚷着撇清关系。
郭大夫人一哽,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辽东王妃笑道:“若是敖儿惹到了郭大姑娘,那倒是我这个东道主的不是了,郭夫人带着女儿主动来为我庆贺生辰,却没想到惹了郭大姑娘的不开心。”
这话点明了说是她们母女二人上赶着赴宴,郭大夫人咬了咬牙,本想着看看郭茵与薛敖曾经的婚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却没想弄成了这副难看的样子。
可她又看到郭茵哀求的目光,心下一横,说道:“王妃严重了,依我看,茵儿难过并不是因着世子。恶语伤人四月寒,陆姑娘,您说是吧?!”
“我不明白夫人说的是什么”,阿宁面色真诚,“郭夫人从前厅赶来,甫一见到郭大小姐便怪罪于我,实在是奇怪。”
小姑娘乖乖站在亭下,语气娇软,“阿宁不知郭夫人是何时修成的六感通灵的神通?”
闻言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郭茵见阿宁不卑不亢,心中恨极,可怜的抬起一双泪眼,“阿宁妹妹不必捉弄我母亲,是我不知何处惹了妹妹,阿茵日后必会上门赔罪。”
阿宁挣脱了薛敖的臂膀,走近这对母女,像是要笑了起来。
“我只不过是给在场诸位讲了一个我兄长同窗的故事,哪里就惹来了这桩官司”,小姑娘生的粉雕玉琢,看着就让人爱重,她无助的看向适才亭中的人,“各位都是亲眼所见,可为阿宁证实所言非虚。”
一位极为英气艳丽的女子顿时张口,朗声道:“陆姑娘刚刚是讲了一个故事啊,大家都听到了,我们也不知道郭大姑娘为何伤心,难不成郭大姑娘也曾凿壁偷光过?想要考个女状元?”
她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殷切,“那你可要向阿宁的解元兄长好好学习,不能装模作样啊。”
这女孩是辽东军中一位女将军的独女,名叫文英,一向是个没什么心眼子的,这么一说反倒叫人不知怎么回她。
郭茵:“......”
见陆续有人七嘴八舌的出言,郭夫人恨恨的抬头看向阿宁,见她身后站着薛敖与辽东王妃,而自己的女儿却只能无助地靠着自己。
她想起幼时辽东王与丈夫许下娃娃亲、想起丈夫战死沙场、想起女儿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郭夫人挺直腰杆,又是以往那个高贵冷淡的长房夫人,她身量颇高,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宁,语气威严,“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严于人。”
“陆姑娘小小年纪便牙尖嘴利,不敬尊长,不爱幼小”,她像是与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般朗声训斥。
“不避外嫌。因着茵儿与薛世子曾定过亲便挑衅滋事,欺负我苦命的女儿,陆姑娘,家中长辈难道不曾教你读过女诫?这些又是谁教你的处世之道?”
话音刚落,亭中众人悄然无声,有郭家党的门户偷偷对着阿宁指指点点,大多数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注意这两家的官司。
阿宁早已在她的一声声诋毁中变得面色冰冷。
薛敖怒极,一把冲了出去,刚想封了这妇人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就被辽东王妃的铁钳焊在了原地。
他不解一向护着阿宁的母亲为何会阻拦自己,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唇齿清晰的声音。
“鹤卿惭愧,伊之学问皆为晚生教导”。
那音质慵懒清透,极为好听,像是雪化萧山、飞泉鸣玉般的奇趣微凉。
那人走近,分枝拂雪下的容貌盛极,在一片抽气与屏息声中朝着小姑娘走了过来——
“阿宁,我是兄长。”
第7章 兄长
大燕朝尚武,无论是王孙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家,都会早早地将孩子送去学武,此势在上一任帝主治国时尤为严重。
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据说当年贩夫走卒都会得一招半式,朝堂之上武官独占鳌头,朝堂之下百姓身体康健,街道到处都是兵器铁匠铺子。
然而如此尚武却导致大燕文官弱极,文策、史书、政略、炼金术、风水...本应争奇斗艳的鸿儒与硕学,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朝会上渐少渐弱。
这样的情景持续到当今帝主即位。
大燕景帝意识到朝会上只有兵法与战事不是持久之计,于是提拔文臣,重金投入鸿都学堂,鼓励百姓向文而学,但是尚武多年的大燕朝却不得文曲星的眷顾。
天下武分十成,八成皆在大燕;天下文有七辰,大燕仅得一斗。
景帝看着隔壁的大凉坐拥腹饱万言的达士通人,但自己手下却无人可用,心中妒恨难当,一方面恨自己老爹留下的烂摊子,一方面大手一挥,真金白银的想要砸出个文曲星。
而陆霁云,便是大燕朝等了几十年的少年英才,大燕终得一斗的鸿生冠冕。
他精通文策与风水,幼时所写诗赋被大凉文人争相收录,十五岁时通过齐国公献策治好了南地十余舟的水患,参加乡试前便协助翰林院撰写文书。
上京人都说这是文曲星转世,机巧若神、沉博绝丽。但无数的闺阁女儿家却说这是当朝小宋玉——齐国公家的表公子,有匪君子,冰壶玉衡,巍巍琢玉郎。
陆家儿女容貌皆胜,只不过阿宁像峰上的一捧雪,陆霁云却是这捧雪映照下的几川冰河,如霜如剑,锐利薄凉,眉眼间全是经年累月的禀赋与底蕴。
“哥..哥?”
阿宁喃喃,她从未见过这个大她三岁的兄长,只是从小到大的学术、膳食与玩用都少不了陆霁云的经手。
陆霁云说女子应读书,不为投国治世,只为活出自己的道理。女子要看遍四时景色、名山大川,不求洞察人心只为顺应本心。
世人认为女子当依附男子而生,但他的妹妹只需要快活肆意,活得通达。
陆霁云快步走到阿宁身边,看着小姑娘仰着一张呆愣的脸蛋,心下爱怜,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哪哪都好,忍不住感叹血缘的奇妙。
看着站在一处的二人,亭中众人知晓这位便是陆家的那位解元公子。
“适才在前厅中与王妃贺寿,晚到了些时候。”陆霁云轻声与阿宁解释,阿宁这才知道刚才为什么前厅会忽然喧哗起来。
见阿宁点头,陆霁云笑了笑,勾的在场辽东女儿齐齐吸了一口气。
陆霁云转头看向郭夫人,脸上神色重新变得淡漠持重,他行了一礼,朗声道:“鹤卿不才,将幼妹教的如此心软良善、不善言辞,累得夫人教导。”
郭氏母女二人脸色奇奇一白,大燕境内除了当今帝师,谁敢叫陆鹤卿说一句不才?
陆霁云不欲多费口舌,连眼神都懒得给,他揽住阿宁瘦弱的双肩,俨然一座高山般护着女孩。
“阿宁,世上一百本书说外嫌,说女子当如何。但你不要看这一百,要看就看千尺江面与万里的山。”
他还是那般面露笑意,但是又像是无尽蔑视一般,“所谓外嫌,不过就是强盗逼迫的借口与碌碌人在妥协与顺从。”
“万夫关也好,千夫指也罢,对你来说,这都无足轻重。若是快活,教条礼法不过满纸空言。”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大到所有人都能听清他的言语,又小到雪落松枝的声音如此清晰。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惊世骇俗。辽东城内尚不敢有人如此言语,遑论是循规蹈矩的上京城。可这话由陆霁云说出来,让人细想起来总觉得有一些道理。
陆霁云带着阿宁向辽东王妃行礼告辞,目光从言笑晏晏的王妃身上略过一旁的薛敖,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嫌弃。
薛敖本来见到阿宁的兄长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但是自己刚刚被陆霁云那么被陆霁云扫过一眼时,两股颤颤。
挺拔俊朗的男子牵着女孩走下台阶,在一棵树挂茂盛的柏树旁站住。他回过头,看向嗫喏着的郭大夫人。
“您所说的女诫,不知是哪个朝代传下来的东西,这种陈词滥调怎能规迫我朝女郎。还望夫人勿作茧自缚。”
不知何时雪霁天晴,一缕日光落在他挺翘的鼻尖上,鼻下薄唇微动,像是叹息一般。
“——误人子弟啊。”
......
阿宁生平第一次觉得手心这么热。
她坐在马车上,有些不敢看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亲兄长,两只小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大拇指蜷缩在适才被陆霁云牵过的掌心里。
“我...”,陆霁云看着对面阿宁毛绒绒的头顶,伸手揉了揉,“哥哥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这么大的女孩喜欢聊些什么,阿宁是否觉得无趣?”
阿宁连忙摇头,怎么会觉得无趣,她只觉得自己的兄长惊才绝艳,心中全然的欢喜与兴奋。
“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没喊我去接?哥哥你冷不冷啊?”
阿宁问的急,那架势仿佛只要是陆霁云说一声不好就要哭了出来。陆霁云注意到小姑娘一双圆眼里的焦急与孺慕,声音放软到了极致。
“今日才到,还没来得及通知爹娘,哥哥不冷”,陆霁云拍了拍身上的灰锦大氅,“阿宁早就将冬衣送给了我,怎会冷的。”
得到回复,阿宁舒了口气,心底那点子羞意生疏也随着几句交谈烟消云散,她看着陆霁云,怎么看怎么喜欢,于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旁,脑袋靠在陆霁云的肩膀上。
阿宁动作随意自然,但是陆霁云却是快要僵成了一块木头。
他自幼冷心薄性,不会亲近什么人,更别提是这么娇弱的小姑娘。
本来外祖齐国公家也有几位可爱的女孩子喜欢缠着他,但是自打七岁那年他与阿宁的书信中稍稍提了几位表妹后,竟有三月未曾收到阿宁的回信。
于是陆霁云写信给陆父询问发生了什么,却受到小姑娘满满三页纸的控诉——大概就是说身为她的哥哥怎么能说别家女孩可爱,她为此心口痛痛,不想理自己这个哥哥了。
满纸的幼稚与奶气。
陆霁云哭笑不得,只觉得阿宁直率可爱,后来也不再与别人家的女孩亲近来往。
他轻缓的调整坐姿,以便阿宁靠的舒服,马车晃晃悠悠载着兄妹二人与日光回了陆府。
二人牵着手进了堂屋,进门就见爹娘殷切的望着门口,见陆霁云与阿宁回来,忙欣喜的给二人脱去大氅,盛来热汤。
“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感情好得很”,陆母素来身体不好,今日的气色却是难得的红润,“你哥哥啊,甫一回家还未来得及歇一歇便去寻你了。”
闻言,阿宁朝陆霁云拱了拱小爪子,“哥哥真好。”
“娘您不知道,哥哥刚才出现在王府的时候我都傻了,不光是我,赴宴的人都看呆了”,阿宁说的与有荣焉,笑的一张脸上红扑扑的。
陆父陆母看着一双儿女,心中兴奋感动,只觉得上苍眷怜,赐给他们这样好的孩子。
“爹,娘,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尽过孝道”,陆霁云掀袍跪在二老面前,语气哽咽,“叫妹妹这些年一人陪伴双亲,是儿子的不是。”
见状二老连忙将陆霁云扶起,抱住一旁流泪的阿宁,一家人眼中都是久别重逢的泪水。
陆霁云安抚好父母妹妹,转念问道:“爹娘,说来儿子有一事不解,我们陆家这些年在辽东可有得罪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