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转头,和院子里的段朝泠四目相对。
透过那扇落地窗,宋槐看见他坐在她刚刚坐过的位置,投向她的眼神无波无澜,解读不出任何意味。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遥远极了。
第21章
21/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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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试当天早晨,宋槐和段朝泠一起吃的早餐。
何阿姨早早起床,用鲜奶熬了燕麦紫米粥,又做了两份培根煎蛋。
宋槐来到楼下,在餐桌旁落座,拿起柳橙汁轻呡一口,余光瞟见段朝泠走过来,主动开口:“叔叔早。”
段朝泠坐在她对面,浅应一声:“早。”
一时间沉默。
隔一会,段朝泠问:“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宋槐顿了顿,回答:“再过半小时。”
“身份证和准考证记得带。”
“都已经准备好了,在包里放着。”
“等会儿有个会,我就不送你过去了,等结束去接你。”
宋槐点点头,“没关系的。有余叔送我就行。”
吃完早餐,宋槐收拾好东西,比段朝泠先走一步。
他送她到门口,没说“考试顺利”之类的话,只嘱咐:“路上照顾好自己。”
宋槐看着他,意有所指地问一句:“如果我没考上那所学校,你会失望吗?”
“不会。”
宋槐垂了垂眼,微微笑了下,“那我出发了,叔叔再见。”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知道了。”
早高峰堵车,为了确保不迟到,比往常提前出发了半个小时。
到了学校门口,宋槐从包里翻出准考证,扫一眼考场号,拎起装古筝的手提箱,轻车熟路地朝教学楼方向走。
她对这里还算熟悉,不用看指示牌也能找到大致方位——当年于淼研究生毕业以后直接留在了本校任职,工作之余经常带她来这边玩,时间久了印象自然就深了。
距离开考不到二十分钟,宋槐寻到教室,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坐下,没去注意周围的动向,扭头看向窗外。
昨天夜里下了场骤雪,红墙表面覆一层薄霜,雪景饱和度降低,反而看起来几分刺眼。
考前十分钟,监考老师提前进场,按顺序抽签,轮到她的时候刚好剩下最后一张纸条。
将纸条攥在手里,没摊开去看上面写着的入场号码,直接把它放在了桌上。
广播声响起,开始讲考试流程和注意事项,公事公办的口吻。
抽完签,其他人相继去隔壁教室候场,宋槐没急着动身,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拎着手提箱径自从后门离开。
外头开始下雪,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出了教学楼,路过垃圾桶旁边,几乎没什么犹豫,随手将准考证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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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涵的咖啡厅恰巧在学校附近,宋槐在那儿待了一整天。
期间接到几通电话,基本都是许歧打来的,有一通来自段朝泠。
她没接,分别给他们发了条报平安的微信,将手机丢到一旁,去吧台帮钟涵的忙。
晚上,瞧着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宋槐这才得空看手机。
还没来得及解锁,段朝泠的来电出现在屏幕上。
在心里想着接了以后该说什么开场白,刚组织好措辞,来电变成了未接通话。
正要给他回电,许歧的电话打了进来。指腹划向接听键,直接接起。
另一边的许歧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听出他语气中的关切,宋槐答说:“钟涵阿姨这里。”
“待在那儿别动,我现在去找你。”
宋槐刚想劝他别来,她有些累,准备找个地方休息,等明天再见面也不迟。
没容她开口,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钟涵走过来,将一杯热牛奶搁到桌上,推到她面前,“忙了大半天了,喝点儿,暖暖身子。”
宋槐说了句“谢谢”,拿起,手握杯壁,温热的触感蔓延至掌心。
钟涵问:“瞧你今天只顾着埋头做事,一句话都不说——这是跟谁吵架了?”
“没……只是做了个决定,在想该怎么跟家里人说明。”
钟涵没再问什么,笑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是时间问题。”
宋槐跟着笑了笑,应下这话。
“对了,你妈妈最近在做什么?”钟涵笑说,“年后这段时间都忙,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她前两天陪陈爷爷去南城参加葬礼了,估摸着下周能回。”
“这样啊。等回来替我问她好。”
“好。”
没过多久,咖啡厅的门被人推开,挂在门把手的铃铛发出清脆一声响动。
宋槐看着许歧风尘仆仆地进来,径直走到她面前,直奔主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弃考?”
“没发生什么事,只是不想学音乐了而已。”
许歧皱了下眉,“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任性这种潜质,准备了这么久,说不考就不考了。”
“没任性。我现在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这么放弃了,你不后悔?”
“不后悔。”宋槐平静说,“退一步讲,我不是只有学音乐这一条出路。参加高考我照样可以拿到不错的分数,上一所很好的大学。”
眼前的宋槐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弃考的举动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路上准备了一系列说辞,突然派不上用场,许歧不免有些哑然。
“对了,阿姨知道这件事吗?”宋槐问。
“还不知道,我们都还没跟她说。”
“那就先别说了,等到时候我自己跟她交代清楚。”
“行。依你。”
宋槐站起身,穿上外套,“走吧。钟涵阿姨要关店了。”
许歧帮忙拿过她的挎包和手提箱,和她一起出了门。
等完红灯,两人穿过人行横道,随三五个人过马路。
走到对面,看见不远处停着段朝泠的车,宋槐顿住脚步,“许歧。”
“怎么了?”
“你家里有空房间吗?我能不能借宿一晚。”一时赌气也好,心存芥蒂也好,起码现在,她还圈禁在“像另外一个人”的自我矛盾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段朝泠。
许歧微微怔住,“有倒是有。”
车门被推开,段朝泠从车上下来,缓步走向他们。
许歧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视,从她的眼神中突然明白了什么,压低嗓音,在她耳边说一句:“我明白了。”
宋槐隔几秒才迟缓出声:“什么?”
“原来你喜欢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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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槐去许歧那里借宿的提议被段朝泠驳回,只好跟着他回到家。
客厅一片漆黑,她跟在他身后摸黑进门。
见他没有要开灯的意思,她伸手去摸灯控开关的动作顿在半空,手臂自然地垂落下来。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有细碎月光透进来,隐约能瞧见他的面部轮廓。
感观被无限放大,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时间没过去太久,段朝泠先出声打破寂静:“告诉我原因。”
浅薄的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像在单纯地陈述事实。
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宋槐无声吸进一口气,轻声回答:“我想换个专业。”
气氛趋近于凝固。
段朝泠不咸不淡地说:“槐槐,一直以来是我太纵着你了。随便扯个理由打发不了我,不如实话实说。”
宋槐生生顿住,隔许久才应声,嗓音涩然,“……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喜欢弹古筝了。我没办法把它融入到生活中,让它变成我的学业和事业,甚至要让它陪我十几二十几年。”
以往促使她前进的,是段朝泠在偏屋弹的那首曲子,她以此为目标。
现在目标却有被逐渐瓦解的趋势,而她本身对古筝的喜欢不足以成为让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不是没挣扎过,所以她去了考场,等抽完签的那一刻,这份仅存的挣扎立马消逝殆尽。
是了,她已经不喜欢弹古筝了,也不喜欢自己越来越像周楚宁。
她跟他只说了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却始终没法宣之于口。
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立场去质问他和周楚宁之间的事。如果站在晚辈的立场,像或不像根本就不重要;如果站在一个暗恋者的角度,但凡她开口去问,她的喜欢只会彻底暴露在人前。
两害相权取其轻。段朝泠很久之前不是没教过她这个道理。
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老师,也正如陈静如所言,她真的被他教得很好。
安静片刻。
段朝泠缓声说:“如果只是因为考前焦虑,你做的这个决定并不会让你感到解脱,反而会被束缚住。”
宋槐勉强捋顺一些思路,尽量维持着平静,对他说:“我已经成年了,我有能为我做的决定负责的能力,也清楚地想好了自己的退路。所以……叔叔,让我试着做一次重要的抉择好吗?”
段朝泠没作声,抬起手,越过她去开灯。
澄黄灯光顺势亮起,宋槐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缓了几秒,仰头对上他的眼睛。
两人之间离得很近,面对面的站姿。他手臂依旧撑在墙上,以一种半包围的姿态圈住她。
她能清晰瞧见他衣领的面料纹路。
对视数秒,段朝泠移开手,退后半步,语气温和:“下次遇到这种事记得提前跟我商量。我尊重你的决定,不代表就认同你这样的做法,明白吗?”
他终究没舍得对她说太重的话,但不是没有严肃整顿的打算。
宋槐睫毛颤了颤,声音放得很轻,“明白了。我一定记住。”
她其实有些害怕这样的段朝泠。明明没说什么,却能从中品出不容商榷的意味。
过往不是没见过他对待其他小辈恩威并施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开会时公司员工对他恭谨的态度。如此对比,他待她实在过分宽容。
这段插曲并没就此过去,他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槐老实说:“我会好好复习,想一想高考之后要报的第一志愿。”
“别再做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嗯。”
相对无言。
宋槐主动提议:“没别的事的话,我回房间休息了。”
段朝泠看她一眼,忽然问:“就那么喜欢许歧?”
宋槐愣了一下,“……什么。”
“喜欢到要去他那儿留宿。”
她稳了稳呼吸节奏,扯唇笑了一下,落落大方地承认:“我确实……挺喜欢他的,今天也确实有很多憋在心里的话想要跟他说。”
停顿一霎,补充,“不过我知道轻重,在高考结束之前不会真的和他发生什么。叔叔,你放心好了。”
段朝泠注视她的目光隐晦几分,“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那我上楼去了,晚安。”
他淡淡“嗯”一声。
还没走到楼梯口,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槐槐,以后别再不接我电话。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宋槐杵在原地久久没动。
听完他这句话,不知怎么,眼眶莫名红了一圈。
第22章
22/他在怀念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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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高考结束。
宋槐从考点回来,撞上正在后院修剪刺槐树枝的余叔。
余叔停下手头的动作,笑问:“回来了,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应该能拿到预想中的成绩。”宋槐将装文具和证件的透明笔袋搁到木椅上,走到他身旁,弯腰观察这棵树的变化,“这是怎么了?”
“枝干被昨儿下得那场暴雨浇到了,有些受涝。”余叔叹了口气,“我琢磨着原是该到花期了……被这么一浇,勉强能救活,但能不能开花就不一定了。”
宋槐细瞧羽状叶片的基部,看见绒刺表面湿漉漉的,花苞有轻微泛黄的迹象。
想了想,她安慰说:“没关系的,开不了花就算了。有些事总不能强求。”
跟余叔在后院聊了几句,宋槐回到房间,换上宽松的T恤和短裤,将空调调到适温,开始着手收拾书桌。
简单做好归类,把早就读完的原版书籍整理出来,捧着它们去了三楼,打算先把书还回去。
段朝泠这会还没回来,走廊安静得能清晰听见脚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回响。
推开他卧室的房门,走进去,将几本书按顺序归完位,正要离开,意外发现书架第三层放着他曾当着她的面读过的《En attendant Godot》。
捏住书脊,把书拿出来,翻开,粗略瞧了两眼。
纸面斑驳泛旧,有明显的褶皱痕迹,像是已经被翻看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