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正中间有一行手写寄语,寥寥一句话,行云流水的娟秀字迹,落款是Cora Zhou。
——加州气候湿冷,终究不如北城舒适,顺遂时宜,回国见。
宋槐喉咙发涩,正准备阖上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段朝泠出现在门口,看到她在房里,没觉得有多意外,徐缓问:“之前拿回去的书都看完了?”
宋槐轻轻“嗯”一声,垂眼,遮住满目心事。
段朝泠进门,将手臂搭着的外套放到沙发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我忙完,月中带你去北海道。”
想起去年和他的约定,宋槐轻声说:“我对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很感兴趣了。”
段朝泠看她一眼,“现在对哪儿感兴趣。”
“我想去你的大学看看。”她看着他,补充一句,“可以吗?”
“下周一带你去办签证,记得把证件备好。”
“知道了。”宋槐笑了笑,将手里拿着的书塞回书架,“那我先出去了。何阿姨在做晚饭,我去帮她打下手。”
“嗯。”
宋槐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来到开放式厨房,主动揽过洗菜和摘菜的活,一个人在水池旁边站了半个多小时,把刚刚生出的怪异情绪咀嚼了一遍,再自行消化掉。
傍晚准时开餐。
知道她最近辛苦,何阿姨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有道奶油益智汤用的是补脑的食材,熬出来的汁水鲜甜,满屋子飘香。
宋槐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扫兴,愣是硬着头皮多喝了大半碗。
见何阿姨拿起汤匙又要蓄满一碗,正想找借口推脱掉,听见对面的段朝泠适时开口:“给我吧。”
何阿姨微愣,往他面前的碗里添一勺,“朝泠,快尝尝。”
段朝泠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真的啊!那你快多喝点儿。”何阿姨笑呵呵地说,“知道你平时不喜甜口,本来没打算给你盛的。”
这样的场景再日常不过,知道他在替她解围,宋槐夹起一片胡萝卜送进嘴里咀嚼,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饭后,宋槐抱着机器人去院子里散步,时不时跟它讲两句话,以免它进入待机状态。
等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重新回到楼上。
独处一室,虚空的压抑感泛滥成灾。
不久前看到的那行寄语在脑海里自动构成一道画面,始终挥之不去。
她拉开抽屉,翻出当初在书店买的《En attendant Godot》,连同法语词典和听网课时做过的课堂笔记一起,全部塞进了封尘箱里。
做完这些,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拆开塑封包装,带着打火机去了洗手间。
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倚着墙面坐在浴缸边沿。
学着段朝泠惯有的动作,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按动打火机,生涩点燃。
试探性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气体混着淡淡的水果香涌入口腔,顺着喉咙延伸进肺部,呛得她猛地咳了两声。
开始还不太适应,初尝之后渐渐习惯了这种突兀的感觉。
宋槐用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手拿起白色烟盒,打量上面的图案——简洁一串品牌英文,盒身中间勾勒出鸢尾花的简笔描边。
当时在成田机场,她不止买了一对袖扣,还托人买了段朝泠惯常抽的那个牌子的香烟。
导购讲过,这是国内很少见的一款女士香烟的牌子。
雾气缭绕,她突然想起他拿着烟频频出神的样子,终于领悟。
原来那一瞬间,他在怀念别人。
-
潮湿雨季,接连几天都没放晴,炭灰色云层像失了重的天平,坠得人无端喘不过气。
一周后,难得出了太阳。宋槐从房间出来,靠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怀里抱着抱枕,视线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好似懒得很。
中午,许歧过来找她,见面第一句:“最近怎么样?都没见你怎么出门。”
宋槐晃了晃神,回答:“还好……只是有些不太适应。”
“哪儿不适应?”
“可能前阵子太忙了,突然闲下来反而提不起力气,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家里待着。”
许歧抽走她的抱枕,在她旁边坐下,“这我没法感同身受,毕竟我没参加高考,体会不到考前复习的紧张感。”
宋槐笑了一声,“……这话如果被毛毛听到了,估计又要吐槽你凡尔赛。”
闲聊两句,许歧言归正传:“你不打算跟他坦白吗?”
宋槐敛了敛笑意,“不打算。”
“为什么?”许歧倍感疑惑,“我们都已经毕业了,从前说不了的话,以后不见得就真的说不了。”
宋槐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平静说:“许歧,你知道吗?我最开始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努力争取一次……但是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发现我们中间隔了很多道坎,我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迈不过去。”
许歧看着她,哑声说:“既然不准备跟他坦白,不如考虑一下别人。”
宋槐摇了摇头,“我想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就维持原样了。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不是吗?”
他太优秀,比任何人都要好。她以后恐怕不会再遇见跟他一样好的人了。
如果真的能被人轻易忘掉,甚至替换掉,那他也就不是段朝泠了。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
静坐了会,突然想起什么,宋槐出声:“对了,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等高考完有话要对我讲吗?”
许歧收回黏在她脸上的视线,往远处看,语气很淡:“我说过这话?”
“没说过吗?”
“噢,我忘了。”
“……”
许歧将话题扯回来,认真问:“真的不觉得遗憾?”
宋槐没第一时间回答,目光投向那棵只剩枝叶的刺槐树。
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淡黄色花苞已经凋零,无一幸免,全部落在地面,水份被晒干,变成一碰就碎的标本。
十八岁这年的花期就这么错过,真的不遗憾吗?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
等签证下来,宋槐随段朝泠坐上了直飞旧金山的航班。
将近12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抵达那边的机场刚好是下午,人流量正多的时候。
三面环水的半岛城市,气候不似北城炎热,空气中泛着一股水汽,体感温潮。
下飞机前,宋槐听从段朝泠的嘱咐,穿了件薄款的针织开衫,等到了外头,被云烟缭绕的凉风一吹,倒也不觉得冷。
有辆商务车提前候在停车场。取完行李,两人走出机场,将行李箱交给司机,矮身坐进后座。
段朝泠用英文跟对方报出一个地址。司机点点头,礼貌示意,紧跟着启动车子引擎。
宋槐打开车窗,臂腕抵着窗框,放眼去看外面快速轮换的景致,觉得新鲜极了。
这里的空气带着一股陌生的凉意,但只要想到是他生活过的地方,顿时有种亲切感。
自顾自瞧了片刻,宋槐转过身,笑问:“我们现在要去酒店吗?”
段朝泠说:“去我之前的住处。”
“在学校附近?”
“离得不远。”
宋槐了然,又问:“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一栋两层楼的别墅。”段朝泠说,“房主是对白人夫妻,已经不在旧金山很多年了,这房子一直空着。”
“这么大的房子,应该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住。”
“Antoine和我一起。”
许是到了一座新的城市,宋槐话也变多了不少,直到下车前仍在拉着他闲聊。
时隔这么多天,难得见她开心一次,段朝泠自是由着她,尽量把她问的每个问题都答得详细些。
四十分钟左右,车停在了毗邻斯坦福大学的海湾别墅门前。
楼房四面环树,山体坡度高低不定,离远看像被围成了一个起伏的山湾。
下了车,将行李箱放到墙角,段朝泠伸手去解门上的智能密码锁。
宋槐站在他旁边,透过栅栏缝隙,去看院子里的陈设布局。
没来得及细瞧,听见门锁“滴”一声。
门被推开的瞬间,围合栅栏的铁丝猝然断开,径直倒向她这边。
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几乎忘了躲闪。
下一秒,宋槐被他攥住手臂,整个人被施力拉了过去。
她生生撞进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衣服面料,触感柔软,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
整片栅栏从他们身边擦过,携着一股风,重重砸在地上。
段朝泠将人护在怀里,掌心贴在她的后脑和腰部,低声说:“当心些。”
第23章
23/耳鬓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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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烫得人几分意乱。
横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力度不轻不重,存在感十足。
很快,段朝泠松开她,朝地面瞥一眼,解释说:“这房子自我们离开以后再没人住过,外面的设施有些老化,有待修缮。”
宋槐没说话,注意力俨然已经不在这上面。
见她惊魂未定地呆杵在那儿,段朝泠将行李箱拖进院内,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面走。
穿过泳池旁边的青苔石子路,一路直行,房门近在眼前。
宋槐终于回过神,抬眼,观察周围的景观。
主楼层的墙面用白色石膏雕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墙根摆一排新鲜绿植,整体的装修格调偏侘寂风。
看地面的干净程度,应该是段朝泠提前叫人进来打扫过。
段朝泠将人拉到棚檐下面,拿出手机,拨Antoine的电话,问他要当地维修工人的联系方式。
等对面接通的空隙,对她说:“钥匙在地毯底下,开门先进去吧。”
宋槐没动,“没关系,我等你一起。”
几分钟后,跟师傅约好上门修缮栅栏的时间,段朝泠领她进门,直接去了二楼,“这一排都是卧室,想住哪间自己选。”
宋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问:“你以前住的哪间?”
“右数第二间。”
“那我就住那间。”
段朝泠自是依她,“折腾了一天,先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出去。”
宋槐点点头,提前跟他道了声晚安,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床,简单吃过早餐,动身赶往段朝泠的母校。
路上,边聊天边欣赏沿途风景,将原本二十分钟的徒步时间延长了足足两倍。
进了校门,宋槐兴奋得不行,先去逛了热带植物园,又去纪念堂打卡了人像油画窗花。
周围有片草坪,到处都是席地而坐的学生。氛围足够惬意,时间流逝得似乎更慢了些。
学校占地面积很大,逛到最后,宋槐实在走不动了,靠坐在喷泉对面的长椅上摆烂,不自觉地撒起娇来:“好累……先歇会儿好不好?等我满血复活还能继续逛。”
段朝泠挑眉,“贪多嚼不烂。一天根本逛不完这里,何必勉强自己。”
宋槐脱口笑说:“来都来了,我只是很想走一遍你走过的地方。”
正好聊到这里,段朝泠问:“怎么突然要来加州。”
宋槐敛了敛笑意,轻声回答:“因为好奇。”好奇加州的气候是不是真像周楚宁在寄语里描述的那样湿冷。
停顿几秒,她随便寻个理由,真假参半地补充道:“……好奇国外的大学是什么样子,也好奇你以前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
段朝泠说:“没现在忙,但也差不太多。闲暇时间的活动比现在丰富。”
宋槐快速平复好心境,饶有兴致地问:“什么活动?”
“比如,Antoine在校期间组建过一支摇滚乐队。他们人手不够的时候,我偶尔会去参演。”
“古筝演奏吗?”
“吉他和架子鼓。”
宋槐惊讶地看着他。她只知道他古筝弹得极好,钢琴也略通一二,却从不知道他还会别的乐器。
很难想象,穿一件朋克皮衣在舞台上表演的段朝泠该是什么样。
这跟印象中他沉稳的性格大相径庭。
宋槐笑说:“改天我一定去问Antoine叔叔要你们上学时候拍过的照片。”
“他那儿不一定有。我基本不会拍照。”
宋槐面露惋惜。
在原地歇了会,段朝泠没再任由她继续像无头苍蝇一样盲目闲逛,带着她去了标志性的几个建筑点。最后一战是胡佛塔,花十美金买了上塔票,乘电梯到楼顶,可以俯瞰整座校园。
晌午,两人出了学校,去附近一家专门做新加坡菜的餐厅吃饭。
到了餐厅,落座没多久,有个中年男人似是认出了段朝泠,从吧台走向这边,过来打招呼。
宋槐单手托腮,安静坐在那里,听他们你来我往地寒暄。
男人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美式英语,讲话时的语速极快,她勉强能听懂,翻译起来有些吃力,脑速跟不太上,但那句“Is this your girlfriend”却听得一清二楚。
宋槐顿了顿,下意识看向坐在对面的段朝泠。
段朝泠勾唇,平声说:“She is my niece.”
宋槐收回目光,低头盯着格纹桌布的细致纹路,思绪略微放空。
很奇怪,明明没什么不对,她还是无端产生一种无限跌坠的落空感。
等男人走后,段朝泠说:“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我们以前经常来这儿吃饭。”
宋槐扯了扯唇,“能感觉出来你们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