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通风口,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把它衔在嘴里,背风点燃。
隔一道烟雾,他看着她,开口:“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宋槐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姑姑她……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是。”
“……什么原因。”
“心源性的突发病。住了一段时间院,没多久就走了。”
宋槐呼吸一滞,顿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即便已经做了一下午的心理建设,还是很难面对这个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宋槐对姑姑周楚宁的样貌早就模糊,很多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
记忆中,周楚宁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都避免不了要跟周楚言吵上一架。
她和母亲于淼的关系还算亲密——她们是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不同的是,于淼当时顺利毕业,周楚宁中途无故辍学。
周楚言和于淼因车祸去世的那段时间,到宋槐被送去福利院,周楚宁一直没出现。
宋槐后来试想过无数种原因,积极的或消极的,却从没想过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明明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段朝泠盯着宋槐泛白的一张脸,深吸一口烟,徐缓说:“本来不想让你过早知道这些的。”
他确实没料到,只见过周楚宁一次的祝老爷子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刻,以至于时隔多年轻易认出了宋槐。
宋槐定定地说:“……为什么。”
“槐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段朝泠看着她,“你知道了不会改变什么,反而会徒增烦恼。”
“……你很早之前和我说过,你去参加过我父母的葬礼。”
“当时你姑姑身体状况很差,没办法去现场。我受人所托过去探望。”
宋槐恍然,原来他最初对她说过的那句“和你家人是旧识”指的是周楚宁,而不是她的父母。
他收养她是因为周楚宁是她姑姑,仅此而已。
她终于明白了他待她这样好的原因。
段朝泠掸了掸烟灰,又说:“每年冬至是她的忌日,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以后有机会去看看她吧,你们终究是一家人。”
宋槐下意识攥紧衣摆,轻声说:“……好。”
沉默开始无限蔓延。
抽完一支烟,段朝泠重新点了一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宋槐眼睫颤动两下,“没别的了。”
段朝泠掀了掀眼皮,看她的眼神带几分意味深长。
宋槐咬住唇,低头躲掉他的视线。
不是没有预感。只要她开口去问,他定会知无不言。
逃避也好,自欺欺人也好,起码现在,她不想知道他和她姑姑之间的一切。
段朝泠掐掉燃着的光点,将烟蒂丢进垃圾桶,“好好吃饭,别饿着自己。”
“我等等就吃。”
“待着吧。我出去了。”
“……嗯。”
宋槐看着他走向门口,背影清孑,莫名有种寂寥的破碎感。
他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在他离开的前一秒,宋槐忍不住出声喊他:“……段朝泠。”
段朝泠停下,回头捕捉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反倒语塞。
过往拿新年愿望换来的这声称呼,实际她鲜少真的对他直呼其名。
许久,她开口,嗓音微微涩然,“……你也好好吃饭,别饿着自己。”
-
回到北城,一切重新步入正轨,谁都没再提起在苏城的这段插曲。
中间许歧问过一次,宋槐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知道她不想说,他也就没再问过。
七月中旬,青栾寺开放日,毛佳夷和宋槐约了一起去逛庙会。
寺庙在城郊的一座半山腰,两人打车过去,花半小时徒步爬山。
穿过六棱石子路,一直走到尽头,迈过木门槛,到了正殿求祈福带的地方。
人比较多,有摩肩接踵的趋势。两人排了好一会长队,总算排到了第一位。
宋槐没给自己求,问住持讨了两根祈求平安的福带,分别给段朝泠和陈静如,又请了两条静心咒手钏给老爷子。
理智上知道段朝泠从不信佛,但她还是想为他求得平安,图一个四方圆满。
出了正殿,两人去了挂祈福带的小树林。
毛佳夷环视四周,“槐槐,周围都是人,扶梯基本都被占满了……要不我们出去等会儿?”
宋槐摇头说“不用”,冲朝北方向扬了扬下巴,“我知道一个地方能挂。”
她带毛佳夷绕到后山,那儿有棵百年香樟树,树枝上挂了寥寥几根红色的祈福带。
毛佳夷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后山有地方能挂的?”
宋槐笑说:“小时候我妈妈带我来过一次,当时印象比较深刻,一直记到现在。”
等毛佳夷挂完,宋槐爬上扶梯,抬手去够就近的一条树枝。
枝干末梢有根倒刺,她没注意,被不小心扎到了手指,猛地“嘶”一声。
“槐槐,你没事吧?”
“……没事。”宋槐随意地甩了甩手。
不经意间往旁边扫一眼,意外瞧见其中一条祈福带上的内容。
简洁明了的四字:极乐顺遂。落款的黑色字迹略微泛旧,但不难瞧出是一串英文——Cora Zhou.
宋槐猝然顿住。
碎裂的回忆片段在脑海里自动还原,拼凑出完整的一张拼图。
原来Cora Zhou是周楚宁。
很多年前于淼同她偶然提起过,事出有因,导致周楚宁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直以英文名自称。
那时候她太小,不明白Cora是什么意思,每次见到周楚宁,不是叫姑姑就是有样学样地喊她“coco”。
她早该联想到的。
红酒瓶贴着的标签,打火机上刻着的字母,冬至那日蓄满烟头的烟灰缸……这些都是周楚宁在段朝泠那里存在着的证据,任何人都代替不了。
毛佳夷在底下扶着梯子,见她表情不对,出声喊她的名字。
宋槐回神,僵硬攥住祈福带的首尾两端,把它缠在枝干上,打了个活结。
从扶梯上下来,宋槐看向毛佳夷,勉强笑了下,“毛毛,我们能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再走吗?”
投身到热闹的氛围中,只会让她更难过。
瞧出她的反常,毛佳夷拉着她坐到草坪上,认真发问:“你刚刚到底怎么了?”
宋槐没回答,而是低语:“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啊?”
“他不喜欢我,他是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才对很我好的。”
毛佳夷蹙眉,“这是什么新型替身文学。”
宋槐呢喃出声:“……替身吗?”
“难道不是吗?你想啊,他不喜欢你还对你好,故意吊着你,不是把你当替身是什么?”
“不是的,你误会了。他没故意吊着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宋槐叹了口气,“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和她有血缘关系。他对我好大概是因为责任。”
毛佳夷露出严肃的表情,“槐槐,你知道吗?”
“……什么。”
“比起他不喜欢你这一点,更残忍的是,他心里有一个已经死去的白月光。”
心乱如麻,宋槐没法再聊下去,主动结束了这话题。
短暂休息完,两人去附近逛了逛,买了些东西,临近中午才下山。
还没走到山脚,宋槐接到段朝泠的电话,问她在哪。宋槐迟疑地报出地址。
那头的段朝泠说:“我就在附近,等我去接你。”
说完,挂掉电话。
宋槐和毛佳夷告别,走到附近的公交站点,坐在长椅上等他来接。
十五分钟左右,段朝泠的车停在路边。她走过去,矮身坐进副驾驶座。
车里开了低温的空调,隔绝了外面的炎热。
段朝泠看了眼她的手,问:“怎么弄的?”
宋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受伤的食指,讷讷回答:“挂祈福带的时候不小心被刺扎到了。”
段朝泠没再说什么,启动车子引擎,开往盘山公路。
下了环城高速,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停车,“在车里等我。”
宋槐看着他进了店里,五分钟左右,拎着一袋东西回到车上。
段朝泠从袋子里拿出装碘伏的瓶子和棉签,沉静说:“把手伸过来。”
宋槐犹豫一下,朝他伸出手。
他用棉签沾了点碘伏液,缓缓涂到她的指腹,力度轻柔。
手指上干涸的血迹被他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宋槐突然有些恍惚,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过往做过无数次类似这样的小事,而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原来她被他照顾得这样细致。
她先是看他拿着棉签的手,再去看他狭长的眼型,莫名的,眼底渐渐蓄满水汽。
段朝泠微微抬眼,“很疼?”
宋槐吸了吸鼻子,“……不疼的。”
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时移世易,她已经没办法再去喜欢段朝泠了。
-
九月初,学校要召开一场运动会。
宋槐被选为实验一班负责举牌的引导员,每天大课间跟着方队一同训练,放学后和毛佳夷他们泡在校图书馆里上自习,生活过得还算充实。
最近两个多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段朝泠。他经常出差,人在北城的时间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的闲暇时间恰巧又是错开的,能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已经成为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宋槐妥协地觉得这样也好,与其在见到他的时候强忍着快要溢出的难过情绪,不如借这个机会慢慢忘掉他,让一切归零。
国庆节回来,运动会正式开幕,走完入场方阵,下午是男子短跑赛和长跑赛。
许歧报了400米短跑和3000米长跑。
宋槐将举牌交给体委,回到自己班级的阵营,从毛佳夷那里拿回校服,打算去洗手间把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和百褶裙换下来。
还没走到洗手间,被刚从检录处回来的许歧拦住。
他将手里拿着的别针和号码牌丢给她,“帮我系上。”
宋槐只好把校服放到一旁的桌上,捏开别针弯钩,“过来一点儿。”
许歧稍微弯下腰,朝她凑过去。
不远处有两个女生碰巧路过,满眼八卦地看着他们,时不时耳语两句。
宋槐几分无奈:“有那么多女生愿意帮你忙,非叫我做什么。”
“你是你,她们是她们,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宋槐懒得再和他讲绕口令,用别针将号码牌的四角固定住,“好了。”
许歧低头扫她一眼,“我马上要比赛了。”
“我知道,广播刚刚预告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看我比赛吗?”
“我去换个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能赶上的。”
许歧拿起她的校服,拉着她往操场中间走,“看完再去。”
想着不急于这一时,她也就没拒绝。
“这儿是3000米的终点,在这里等我。”许歧直勾勾地看着她,意有所指,“我保证第一个冲到你面前。”
宋槐没太在意他的眼神变化,看向路旁的补给站,“你需要中途送水吗?需要的话我去拿一瓶过来。”
“没事,不用。我有别的动力。”
宋槐站在跑道最边缘的位置,看着许歧走向起点。
两三分钟过后,裁判打出发令枪,比赛选手一窝蜂地冲出去。
许歧开始跑得很快,领跑了两圈,后面渐渐放慢速度,保存体力。第五圈的时候,被后面的两人追赶上来。
宋槐瞧着眼前的形势,倒没替他着急,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拿第一。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宋槐扭头去看。
毛佳夷站到她旁边,手里攥着毛巾和矿泉水,“还有两圈就冲刺了!槐槐,怎么办,我好激动。”
宋槐安慰她,“别担心,去年许歧就是第一,今年估计也没什么意外。”
剩最后一圈半,许歧果真开始发力,超过了前面两个。
距离终点还有200米,被超过的其中一个男生用尽全力追赶,和许歧擦身而过时,突然伸脚绊了一下。
许歧猛地栽倒,直直摔在跑道上。
意外发生得太快,宋槐正要跑向他,身旁的毛佳夷已经冲了出去。
很快,停在体育场外面的救护车开进来,医护人员用担架将许歧抬了上去。
宋槐和毛佳夷随后赶到学校附近的附属医院,随行的还有班主任。
许歧这会刚做完基础检查,等着拍足部的X光片。病房里,班主任嘱咐两句,到楼下的自助打印机那儿取检查结果。
许歧躺在病床上,右腿微微支起,瞧见她们进来,说:“来了。”
宋槐看着他高高肿起的脚踝和膝盖上的擦伤,关切问:“严重吗?”
“就是脚有点儿扭到了。小伤而已,没什么事。”
宋槐问:“联系阿姨了吗?”
“我妈今天有个挺重要的会,没法看手机,我联系不到她,给我叔叔打了个电话。”
“许叔叔回国了?”
“嗯,前两天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