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朝泠没告诉对方周楚宁已经离世,只说:“可以。”
一旁的宋槐默默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照常没什么多余表情,分辨不出喜怒,她不知道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和周楚宁有关的遗物。
女人开的装裱店就在十米开外的连廊尽头。
宋槐跟着段朝泠走进店里,在收银区域停下,听见女人对段朝泠说:“段,我得去库房找找,等我几分钟。”
段朝泠点点头,“不急。”
等女人离开以后,宋槐忍不住轻声问:“我姑姑她……当年来过这家店吗?”
“有一年生日,有人为她画过一幅画像。她把画送到这里来裱框。”
“她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初。”
十五分钟过去,女人姗姗来迟,将半人高的画作放到沙发上。
宋槐顺势看过去——是幅色彩浓郁的抽象画,人体轮廓扭曲,脸部着重突出一双眼睛,呈现出的眼神分外柔和。说不上原因,总觉得这画的风格跟之前家里挂的那幅很相似,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等段朝泠结完尾款,两人带着画离开店里。
宋槐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思,主动提出要回去。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她目光落在画框上,细看才发现,红木画框的纹路清奇,材质偏上等,表面镶了珍珠和用黄金雕刻出的马蹄莲。
先不论这些细节,单是裱框这种行为就足以彰显出画作主人对其的喜爱程度。
想了想,宋槐用肯定的语气问:“我姑姑是不是很喜欢这幅画。”
段朝泠“嗯”了声,意有所指:“喜欢到宁可牺牲让步,也要拼命得到。”
宋槐自是听不懂他的潜台词,凭直觉说:“……我好像能理解这种感觉。”
停顿一下,补充,“喜欢一个人,或者是喜欢一样东西,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然我也是愿意去拼命争取的。”
段朝泠垂眸打量她,隔一会才说:“对人对事都一样,强求大概率不会落得什么好结果。”
这话原本只是表面意思,在宋槐听来反倒多一层含义,有种对号入座的窘迫感。
她突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索性没再作声。
等回到住处,段朝泠将她安顿好,带着画单独出去了,应该是准备托认识的人将它寄到国内。
宋槐一个人来到二楼,走向朝北一侧的露台,靠坐在摇椅上,僵直着身体,久久没动。
周楚宁于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抛开血缘关系,她们之间的牵绊实在不深,但于段朝泠之间的羁缘确是切实存在着的,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无论是血浓于水,还是所谓的相像,这些都是她的“万不得已”、她放弃争取的理由,以及一定不能对外提及的秘密。
她其实都心知肚明。
明知道不应该,心里难免还是会泛起苦涩。
宋槐拿起桌上放着的烟盒,用段朝泠留下的打火机点了支烟,浅浅吸了一口。
正要吸第二口,手机震动声响起,许歧的视频通话打了进来。
指腹划向绿色按钮,接起。
许歧的半张脸出现在屏幕上,短发有些毛躁,像是刚睡醒不久。
许歧打了个呵欠,哑声问:“大早上的,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喜好来了?怪稀奇的。”
宋槐说:“加州这边快晚上六点了。”
“我忘了有时差这茬——先别转移话题,问你呢。”
“刚刚在商场,准备给你和毛毛买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来问问你。”
许歧“嘁”一声,“原来我不是独一份。你这样我可伤心了啊。”
宋槐没理会他的玩笑话,“许歧。”
听出她语气不太对劲,许歧从床上坐起来,将手机镜头摆正,“怎么了?”
宋槐笑了笑,“……没什么。”
见她不想说,他也就忍着没追问,“后天几点的飞机?”
“落地差不多在隔天晚上七点多。”
“知道了。到时候我过去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夹在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三分之二。宋槐调整一下坐姿,随手掸一下烟灰,动作熟稔。
正要说些什么,偏头发现段朝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楼梯口,她吓了一跳,拿烟的左手生生顿在半空。
许是刚刚聊得太投入,她完全没听见他上楼的动静,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四目相对。
另一边的许歧没察觉出异样,还在说着什么。
段朝泠朝她走过来,微微抬手,夺过她手中的烟,掐掉光点,将烟头丢进烟灰缸。
宋槐反应过来,直接挂断通话。
手机传来“叮”一声的提示音,周围所有声音被无限放大,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段朝泠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事已至此,宋槐只得如实回答:“……有段时间了。”
段朝泠没再多言,只低头看着她。
宋槐眼睫颤动两下,想躲闪,但还是忍住了,倔强地同他对视。
沉静氛围里,他的眼神有了细微变化。
像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下一秒,宋槐听见他开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淡薄的口吻——
“槐槐,你太像她。”
第25章
25/回忆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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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城的第三天,段朝泠带着那幅画抽空去了趟老城区。
鼓楼几公里开外有两排上了年代的旧楼房,层数不高,灰白色墙皮,墙体开裂明显。
章暮也的画室在其中一幢楼的顶层。
阴雨天的缘故,画室人不多。
章暮也的一个学生站在旋转书架旁,正低头整理画纸,瞧见段朝泠进来,不着痕迹地愣了下,忙礼貌打了声招呼,带他去里屋找章暮也。
空气中泛着一股松香味,混着檀香,味道很淡,不仔细闻几乎闻不出。
穿过贴满旧报纸的长廊,迈上两节台阶,女生敲开房门,让出过道位置,朝段朝泠点了点头,径自离开了。
见段朝泠无故出现在这里,章暮也倒是十分意外。
放下颜料盘,将面前的画架踢到一旁,用毛巾擦净双手,似笑非笑地看他,“我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段朝泠平声说:“过来给你送样东西。”
“什么东西。”
“当年你给她画的画像。”
章暮也从铜皮凳上起来,点一支烟,缓缓问:“你去加州了?”
段朝泠没搭腔,坦言:“那家店的装裱周期不算短。当时你们回国以后,她应该再三嘱咐过你,记得按时联系人去拿。”
章暮也吐出一口烟雾,没说话。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东西还闲置在那儿。”
章暮也突然笑了声,“想说什么。”
段朝泠淡淡道:“她生病那段时间只托你办过两件事——取画像和务必照顾好宋槐。到头来,你一件都没做到。”
“要是没记错,这第二件事可是托我们俩一起办的。说到底,你我算是共犯。你把那小姑娘接回来养着,不是自责是什么?”章暮也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提及,“我们三人曾在这间画室朝夕相处过一年多,我自认为比楚宁还要解你。朝泠,抛开楚宁不谈,你我本质上才是一类人。”
段朝泠视线拂过他,眼底沾了清霜一样的凉意,语调异常平静:“退一万步讲,至少我没一错再错。反倒是作为丈夫的你,明知她亲缘一向浅薄,还眼睁睁看着跟她血脉相连的宋槐漂泊在外多年。”
听他提到这件事,章暮也收敛笑意,默默良久才开口:“我当年的确答应楚宁要把小姑娘接回家,结果却食言了。我知道,即便这些年你表面不说什么,内心也一直在怪我。”
段朝泠没说怪与不怪,只说:“宋槐被送进福利院的时候左右不过八岁。”
章暮也没吭声,拿起桌上的白色烟盒,指腹不断摩挲盒身表面印着的鸢尾花,额前几缕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了面部表情。
外面雨势渐涨,红木桌旁边的推拉窗开了条缝隙,雨水潲进来,搁在窗台上的画材被打湿。
他没去管,重新点了支烟,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她第一次教我们抽烟是什么时候。”
这话明显有转移话题的逃避意味。
没等段朝泠回答,章暮也自顾自喃道:“我倒记得好像也是个雨天……”
回忆如昨。
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
章暮也高中没读完就来了北城,拜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画手做师父,随他生活了将近十年,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
后来师父因病去世,他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给父母置办完新房,离开家,用为数不多的存款在北城租了套老破小,开了间勉强能维持生计的画室。
他并非正经美院毕业,好在还算有些才华,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而立之年办了两场画展,个人招牌逐渐鹊起,慕名而来的学生自是不少。
周楚宁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来,她算是他众多学生中天赋最差的那个,但他还是愿意教她,待她更是比待任何人都要有耐心。
那时候周楚宁不过才十九岁,在音乐学院读完大半个学期,中途任性辍学,一个人在外闯荡。她浑身裹满了刺,性格叛逆,既不在乎世俗,又不喜欢受人约束。
他觉得她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也因此对她极是特别。
周楚宁租的房子到期后,拖着行李箱住进了画室的单间,日复一日,一晃住了四年。
章暮也至今还记得,在她住进来的第五年,春寒料峭的季节,刚下过一场冻雨,她带回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卫衣,个子很高,皮肤接近羸弱的素白,冷眉冷眼,几乎很少讲话。
周楚宁简单介绍了情况,和章暮也商量完,将人安顿在了画室的另一个单间。
自此,三人开始相依为伴。
周楚宁很喜欢像弟弟一样存在着的段朝泠,在他面前尽量收起乖张的性子,于他亦师亦友,教给他很多过来人的经验。
遭遇类似的两个人总是更容易共情。
有次两人趁章暮也上课的时候偷溜到天台。
周楚宁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叫段朝泠帮忙放风——章暮也之前严令禁止过,不许她再抽烟。
她明面答应,顺着他的意思来,实际背地里阳奉阴违。
没过多久,天气发阴,下了场骤雨。
周楚宁将烟头丢进花盆里,正要回去,跟迎面过来的章暮也撞了个正着。
章暮也看着他们俩,难得没说什么,夺过盒烟,故意逗她:就这么好抽?
周楚宁耸耸肩,试图引诱他: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章暮也挑眉,没由来地笑了两声。
他这人向来没什么道德感,早些年间跟着师父,能做的出格事基本都做了个遍,唯独没学着师父抽烟。他讨厌烟味,反而更迷恋酗酒带来的醉生梦死的麻木感。
雨还在下,周楚宁拉着他们走到能躲雨的空地,分别给两人分了支烟。
那天具体聊了些什么,章暮也已经彻底忘了,但依然记得当时周楚宁咬着滤嘴的样子,黑发、红唇,介于青涩和醇熟之间,有种恰到好处的媚态。
他想,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的她。
现如今时过境迁,章暮也不得不承认,比起爱周楚宁,他其实更爱自己。
他对周楚宁的爱可能不足以让他做到爱屋及乌。
一根烟彻底燃烬。
章暮也回忆完,无声笑了笑,“其实这烟抽着没什么劲儿,这么多年一直没换,不过是因为习惯了这个味道。我习惯性地怀念她,至于你,怀念的不过是那段时光。”
段朝泠不置可否,没理会他的怅然,更不打算和他一起追忆往昔,在离开前丢下一句:“东西已经给你送过来了,我以后不会再来。各自珍重。”
章暮也看着他的背影,苦口婆心地说:“别再拘泥于过去。这话我和楚宁都曾跟你讲过,如今我还想再跟你讲一遍。”
段朝泠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当年在加州的时候,临回国前我送你一幅画,楚宁送你一本《等待戈多》,我们的意图很明显,不过是想劝你忘掉和家人之间的不愉快,回国和他们好好相处。”章暮也说,“至于这次,今时不同往日,事情因我而起,我没资格再劝你什么了,但还是希望你能向前看。”
“与其劝人,不如好好规劝自己。”
章暮也不以为然,“她都已经不在了,我也不过是苟活,劝自己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