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被横冲直撞的薛敖拽了个趔趄,脚上的小伤口本没什么感觉,倒是自己险些被这人搞得脱臼。
“等等,我没..你慢点,薛子易!”
薛敖回过头看着阿宁细细的喘气,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隆冬的日子里竟是一额头的汗。
阿宁面无表情的朝他伸手,就见那不可一世的小世子睁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慢慢从衣襟处拉出了一方粉色的帕子。
秦东来:!!!
我嘞个娘差点没抽死我的憨货竟然喜欢这等女郎之物!
阿宁接过帕子,明明薛敖还是那般神奇十足的傲慢模样,可她莫名从这人身上看出来了一股子被抛弃的沮丧感。
绵软的质感轻轻擦过额角,薛敖盯着给自己擦汗擦的仔细的阿宁,觉得现下这份温软舒适直接熨帖进了人心眼里。
客栈众人看到一对小儿女的举动并未觉得哪里不妥。
辽东本就民风彪悍,且二人身上有婚约,见此情形只会在心里偷偷嘲笑——辽东王家的小世子看着就一副不值钱的熊样。
阿宁折回手帕,回头看向满地狼藉,正巧撞进了秦东来身旁那位紫衣男子意味不明的目光里。
秦东来家世显赫,一向嚣张跋扈,可却对这男子毕恭毕敬。阿宁心下注意,神色如常的对那人屈膝一礼。
“姑娘不必多礼,日后小生还要去陆府拜访。”那男子温润一笑便拂袖而去,见状阿宁也不再对此人多言。
“今日之事皆因误会,薛世子是为仗义执言,几位公子若不嫌弃,还请移步陆府,诸位的要求,陆府必会满足。”
话毕,阿宁拉着薛敖离开会仙楼,那几位受伤的男子面面相觑。想着陆霁宁说那霸王‘仗义执言’,咽了咽口水,到底是没脸再去陆府寻什么好笑的公道,灰头土脸的回家找娘。
马车上,薛敖捏着阿宁受伤的脚踝,动作轻慢的掀起罗袜,看见那道冒着些红肉的口子时,手都抖了起来。
阿宁用力抽了抽脚,没收回来,笑道:“抖什么?就这个本事还能挥的起来你那一百斤重的鞭子吗?”
薛敖不说话,只是敲了敲门沿,小厮便心领神会的将车驾去了医馆。
阿宁见这人不说话,心知他是愧疚,又不忍这憨货闷闷不乐,转念一想,从袖中掏出方才给薛敖擦汗的粉色方帕。
“你话还没说清楚,为什么把阿奴哥哥的东西送给了别人?”
闻言薛敖直接蹦了起来,一颗铁头撞得车顶发出闷响,但他顾不得自己的脑袋,愤声发问,“为什么不可以?谢缨的东西就这般金贵吗?!也值得你三番五次的追问!”
阿宁被吼的愣了一下,呼吸急促,身体不可抑制的发慌,下意识的就想安抚心口。
只是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见那本是站着发火的小世子弯下腰,红着一双眼给自己顺气,一边拍一边嘟囔:“摸摸吓不着,拍拍魂上身。”
阿宁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的看着给自己认真顺气的薛敖,心跳恢复正常,可脑子里却想起了一桩往事。
这是小时候薛敖常对她做的事。
因着阿宁身子弱,一点小事就能吓得她失神生病,故而陆府上下都是小心娇养着。但是再怎么仔细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有一次薛敖亲眼看见阿宁被吓得小脸发白,也不知还是七岁的小童是怎么想的,隔天就自己一个人拜了宝华寺,爬了足足六百阶,给阿宁求了平安符,还与那老方丈学了这么一个安抚的招魂法子。
可能老方丈也没想到,如此普通的一个逗娃娃的民间法子,却对阿宁有着不小的作用。后来每次意外受到惊吓时,薛敖便是如此,将小姑娘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心口,奶声奶气的招魂。
从他的七岁到十七岁,怀中总是坐着一个乖巧的小姑娘;从她的五岁到十五岁,身后怀抱和那双安抚的手总是一成不变的干燥而温暖。
阿宁鬼使神差的抓住薛敖的手,见那人抬起头,不满道:“干嘛?又要给我讲男女大防,陆霁宁我是在...”
“没有怪你”,阿宁打断薛敖,“只是想让你别不出声,闷闷不乐的。”
薛敖微怔,目不转睛的盯着阿宁漂亮的眉眼,只觉得手上被攥住的那一块热得不成样子。
“阿奴哥哥送给我的东西是不远万里的心意,除了我,没人能随意处置”,阿宁认真的注视薛敖,语气轻缓,“而你,是我近在咫尺的、很重要的...私属。”
最后两个字阿宁说的很小声,薛敖并未听清,只是紧接着又听阿宁细声同他说话。
“因为你很重要,所以会恼恨你送东西给旁人,因为觉得你在被抢走,所以会想要你在亲人之外只在乎我。这是我的私欲与错处。不过——”
阿宁忽然笑了一下,她看清了薛敖眼底如海动般的震动荡漾,一字一句道:“薛子易,我不会改的。”
第4章 十三雪渠
早冬的寒风裹挟着淡淡梅香呼啸吹过,一片银装素裹之上是明媚和煦的日光。
橘意打正厅过来,在小堂屋里脱下外袄,将手脚在乌金炉边烤的没有一丝凉气才掀开门帘,笑着向阿宁走过去。
“这般冷的天气,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橘意将阿宁的一双脚捧在怀里,心疼的揉了揉她细弱的脚踝,“还好有苍鹭山神医早年间留下来的玉腻膏,否则姑娘留下疤可怎么好。”
阿宁放下手中的书册,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这话以后可不能在薛敖面前说起,要不然那傻子又要急得跟个什么似的。”
见阿宁煞有其是的样子,橘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口吻打趣,“好好好,知道我们家姑娘最是在意薛世子了,奴婢一定谨言慎行。”
闻言阿宁一下子收回脚,脸上有微不可见的醺红,“你!你胡说些什么!”
橘意知道小姑娘是害羞了,暗恼自己口无遮拦,连忙将阿宁半搂在怀里,“是奴婢妄言了,姑娘别急,姑娘可是要下床看看府中庆宴操办的如何了?”
阿宁点点头,过了一会状若不经意间的问道:“薛敖今日可有传话过来?”
自打上次会仙楼一别,阿宁回家便生了风寒,躺在床上享受着父母关爱之时听她娘说,薛敖又被辽东王抽了一顿,这次还将他送进了军营里操练,想来没有个把月是出不来了。
只是阿宁这段时日虽没见到他,却在薛敖进营的前一天收到了两大车的粉色绸缎,还附带一张狂狷的草书。
——随便用,我薛家才不缺这几匹东西。
现下那些绸缎还堆在阿宁的小库房里吹着寒风,不知如何处置。
橘意细细擦着阿宁雪白绵软的手指,摇头道;“想是操练还没结束,不过也将近一个月,应该是快了。”
阿宁柳眉微蹙,心想辽东王此次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怎么罚的这般狠。
橘意伺候着阿宁穿上了一件杏白色的穿花云缎裙,腰间束着根朱红濯珠缎带,又在外面加上了一件大红蒲纹狐皮大氅,见小巧嫩白的下巴边是一圈毛绒绒的狐毛,显得人格外娇憨可爱,这才罢手。
橘意看着自家姑娘这般打扮,满意道:“这还是年初时世子在莲白山上打到的狐狸,皮子做了几个月余才出样,姑娘穿上真是好看。”
阿宁接下攒金的小手炉拢在手中,点头附和,“是块上好的皮子。”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的朝主屋走去,一路上见到的陆府中人行色匆匆又不乏喜气,叫人也跟着心情舒朗起来。
甫一走进主屋,就见本来端坐着的陆老爷笑意盈盈的迎了过来。
陆老爷生的丰神俊朗,看着爱女笑眯眯的问道:“阿宁今日感觉怎么样?看着气色倒是不错。”
阿宁添了杯茶递给陆老爷,走到身后,亲昵的给自家爹爹捏肩,“这几日累得爹娘担心了,是女儿的不是。”
“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把这辽东城的天掀了也无事。”
听到一向知礼的父亲如此说道,阿宁见怪不怪的嘟囔,“又是这样,早晚要被您宠坏。”
陆老爷拍了拍爱女的手,语气认真,“我家闺女生来便不容易,这都是我和你娘的错,所以爹爹希望我的明珠可以再肆意一点,做这辽东城最任性的小姑娘。”
阿宁还像幼时那样伏在父亲的膝头,“您说得不对,阿宁有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爹娘。”
陆老爷听到小姑娘温弱的撒娇,心中酸软,摸了摸阿宁乌黑柔顺的头发,温声应是。
这里一派父女和睦温馨,几十里外的莲白山演武场上却是另一番惊霜风雪的景象。
身着银甲的少年额角晶亮,白羽银冠高高束着一头乌发,许是这段时日都在操练的缘故,肤色没有之前那般白皙,但却显得人更锐利起来。
他站在演武堂的中心,周围都是穿着辽东军服的兵卒,在正对面站着一位高大强壮的赤膊男人,双目充血,一副癫狂之相。
薛敖手里握着一根长达十余尺的淬银长鞭,鞭尾倒刺横生,那尖利的倒刺却是漂亮至极,绕着鞭身开成一枝凛凛怒然的垂丝雪渠,看着十分的耀眼惑人。
周围都是看着薛敖长大的将士们,眼下看到场上你生我死的架势,纳闷道:“古叔,世子这又是犯什么事了,身上旧伤未愈,一条腿还瘸着呢,怎么就被王爷给弄来‘斗鬼’了。”
‘斗鬼’是辽东军营一种特殊的训军法子,就是将将士派去与十恶不赦的恶贼或北蛮决斗,期间遑论生死,活者为胜。因着这种方式过于危险,故而只在官阶比较高的将领中盛行。
那被叫古叔的人是辽东王薛启的副将,闻言摇头,吐掉了嘴里的半根狗尾巴草,骂道:“这鬼天气,可真他娘的冷。”
“乖乖,还能是因为什么,老子打小子,这不天经地义的吗!”古叔一脸的不以为意,“再说斗鬼又怎样,咱们世子又不可能输。”
问话的小兵听古叔说的理所当然,觉得很有道理,便闭上嘴盯着薛敖手里那根威名赫赫的第一神兵——十三雪渠鞭。
赤膊男子忽然大笑起来,随即死死地盯着对面的薛敖,操着一口不太熟悉的汉语问道:“你就是薛启的崽子?看着可比你爹细皮嫩肉多了。”
他笑得极其张狂,完全没有阶下囚的半点落魄,直到笑的薛敖一张俊脸都变黑了才停下来,“也好,让我看看你这名满关外的薛家小子是怎样的沽名钓誉、名不副实。”
薛敖:腿更疼了,他会的词儿比我还多。
薛敖回头求助般看向众将士,目光里写满了帮我怼这外族孙子。可怜辽东军大多都是出身贫苦人家的男娃,没读过那般金贵的书,但围观的几百号辽东军本着不给自家小主子丢脸的原则,恶狠狠地憋了参差不齐的一句大吼——“俺、俺也觉得!”
赤膊男子:...
骄傲的少年屹立在日光之下,眼神明亮,点点清雪落在垂下的长睫上,不过几息便融化成了眉眼间的潋滟热烈。他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手腕一翻,十三雪渠抽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赤膊男子压根移不开落在鞭子上的眼睛,目光痴迷——这就是天下第一神兵,十三雪渠。
莲白山在四国境内总是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传闻前朝的皇陵便是修在了这一片的山脉之中,而莲白山被奉为神山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物华天宝,更是传闻这里有一株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作长生不老之药引的雪渠花。
苦寒之地多獒犬,这是辽东的庇佑神,也是神花雪渠的守护者。传闻薛敖手中这根鞭子就是由历代獒王的脊脉所化。十三雪渠,前十节点到为止,后三尾弑神杀魔。
薛敖从未在战场之外用出十三雪渠那遍布倒刺的后三尾,因为从得到这根鞭子时他便被告知此兵器的可怖之处。
赤膊男子丝毫不掩眼中的贪婪,眸中射出几道不怀好意的凶光,“原来杀我无数将士的兵器长的这副样子,真是令人..目眩神迷,可薛启的小崽子,若没有它,你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激将法!赤裸裸的激将法!
辽东将士想着自己都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北蛮的诡计,世子也必定不会中计...
“好!”
薛敖一掌轰出掌中的鞭子,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地面砸了一个大坑,震起纷纷的黄沙。
“小爷就不用十三跟你比划比划”,少年脸上又露出那种混不吝的笑容,齐整的牙齿白的晃人,“叫你知道,不是你那撇脚的激将法管用,是我薛敖,想怎么揍你就怎么揍你。”
听闻此言,赤膊男子脸色一沉,嗤道:“狂妄小儿!薛启杀我兄弟,今天就用他儿子的血来祭我族人的亡灵!”
话音未落,一道雄厚狂混的掌风朝着薛敖的命门袭来,薛敖腾空跃起,拖着不便动作的腿险险避过,就见他刚才身后的木杖板被一掌轰碎。他蓦地旋身,周边飘雪全无,第二道凌厉诡异的掌风自上贯下的呼啸而来,罡风鼓动,气流喷涌,这一掌的威力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薛敖内力流转,陡然转向猛地接下这一掌,辽东的将士们分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清脆声,一丝断发顺着不知何时变大的冬风从薛敖的眼前吹往雪山。
“除了我哥哥,你是第一个接下这两掌的人,你叫薛敖?”
薛敖揉了揉酸疼的右臂,眼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求战之意,“赢得了我再喊小爷名号。”
“我叫坎夷那,我这第三掌在整个坎儿部落都未尝败绩”,男子嘴角溢出血沫,但他顾不得擦拭也顾不得胸口处被震断的肋骨,只是直直的看向对面骄傲轻狂的小少年,“你可敢接?”
一旁的布守使山顶上,两匹黄骠马打着响鼻踩在积雪上,若是眼尖的必定能看出来这两匹黄骠乃是西域进贡的良驹,为大燕朝皇家御马。
那日会仙楼中与秦东来一起的紫衣男子就在此处,只不过这次他身边的陪同却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剑客。
“阿岐,你说这薛敖能赢吗?”,紫衣男子在此看了良久,因着眼神不好眯起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向山下。
被唤“阿岐”的剑客是苍南剑派的传人沈要歧,素有‘腰下剑’的美称。
沈要岐手中不离佩剑,未加思索便道:“坎夷那是坎儿部落的第一勇士,便是辽东王捉他时也险些落了个两败俱伤,而这位薛世子年纪轻轻,又将手中神兵弃于一旁...”
“所以你的意思是,薛敖必输无疑?
沉稳持重的剑客白了他一眼,手指温柔的摩挲着腰间剑鞘,“南候缨,北王敖,你以为这是白叫的吗?”
他打马离开,只有古井无波的声音在山顶响起。
“他只要不用脑,单手都能赢。”
...
“磨磨唧唧的真他娘烦死了!”
薛敖懒得听他废话,小腿骤然发力如雪豹一般冲向负隅顽抗的猎物,坎夷那早已做好了第三掌的蓄力,只见他脖子爆红,眼眶充血,铺天盖地一般朝薛敖轰出这最后一掌。
其势之磅礴凶险,飞雪走沙皆肝肠寸断,便是叫古叔这等老将都大惊失色,只在身后急急喊了一句,“世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