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哩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以何种方式来面对景芸芸。比如说她骨子里对新专业的热血与向往,她也不懂从何而说。
两个女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半天,终是景芸芸先按捺不住,怒火在眼中灼烧,她失去平日里拿起手术刀的稳重与冷漠,说话也变得刻薄起来:“你明知道黎冰冰读了京大王牌专业,偏你选个不一样的。不如她能说会道会来事,成绩也不如她,什么都不如她。”
“我真就不明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哪哪都不行的女儿。”
覆水难收,尖锐的话像铅球一样砸落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方才指责黎哩的黎骆言情绪变得沉重,男人皱着眉走上前,他抓起景芸芸的手腕提醒,“芸芸,我们就事论事跟孩子好好说说,刚那种话还说它做什么。”
客厅里秒针绕着指针旋转,黎哩眼眶一热,尖锐的指甲掐上细腻的手心,她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像被巫师蛊惑到念下咒语,唇瓣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
而景芸芸就像个破了洞的气球,积攒许久的沉默在这一刻爆发,她默不作声地抽出手,视线略过身旁的男人转向正前方,“高中时候就跟人家早恋,现在又让我在黎冰冰和你奶奶那边下不来台,我辛苦把你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没有早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黎哩心里难受得像被雷劈过的,烧焦的云,而她就踩在这朵危险的云上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会狠狠地摔下来。
七月下午四点多,落地窗外的太阳光偏移,阴暗灰色的云遮过来,天气骤然变换,一如去年夏初她和蒋闫之间被模糊的关系。
“你还在狡辩什么呢?”景芸芸音线陡然拔高,她心里已然给黎哩判以死刑。汪洋的失望海水积满眼眶,浑然不顾地推开旁边劝架的人,她厉声呵斥:“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你的教养?”
景芸芸的脸色彻底沉下去,“你要是不想学金融专业,再怎么说也至少告诉爸爸妈妈一声,而不是把家里人全都当成傻子!”
“我和你们说过我不想学那个专业。”天气在变换,那股难受闷在心里快喘不上气,室内空调温度好低,幽幽的冷气好像从脚底冒出,黎哩眼前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晕染模糊,泡腾片堆在冰块里摩擦碰撞,泄气似的溶解速度,她仍努力平视着前方,语气变得很轻:“我说过。”
她也曾表达过自己的所思所想,可好像没有人在意她的看法。
她说过不止一次的话,没有人能记得。
人生有八苦,而她只需要读书时成绩优异,平日里规矩听话,无论是什么时候,她只需要完成好被人制定好的KPI即可。
可是……人生分水岭的每一项选择都很重要,一定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吗?
争执中的双方各执己见,气氛凝结,景芸芸沉默不语地凝着黎哩,雨点儿声拍打一阵,静了不知道多久,女人摇头定音:“黎哩,你这次太让我失望了。”
第9章 雨水
09
青石板铺满小巷尽头,爬山虎绕着篱笆蜿蜒生长。
汀南雾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氤氲潮湿了一整片围栏。
黎哩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身上还是洗完澡后随手套着的短袖短裤,素白的脸上甚至连水乳都没来得及擦,两手空无一物的从压抑的房间里逃跑出来。
就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晃着城市街头,好像跑了很远,溃发的情绪弦崩断,她蹲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尽情地发泄所有难过的情绪。
细雨冲刷着头发和身体,空气寂静冰冷,黎哩膝盖蜷着早没了知觉,身上所有触感变得迟钝。
她努力睁着眼睛让雨水混进眼眶,眼眶变得好红,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身上是痛的,心情是沉重的,回忆起景芸芸失望的眼神,黎哩心情变得好差。
天色渐渐昏沉,黎哩模糊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个人影,很高也很瘦,她看不清是谁,索性站起来,别过头不去看。
她享受独处时的静,不会觉得乏味,也不会不安。
同时,也很讨厌别人的打扰。
隔着雾气的雨幕,那道朦胧的黑影还在。
日暮西山,黑影笃然靠前,好像是个很高的少年,头上套着外套的连帽,手里拎着超市的便利店。他靠近时,黎哩听见很轻一声的嗤笑,还来不及等黎哩反应,一件潮湿的,带着暖意的衣服盖在了她的头上。
眼前的世界漆黑一团,黎哩讨厌这种莫名而来的“冒犯”。
她蹙眉,伸手抓住那件冒犯来物,正想表达自己不悦时,鼻息间涌来无比熟悉的冷冽的松雪香。
她听见那道熟悉的嘲意:“下个雨而已,把脑子泡坏了?”
脑子被泡坏的人才会傻呆呆地站这里淋雨。
黑色的外套盖在头上,黎哩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还有被雨水侵染后兔子一般红的眼。
眼睛传来强烈的不适感,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看不清记忆中那双漆黑好看的眼,只能隐约看到宋驭驰的五官轮廓。
黎哩的呼吸倏地停滞,心底没由来得有一阵慌乱。
“为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宋驭驰开口,比雨水还多了点清冷感,他的声音松散,带着浓浓的不屑,“出息。”
耳蜗里被吹进些雨水,少年的声音好像带着混响,雨水拍打在头顶那层布上,雨滴的音效声音很大,黎哩努力地睁着空洞的眼睛愣惑许久。
雨水打湿宋驭驰的头发和身体,他身上冷感仍旧好重。
他只是随便一说,好像并不在意黎哩的答案,是原本不想问事的他在看到可怜虫后善心大发地给她丢一件外套,而后又像曾经那样,身无一物地溺在雨水里。
他又要离开。
黎哩猛地意识到这点,应激反应好快,她下意识抓住宋驭驰同样潮湿的衣角。
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两人身上,衣角处被人牵扯着,宋驭驰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住,少年停下动作,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眼眶通红的女生。
头上顶着的衣服是他的,手臂上狰狞的伤口他也曾处理过,现如今,她又一次拽住他。宋驭驰磁哑的声音贯穿雨水,他不解地呵笑出声,“又怎么。”
黎哩缩在纯黑的冲锋衣外套里,摇摇头。
身上的温度缓和了些,她看不清宋驭驰的表情,但能从他稀疏松垮的态度里感受到那一点的耐人寻味。她声音闷闷的,像被密封在玻璃罐子里,也像被雨水泡发的海绵,她咬着牙,浑身被冻到打了个哆嗦。捏着潮湿衣角的手劲儿松了点,她说:“宋驭驰,我好冷。”
她唇瓣被冻得有些发紫,衣服上是不知道从哪里蹭来泥泞的脏。
往常琥珀眸色的眼痛这会儿像朦了层灰,眼皮没精神的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好狼狈。
可怜得像路边没人要的流浪猫。
如宋驭驰之前遇到的那只黑煤球一摸一样。
骤然变冷的天气里,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在倒流。牙齿打着寒颤,就连说话都好像冒着冷气。
冰凉的雨丝在脸上翻涌,宋驭驰眉眼凌厉,敛着眸眯眼看她。
他唇线抿紧,傲居的眼底全是黎哩。
衣服都给她了,雨点儿好像又变大,空气中的重感很强,世界不知道寂静了多久。宋驭驰眼里有几分很浅的笑,声音坠落下来:“想好了。”
“真要跟我走?”
好难受。
从里到外,浑身都是。
而且,现在的她也没地方可去。
夏日糟糕的天气里,遇见同样糟糕环境里的他,可能他们都一样有病。
“要。”抓住他衣摆的手未松,黎哩眼睫一颤,唇部嗫嚅,她的声音融合在风雨交加的雨夜里,“宋驭驰,你带我走吧。”
第10章 雨水
阴沉沉的天幕下,雨声很大。
黎哩揉着眼睛缓和好一阵,视物能力堪堪恢复了些,她强忍着生理上各种的不适,什么都不愿去想,就这么默默地跟在那个高峭的身影后。
宋驭驰手里提着购物袋,带着黎哩一路走进老旧的小区里,这小区是汀南从前有名的富庶区,很多有钱有名的人都住过这里。后来政府开发新区,这一地段渐渐没落。
他住在这也不稀奇。
他家还是十几年前红木的装修风格,屋里陈列简约,置物空阔,看起来不像是长期有人常住。
房门就这么大咧咧开着,夹着冷雨的风从门口灌入,耳边是有序的雨滴声和渐渐变远的脚步声。
先前的冷意缓和了些,黎哩拿下被雨水浇透了的黑色外套,穿过簌簌的风,她心里蓦地慌乱,于空旷的房间里喊着他名字。
“宋驭驰!”
莫名的,她好像很依赖他。
她好怕找不到他。
也许是听见呼唤,宋驭驰不知道从哪儿走出来,黑色的湿发坠水,他捱着唇线,眉眼间是浓浓的躁。女生顶着湿漉漉的发走近他,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潮湿的脚印。
呼吸停滞,又不断涌入新鲜氧气。黎哩原本慌乱的心情见到他后平复,她刻意忽视掉身上的不适,指了指自己潮湿的头发。
“宋驭驰,你家有吹风机吗?”
黎哩脸上笑容明媚,不再有一点儿的狼狈,
房间里被弥漫的水雾晕染,雨天的潮湿阴暗直袭。
同爬山虎崎岖蜿蜒地生长,是十八岁的台风和暴雨。
宋驭驰目光撇过去,他微眯眼,眼皮上的褶皱加深,弱化了平日里冷冽气息,“进陌生人家,一点儿不怕?”
黎哩眨眨眼睛,无辜又认真,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怕就不跟着你回来了。”她脸上是纯粹干净表情,微涩的琥珀瞳孔里容纳不了一丁点儿的沙尘。
她很信任他。
虽然宋驭驰也不懂她这无端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
雨水仍旧汹涌,风声很大,凌弱的树叶被打在地面。
“不是很讨厌赵雨蔓?”宋驭驰倚在墙边,他低下头,后颈突出一块嶙峋的骨,少年笑得松松垮垮:“你之前感觉没错。”
“我是坏。”
身后是墙,宋驭驰靠在那边倏地抬起头,眼底的情绪翻江倒海略过,他又说:“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他站在那里,黎哩却无端感觉到一阵落寞。
比起之前在网吧初见时,他显然变得更颓了。雨打芭蕉惹骤雨,少年倏然间变了个样儿,暮色苍茫,他漆黑的眼底藏满了疲倦。
黎哩听见了,没脾气地点点头。
“哦。”
“知道了。”
完全敷衍的状态,她好像一点儿不信。
又或者,她并不介意。
空气里静默一会儿,黎哩好像真是鱼的记忆,她抬手揉了揉不适的眼睛,努力睁开。
她浑身被雨浇个湿透,凡她途经之地,都被拉出一道长长的水痕。窗外下着大雨,宽阔的大理石走道里有两处也在淅淅沥沥地滴水。黎哩冷到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向他:“宋驭驰,真的很冷。”
仅几次见面,她对他浑然一丝防备心都没。
“就失个恋。”宋驭驰嗤笑了声,伸手从浴室里捞出毛巾,下一瞬,毛巾披头盖脸地压在女孩儿的头上。少年视线凝在眼前,笑得意味难明:“黎哩,没有人是你的救世主。”
黎哩:“?”
宋驭驰又说:“不管什么原因,依靠别人的行为都显得很蠢。”
白色毛巾猝不及防地扔来,原本亮晃晃的世界变得昏暗,看不见的时间里,呼吸都变得紧凑起来,黎哩扒下毛巾露出脸,抬眸对上宋驭驰漆黑深沉的眸。
像被人踩到漂亮的尾巴,黎哩脸色煞白,毛巾小心擦拭头上的雨水,她不自在地侧过身,柔软干净,透着洗衣液香味的毛巾缓慢摩挲着潮湿的发,她哑然开口:“你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这句话好像用掉了她半身力气,颤动的睫毛平直垂落,宋驭驰随便开的一句玩笑话,她好想当真。
是少女时期心底最深处的执拗。
盛夏暴烈的雨承载着少女的裙摆,摇曳的澎湃的夜晚注定难以入眠。
黎哩会一直记得,是宋驭驰在分别后施压让赵雨蔓过来当面和她道歉。
玻璃和彩色的糖果纸搁浅,似梦似幻,如泡如影。
她不懂好学生与坏学生之间的定义是什么,但此时此刻,宋驭驰眉骨轻佻,缄默中带着张扬,那双漆黑的,溢彩的眸里是黎哩的倒影。
他唯一帮过她。
“而且,”黎哩低着头,红木地板上把宋驭驰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沉。呼吸都在颤动,心跳得七上八下,她固执起来:“我好像把赵雨蔓彻底给得罪了,是你说的,有问题可以找你。”
风把防盗门吹得拍打门框作响,发出巨大噪音声,宋驭驰懒散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下颚的弧线凌厉,鼻骨峭拔鼻影开拓,光线在他脸上留下好看的剪影。宋驭驰微愣,漆黑的眸里像个无底洞般深沉,他低头倏地嘲弄出声,“怕我跑啊。”
心脏处跳动的节奏慌乱急促,这个理由,黎哩不可否认。
她确实这么想。
不同先前,这次她可以明显感知到,若是他跑掉,她便真的抓不到他了。
雨雾交错涌入潮湿过道,高峭宽大的身影悄然逼近。
黎哩低下头,偌大的空间里,她显得变得更加局促。
宋驭驰身上水珠下坠,劲瘦苍白的脸上冷感很重,察觉到她的僵硬,少年懒懒地笑起来,像在哄着小女孩,又或是缴械投降,彻彻底底败给她。
雨滴声稳而有序地坠落,潮湿的额前碎发遮盖住眉眼,他给出承诺:“黎哩,说到做到。”
“说好了,我会帮你。”
都帮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么点儿时间。
反正,他停下来的时间不会长。
黎哩霎时抬头,和他视线对上,大雨日,雾霾天的旖旎全部消散,他眼底那点儿玩笑和认真都清晰展露。
空气里静默片刻,少年倏地侧过身,紧绷着下颚,又恢复成往日的冷:“浴室热水放好了。”
“我出去一趟。”
客厅外的门终于被关上,割裂了透风的方向,黎哩身上的冷不再那么明显。
门被关上,偌大的房间里,静得更甚了。黎哩顺着他方才指着的方向走过去,浴室里是有序的水流声,室内弥漫着白色雾气,不是冷的气流。
蒸腾的热气带来暖意,衣架上摆着深色的衣服和毛巾。
他消失的时间里,竟是在准备这些。
黎哩有些讶然。
雨丝坠落在霓虹之上,天色暮霭沉沉,是流光溢彩的黑。
房门关闭的那一刻,风声雨声环境音都关停的那一瞬间,黎哩窥探来的世界得知,他和赵雨蔓不是同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