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驭驰仰头灌着冰汽水,冰凉的水珠沾湿指腹,漆黑的眼底漠然,他好像对什么都没耐心。轻薄材质的易拉罐瓶身被捏到变形,不由分说地被丢进旁边垃圾桶里。
易拉罐投入垃圾桶里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余音渐渐消失,就像黎哩手上这件衣服一样。
无足轻重到可随意丢弃。
方才赛跑冲刺,黎哩呼吸道痛意后知后觉涌上,衣物遮盖的手臂处也好痛。
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难以站起,她蹲在地上,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狼狈不堪地大口喘着气。
黎哩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宋驭驰冷着张脸,走近,“你怎么了?”
少年高大的影子笼罩在黎哩身上,将照在她身上的光亮遮盖,女孩儿愣惑地抬头。
她下巴尖尖的,脸看着很小,眼尾耷拉,垂头丧气的样子有明显的受伤。
宋驭驰垂着眸,轻嗤了声,朝她伸出手,“算了。”
“给我吧。”
“什么?”黎哩一时疑惑。
“衣服。”宋驭驰下巴勾指着她身上抱着的东西。
平淡的语气里透着无奈,他眉毛皱起,此时此刻更像是不得不拉下脸‘哄人’。
方才的危险感还没散去,身后那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难受如海水将人淹没,黎哩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
那些人,好像很怕宋驭驰。
呼吸更紧了,连眼皮都开始发烫。
黎哩的视线停在宋驭驰指节分明的手上片刻,她头仰得更高了些,“宋驭驰。”
“怎么?”他眼底藏匿着困扰。
女生明明语气很轻,呼吸却很热,她倏地开口求助:“你再帮我一次吧。”
少年伸出的手顿在空中,那双漆黑的眼底映着黎哩的脸,片刻,他轻笑了声:“真盯住我了啊?”
夜晚整点的闹钟发出提示音,热浪的风铺洒在脸上,眼前人像海岸上的浮木,是溺水人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嗯,”黎哩呼吸更乱了,她伸手扯住少年的衣摆,再一次试探:“你给吗?”
她心底暗自下好决定,如若宋驭驰不愿意的话,她以后再不会出现。
“可以。”光也偏爱他,打在少年高峭挺拔的侧颜上。靠近他,就莫名有种一起被拉着的下坠感。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着,看着蔫坏:“但我为什么要。”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他朝黎哩施以援手。
从捡到她的东西还给她,到碰上她被人围堵将她带走,到雨水打湿女孩儿裙摆的善意,还有深夜食堂的买单。好像都是他。
闷窒的感觉要把黎哩吞没,她沉重地咽下那些难堪,“你想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啊。”他微眯着狭长的双眼,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
热浪在眼皮底下汹涌,气氛沉重,宋驭驰注意到远处来势汹汹的人。
她们是冲着黎哩来的,所以她才像逃亡一样的躲。
少年阖眼,忽然攥住黎哩的手腕。他指腹上带着冰镇凉汽水的味道,很冰,激得黎哩身子一颤。他手上稍稍使了些力气,将蹲坐的女孩儿拉起,带着她向旁边巷口跑去。
风和凛冽干净的皂角气味一起涌入口鼻,氧气稀薄,黎哩感受到手腕上那道强势的力量在带着她跑,心口处紧张到像是有东西跳出来,她愣愣地看着少年宽阔的肩,眼底非常困惑。
恰在此时,宋驭驰兀的向后看来。
身后难缠的人影早就寻着错误方向跟丢,少年确认无误松开她手。
宋驭驰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懒懒散散地靠在墙壁上哂笑了声:“上次卸人家胳膊不还挺厉害。”打火机咔嗒一声,橙蓝色的火焰跃跃欲试,他说:“这次。”
他哂笑一声:“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今晚运动量超标,黎哩弯着腰,张了张嘴巴像脱了水的鱼大喘气。
那件沾染着酒气的外套坠落,宋驭驰眼尾淡淡地扫过去,视线倏地定格。
蓝色蠢蠢欲动的火焰还没来得及触上烟蒂,火焰像畏怕地缩回,男人嗓音兀的沉下来,“胳膊怎么了?”
顺着他的视线,黎哩疑惑地抬起胳膊,路边霓虹照着,白嫩的肌肤上骇人的淤青变得更加明显,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女孩疼得脸皱了起来。
“没怎么,”片刻,她表情恢复,捡起外套遮住胳膊上的伤,无所谓地耸耸肩,嘴硬起来:“不小心撞的。”
宋驭驰低下头,刚取出的烟又塞进烟盒里,夏日的暖风里混杂着少年的笑声,他歪着头,有些坏坏的痞,轻哼了声,意味不明地看向她,似是嘲笑。
黎哩呼吸莫名一窒。
独处好尴尬,她假模假样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往前迈出一步,“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衣服……下次洗干净拿给你。”
周围偶有蝉鸣,宋驭驰一条腿曲着,懒散地倚在灰石墙壁上,倏地出声随意地问:“她们干的?”
宋驭驰的气息从身后包裹过来,他又一次攥住黎哩的手腕。
闷热的夏季夜晚,他的手心很冰,桎梏一般锁在腕上,他强势着带了些力气,“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可以欺负回去。”
“天天伪装自己,不觉得累么?”
“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啊。”
他们靠得好近,气息在空中交缠,体温也在交换。黎哩跟在宋驭驰身后踉跄了下,涌上的血液好像麻痹了神经,耳边热得厉害,她可能变成结巴了,张张嘴巴,一时间难以说出些什么。
夏季温热的风温柔地吹在耳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黎哩才说出话,“那要是打不过呢?”
侧前方的少年倏地顿住,他停在一家亮着光的药店门口,掀着眼皮转过来,逆着身后的光,“打不过就跑。”
少年黑眸冷冽,盯在她手臂上时,眼尾少了点淡,他哂笑一声:“或者,找我啊。”
像玩笑话。
但那一刻,黎哩好像看见了橙色泡腾片丢进水里不断冒出沸腾泡泡,小时候她最爱泡腾片浸在水里的感觉,密密麻麻的声音,像凛冽干净的水在冲流,澄净内心。
眼波浮动,黎哩藏在外套的手指蜷缩了下。
她明白,她得救了。
只这一次。
药店的阿姨着急下班,临近整点做完最后一单,听到转款到账音效后一天的疲惫都消散了,她雀跃地背上布袋包,锁门时看见站在外面的两个小孩,热心地给他们指了个地方,“小伙儿啊,前面六百米那儿有个公园,你们要是哪儿破皮了可以去那边处理下伤口。”
阿姨把门锁按进锁芯,语调都在上扬着:“我这儿关门啦,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家。”
“好的,谢谢您。”
宋驭驰站在路灯下面取出冰袋,凉丝丝的白烟漂浮,他拿起那件沾染酒水的外套包裹了住冰袋,隔绝了最直接的凉意,他伸手递给黎哩,“先敷着。”
外套被摧残得厉害,黎哩伸手接过,小心敷着手臂受伤处。
六百米好像也不算远。
不远处有个小吃街,沿在这条路上。这会儿的公园仍旧热闹,到处都有着结伴的人群。黎哩坐在空着的休息椅上,宋驭驰弯曲的指节上拎着药袋松开,倏地朝着黎哩伸手。
黎哩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少年挑的是有路灯的休息椅,顶上灯光暖黄明亮,柔和了他锋利的五官,他说:“冰袋给我。”
冰袋很凉,黎哩在路上无数次将它挪开,又靠近,动作反复。
她松开冰敷工具,借着路灯检查伤口,察觉到时间不早,她连忙说:“今天谢谢你,我自己上点药就好了。”
宋驭驰好像没听见。
他视线垂落在黎哩受伤处,女孩儿皮肤很白,手臂上的血管低头清晰可见。原本白皙干净的手臂青紫大片,又被冰的寒意激到红肿起来,更显狰狞。
少年的表情好像很沉重,颀长的影子倒在水泥路上,他拆开喷雾盒给黎哩手臂上药。
“伤口,”宋驭驰的喉结滚过,“还疼么?”
他们离得好近,也许只有二十英尺,宋驭驰的气息霸道地侵染着黎哩,脸上后知后觉有些发烫,黎哩不自在地收回手臂,“已经好多了。”
汀南的空气潮湿,四季都带着水汽。
宋驭驰把喷雾丢进便利袋里,懒散地坐到休息椅上,忽然想笑。明明方才还伸手大胆地求助于他,此刻在他面前又像是只被惊吓到的小猫。
还是只神秘、高贵、难哄的波斯猫。
不远处小吃街的烟火气浓密,宋驭驰视线盯在那处又开口:“饿么?”
黎哩顺着他视线看去,今天经历了很多事情,此刻浑身叫嚣着疲惫,她闻言下意识摇摇头,“不想吃。”
“那行,”少年点点头,捎着药袋站起,“送你回家。”
塑料袋里装着半袋的药盒,坐进出租车里身体越发倦怠,脑袋却异常清醒。
本以为宋驭驰的耐心只够这一次,今天之后,他势必会再变得冰冷。但在黎哩上车之前,他却突然问了句:“很喜欢打游戏?”
这大概是金羿说出去的吧,黎哩猜。不过最近的她确实没什么事儿做,她没否认,“一般,最近闲着无聊。”
空中沉寂一秒,少年颔首点点头。
他好像对黎哩的答案并不感兴趣,又或者说,他没什么感兴趣的。
微涩的薄荷糖纸衣撕开,淡淡的薄荷苦味萦绕,宋驭驰浓密的眼睫在路灯下拓出一片阴翳,他漫不经心地坐在休息椅上,手臂上青筋凸起,展现着蓬勃的少年气息。
少年“嗯”声后,漫不经心把玩着糖盒。
黎哩低垂着眼,鼻息间是涩苦的薄荷气味,空气低压,明明是路灯下最亮的一块,她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
也许,今天后就再见不到他了。
他们终究是芸芸众生里,既定的擦肩分离,再普通不过的陌路人。
秒针迎着风声在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宋驭驰倏地掀起眼皮,他眉心皱着,兀的开口:“你什么时候方便?”
第7章 雨水
07
“啊?”黎哩有些发愣。
“你的时间,”宋驭驰耐着性子又问了遍,“什么时候方便?”
黎哩惊讶于宋驭驰的主动。
她还有些懵,耳边被傍晚的热风熏染,偏头看着他答:“最近都方便。”
天气闷热,飞蛾围绕着路灯的光拼命撞击,蚊虫出没在不经意的角落。透过夏日躁意的熙攘,薄荷冷香环绕,硬糖被咬碎掉,宋驭驰睨过来,低哑的声音冷冽干脆:“行,那明天十点甘泉路咖啡馆见。”
黎哩当然不会觉得是宋驭驰约她。
晌午太阳光正盛,黎哩看着赵雨蔓掐着整点的时间走进‘WATER’,她脸上不情不愿的,像谁欠了她八百万。
视线锁定了黎哩身影,她和服务生要了一杯焦糖拿铁,而后扬着下巴径直走过来,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着屏幕,随意开口:“昨天我喝多了心情不好,你别介意。”
明明是很严重的伤害,在施害者看来,这无所谓到只有一句话的重量。
就连道歉也不情愿。
这个点儿店里生意旺盛,到处都是人群散发的吵闹声。
甜点房里充斥着蛋糕坯和奶油香,咖啡机搅着勾引人体内的馋虫。黎哩呷了口加冰的红茶拿铁,涩苦的咖啡液撞燕麦奶,一泵的香草糖浆甜度适中。
初次尝试,味道竟还不错。
桌面上留下一块带着寒意的水渍,黎哩在咖啡杯下垫了张面纸。
胳膊上的痛意被牵扯着,骇人的青紫在冷白的皮肤上惹眼,黎哩抬睫,浑身充斥着冷感,倏地开口:“我介意。”
赵雨蔓愣在原地,她视线恼怒地从手机屏幕上移转在黎哩那张清冷的脸上,内心火气正浓,“我都来找你道歉了,你不要这么不知好歹!”
“而且!是你上次先卸我手腕的!!”
她好像浑然忘掉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是么?”手心是冰凉的水珠,面纸擦拭手心的不适,黎哩丢掉被揉成一团的面纸,忽然觉得好笑:“你来找我的原因是什么,你自己知道。至于你来道歉的态度,我感受得清楚,你心里应该更明白。”
她的话就像在放冷刀子一样,字字句句点着面前坐着的人。
尤其她情绪平缓冷静的样子,好像对一切事情都那么有把握。
赵雨蔓又一次被她这个态度弄得懊恼,她不爽地瞪着黎哩,眼底的情绪一点儿也不藏着,两人对视着静默许久。时间的流淌像是凌迟在身上,服务生端来焦糖拿铁,等人走后,赵雨蔓败下来,她说:“对不起。”
“只一句对不起吗?”黎哩皱起眉,对她这个反应不满。
“那你想要我怎样?”赵雨蔓都快爆炸了,刚拿起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下一瞬就被她拍回在桌子上。
黎哩的视线落在新来的那杯咖啡上,抖动的咖啡和牛奶逐渐交融,柔和了拼接的色块,是这店里最好看的颜色。
赵雨蔓注意到她“危险”的视线,她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仰着,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泼我吧?”
黎哩从前遇到的大多是有教养,明事理的人,即使是无心之失,也会用非常诚恳的态度寻得谅解。
偏赵雨蔓不是这样。
黎哩挪开视线,沉默着没搭话。
像不合理的命题被默认,赵雨蔓心口一窒,“你也别太过分了!”
先前忍受在这一刻停滞,她深呼吸平缓情绪,低声警告着黎哩:“你不过是因为宋驭驰护着你才能这么嚣张,我告诉你,他不会一直留在汀南,但如果你今天真敢,我保证之后不会放过你!”
真是新鲜,恶人干恶事,明明她才是来道歉的那个,但姿态摆得最高的也是她。
黎哩愣住片刻,唇角微微向上扬起,露出单纯的,无辜的,无害的笑,笑不达眼底,她说:“我还是觉得现在进行时才是最重要的。”
“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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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周开始,黎哩带着ipad和ipencil老实地坐在原橙子打工的甜品店里。
午饭时间,商场饭店里热闹得全是人,点好餐品,服务生给了备餐提示器,原橙子这会儿才注意到黎哩脱下防晒外套后的手臂,上面是大片青紫惹目的伤。
她坐过来放下提示器,尖细声笃然提高:“我靠,你这伤怎么个事儿啊?”
嫩白的胳膊上伤口狰狞明显,但没前两天那么火辣辣地痛。好在伤的是左边手臂,黎哩笑着摇了摇头,“昨晚不小心磕到的,擦过药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啊,这看着就疼。”原橙子收了手机,好像疼在她身上似的皱着脸,“在家也能磕到,你也太不小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