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证明如此。
闻泽在主卧的白色欧式衣柜里找到了闻也。
她抱着玩偶睡得正香,闻泽找了个枕头给她垫上,又将衣柜门拉开一点缝隙透气。
书房和主卧相连,闻泽穿过椭圆形拱门,对着闻厉声的背影叫了声爸。
闻厉声的背大幅度弓起,白衬衫绷得很紧,一副学究做派,他手刷刷地在稿纸上写着,对闻泽的呼唤不为所动。
闻泽已经习惯了父亲进入状态后的心无旁骛,拉上门便离开了。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继续沉浸在高等数学书籍里,仿佛僧人入定。
过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声划破盛夏的尖叫穿透几面墙传进他耳朵。
闻泽当即扔下书去找妹妹,推开卧室门的瞬间,看到了让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闻厉声用母亲的丝袜吊死在顶柜上,闻也抱着他悬空的右腿嚎啕大哭。
第54章 不追了
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 照得闻泽全身冰凉。除了将妹妹拉进怀里捂住她双眼,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闻厉声眼球凸出,面色发绀、外吐的舌头成青紫色, 手背血色全无。
救护车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愣愣地, 颤抖着去触碰闻厉声的手, 感受到父亲身上的余温在一点一点地消散,直至僵硬冰冷。
十五岁的闻泽,体会到了死亡二字的重量。
闻家压下了所有媒体报道, 对外宣传闻厉声是突发心脏病而亡。
阮唯君以泪洗面, 食不下咽,形如枯槁;闻也心理严重受创, 自闭症伴随急性应激反应,出现惊恐、回避,意识障碍。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剧里无法自拔,只有闻泽没受影响, 依旧埋头于数学书中。
闻厉声的葬礼上, 爷爷母亲妹妹大伯婶婶哭声不止, 闻泽在一旁面色淡然地看着遗像。
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像是一位置身事外的看客。
大伯大步流星走来,恼怒将他手里的书抽走摔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吼道:“你爸死了知不知道!”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籍, 拍了拍,这是父亲送给他的第一本数学趣味书。
第一个故事就是讲费米尔猜想的由来。
闻泽不紧不慢的动作再次激怒大伯,大伯一个巴掌扇过来,瞋目切齿地骂道:“不孝子!”
大家纷纷指责闻泽没有心, 和他连遗书都没留下的父亲一样,冷血无情, 麻木自私。
阮唯君痛哭起来,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闻泽面色平静地承受着大家的语言攻击,脑海里却在想压在钢笔下的稿纸。
长串公式被墨水划了好几道横线。
旁边写有两个字——
谬论。
再往下,是父亲的绝笔:
对不起小泽,死亡是爸爸唯一的解脱途径。
……
证明费米尔猜想是闻厉声半生夙愿,长达二十八年的苦心孤诣化为烟雾,他选择了自缢。
家族里没有人能理解闻厉声的执着,除了闻泽。
他深深明白费米尔猜想于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是生命之水,是精神养分,是生活的意义。
除了父与子的关系,闻泽和闻厉声更像是师徒以及伯乐。闻厉声在闻泽心中一直是义无反顾、坚如磐石的形象。
直到目睹父亲自杀,闻泽的内心世界开始崩塌。
很多个无眠的夜晚,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天花板流泪,对父亲的怀念,对母亲的担心,对妹妹的愧疚,所有的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险些让他活不过来。
直到有一天,他去了书房。
将父亲所有的稿纸整理一遍后。
他决定,接过杀死父亲的那把利刃,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
烟淼看着闻泽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迟缓地收回目光。
医院的走廊空无一人,寂然无声。烟淼难受得鼻尖发酸,去尽头的厕所洗了把冷水脸。
回去时走廊依旧空空荡荡。
烟淼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了会儿。
司机从林书别院将手机送来,烟淼接过道了声谢,烟母在此时打来电话。
“淼淼,在做什么?”
听着手机传来万分熟悉的声音,烟淼平复好的心情再次溃堤。
“淼淼?”烟母喊完顿了一下,喃喃道:“听不见吗?是不是信号不好?”
烟淼紧抿着唇,噎了噎喉咙,没有出声。
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害怕一张嘴就哽咽,让烟母担心。
“我挂了重新打过来。”烟母说。
烟淼从唇缝里吐出一声低到分辨不出音色的单音节字。
及时叫住她:
“妈……”
“现在听得见了?”烟母问。
烟淼深吸口气,“嗯”一声。
烟母:“为什么不回妈妈消息?”
烟淼没吭声。
烟母知道烟淼忘心大,没有再追问,而是说:“衣柜喜欢哪一款?选好了妈妈明天叫人过来安装。”
“都行。”
“你这孩子,赶紧选,别到时候回家又嫌弃我欣赏水平不行,”烟母说到这,通话忽然陷入安静,过了两秒,烟母才再次开口:“淼淼,怎么了?”
烟淼将手机拿远,仰头将近乎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并用手扇了扇,呼出两口气后,强扯出笑容,“没怎么,在画画。
语气松快,但烟母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
沉默了半晌,烟淼抿着唇瓣压抑出声:“妈……”
她眨了下眼睛,泪水最终还是流了下来,“我胃疼。”
电话里烟母的呼吸因为紧张担心而变得急促。
她啧一声,又气又心疼,“肯定又没好好吃饭,妈妈上次给你备的药箱里有胃药,先干嚼两片铝碳酸镁,我马上给你哥打电话,让你哥带你去医院。”
病房始终没人出来,烟淼决定不等了,她往外走去,走到电梯。
“现在没那么疼了,我已经吃过药,不用麻烦哥哥。”
“真的不疼了?”烟母问。
烟淼“嗯”一声,等待电梯下降,“好多了。”
“妈妈说了多少次,要记得吃早饭,不要吃生冷辛辣的东西,吃火锅烧烤之前要吃米饭,你胃本来就不好……”
“我还是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手机随时开着。”烟母叹口气,无奈的心酸感,“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烟淼没有着急进去。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以前觉得妈妈唠叨烦人,现在却渴望她继续说。
-
与此同时的病房内。
闻也躺在床上,眼皮轻轻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拓出一道扇形阴影。
脸色苍白得可怜,毫无生气。
闻泽牵起她细小的手腕,轻轻放进被子里。
侧头问医生:“地`西`泮打了多少剂量?”
医生没想到病人家属如此了解用药,惊讶了一下,“1.5mg。”
闻泽手撑床沿,俯身感受妹妹的呼吸。
地`西`泮注射液又称安定针,常见的药物不良反应是抑制病人呼吸,导致呼吸急促乃至呼吸骤停。
闻厉声自杀后的第一年,妹妹闻也注射过太多次,闻泽也算是久病成医。
医生见状赶紧补充:“一开始呼吸是有些不正常,使用呼吸兴奋剂后就好了。”
闻泽直起身体,对着医生轻颔了下首,“谢谢。”
确认妹妹无大碍后,闻泽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距离上一次闻也看见父亲遗照而发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骤然的失控让闻泽不解。
苏医生说:“绘画老师给小也看了衣柜照片,几乎和……”她省略了说明,“一模一样。”
“衣柜?”闻泽明显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微微蹙眉,“为什么要给她看衣柜?”
阮唯君过去时只听见苏医生和烟老师后半段对话,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同样看向苏医生。
苏医生一字不漏转述了烟淼的说辞。
婶婶秦紫听完,厉声骂道:“什么老师,太不负责任了!马上让她滚人!”
阮唯君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烟老师应该是无心之失。”
烟这个姓让秦紫立即想起这位绘画老师是谁。
家宴上闻泽承认的爱慕对象。
秦紫尴尬地动了动唇角,转向站在一旁的宁管家。
对待闻也,大家是小心了又小心,注意了又注意。
但凡和闻也有接触的人,皆会被郑重提醒。
作为绘画老师的烟淼不可能不知道小也的禁忌。唯一的可能,便是和烟淼对接的宁管家没有尽到告知义务。
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在闻家几十年尽心尽力,其他小事就算了,危及小小姐生命的事他断然不敢背锅。
“夫人,我提醒过。”
当时宁管家没有见到烟淼本人,只能通过文件的方式转达,但他强调了让烟淼细看资料,按照流程,他会和烟淼面谈,在面谈过程中再次提醒。
只是后来少爷说他亲自和绘画老师沟通,就没有再过问了。
“可能是烟老师记性不好,忘了。”阮唯君打圆场。
闻泽摇头,“她是没看。”
他了解烟淼,要么是只浏览了前几页,要么一目十行敷衍过去。
闻泽说完这句话,病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秦紫很有眼力见,看出阮唯君和闻泽都不想归责于烟淼,打圆场道:“粗心大意是人之常情,小也没事就好。”
“我也有责任。”闻泽说。
很久前烟淼留在林书别院照顾小也,他让烟淼不要让小也上二楼时就应该多说一句,多叮嘱一句。
是他的寡言少语间接害了妹妹。
“不说这些了。”阮唯君视线转向床上,轻叹口气。
当时情况紧急,看见女儿疯魔的样子胸口疼得在滴血,无暇顾及看着跟没事人一样的烟淼。
她往门口张望,外面似乎没人在。
“你去看看烟老师,小也的命是她捡回来的。”阮唯君说:“她护着小也在露台外站了一个多小时。”
闻泽神色一僵。
阮唯君以为是他太担心,“烟老师勇敢又坚强,身体和心理都没有大碍,你不要太——”
闻泽没有听完,近乎是用跑的,夺门而出。
-
电梯信号不好。
烟淼断断续续听不清烟母讲话,便将电话挂了,准备出了电梯再拨回去。
电梯门一打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烟淼差点和他撞上,定了定神抬头一看,惊讶道:“小段?”
段一鸣穿着红白色田径服,额头汗涔涔,漆黑的碎发贴在鬓角,脖子上泛着水光。
像是刚进行完一场比赛。
“你怎么在……”
剩下的字烟淼没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人被段一鸣扯过去紧紧抱住。
他双臂锢紧烟淼背部,力气大得似要将她揉进怀里。
带着奔跑后的喘息,他不停地重复念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烟淼被按着脸颊耳朵贴在他胸口,她听见急促却有力的心跳声。
“你不是去竹里参加选拔赛了吗?”
段一鸣没说话,自顾自地抱紧她。
就好像。
害怕她从怀里溜走,从这个世界消失,害怕自己再也看不见她。
烟淼试图推开他,但双臂被压着使不上力。
直到有人乘坐电梯,挡在门口的段一鸣才如梦初醒般松手。
他比赛前给烟淼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琢磨着这个时间已经下课了,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便找到烟淼室友,让室友联系她。
所有人的信息不回,所有人的电话也不接。
段一鸣越想越不对劲,他站在3号跑道做好起跑姿势,因为是公开选拔赛,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她们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为他加油。
但那个时候,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裁判高举的发令枪响起,周围的运动员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只有他还留在起跑线,保持着蹲踞式的姿势。
场上一片哗然,教练在一旁大喊。
段一鸣忽然醒过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竹里离A一个小时的车程,他径直去了林书别院,从物管那儿得知烟淼差点坠楼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医院。
……
段一鸣什么也没解释,烟淼视线落在他胸口上的队标上,愤怒地问:“为什么要放弃比赛?你傻不傻!”
“一个小破比赛,我不稀罕。”
根本就不是什么小比赛,是田径三大赛事之一的预选赛。
烟淼闭了闭眼睛,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段一鸣的职业生涯遇挫。
她垂下的手攥紧衣摆,质问他:“那你稀罕什么?”
“你。”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坚定有力,烟淼晃荡不安的心忽然在这瞬间有了落脚点。
她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段一鸣是黏上她的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