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实在不忍,又悄声说道:“公主,我劝你也别问旁人了,将军临走前特意嘱咐的, 不准您与外界有联系,从府上出去的人, 身后都有人盯着的。”
景阳愣了一瞬,她知道杨清派人看着她,却没想到为了防她,连府上出去的人也盯着。
也是,谁不知道她与三公主感情好,万一三公主得知她被囚禁,一怒之下打上将军府来怎么办?
景阳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垂头丧气,秋芜见状,忙上前安抚道:“公主,我这伤痕不深,不会落疤的,不需要祛疤膏的,再说宫中的祛疤膏本就稀有,三公主府上也未必有的。”
秋芜小时破个皮都得留个疤,景阳怎能不知这话是安慰?可她求了一圈,甚至求到了卫晋母亲刘氏的头上,结果都是一样的。
最后,账房先生从外面铺子里买的祛疤膏,效果定是不如宫中的膏药,但也只能将就用了。
日往月来,转眼就到了年底。
街上张灯结彩,人群熙攘,热闹声穿过围墙传到清冷的府上,秋芜提醒道:“公主,再过几日就是正旦了,府上不置办些东西吗?”
自从上次与远香阁撕破脸面之后,景阳罚了所有参与斗殴打架人的月钱,一罚就是三月,不仅如此,她还削减了远香阁大部分的开销,钱袋子一紧,杜如冰没心情唱曲了,带着人到账房上自取银钱,但账面上的钱全部用于铺子运营了,一分钱没有。
可惜她虽出身商贾,却依着世家贵女学习琴棋书画,对铺子经营的事一窍不通,压根不知什么钱能用,什么钱不能用,指了铺面上的几处账都被账房先生否了。
府上的银钱皆在景阳手上掌控着,杜如冰看的那本账本也是她的杰作,她拿不着银钱,只能忍下那两巴掌,消停的勒紧腰带生活,她消停了,底下的人也夹着尾巴做人了。
府上冷冷清清,与街上的热闹景象好似两个世界,景阳抬头看向窗外,恍然道:“是啊!快正旦了。”
收回视线时,秋芜脸上淡淡的疤痕刺痛了她,尽管用了祛疤膏,平时也小心注意着,但还是留了一指长的疤。
她看着秋芜期盼的目光,随即从案几上叠落着账本中取出一本,标注好后递给她,“去吧,想买什么就吩咐账房先生去买。”
秋芜高兴的应了一声,欢快的向账房跑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后,景阳脸色的笑容凝住,愁绪浸满了双眸,她已经几个月没有杨清的消息了,可听李嬷嬷说,邑化关那边给远香阁递了不下十封家书。
想想真是心寒,他口上说她是唯一的妻子,却连一封家书都吝啬,而她困在此处,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更让她心寒的是,几个月了,母后皇兄一次都没有召见她。
她想他们,可他们似乎忘了她。
这几个月唯一让她开心的事,所有的铺面盈利颇丰,她似乎在生意上颇有头脑,连账房先生都连连称赞,自愧不如。
细细算着账,好似离开的日子可以提前了。
转眼到了正旦,外面火树银花,乐声盈耳,景阳难得走出屋子瞧一瞧,空中却下起了鹅毛大雪。
“公主,下雪了,别着了凉。”
景阳拢了拢她披上的狐皮大氅,莞尔笑道:“秋芜,陪我走走吧!”
初搬入府中时,她看得出来公主很喜欢这座府邸,每一处她都用手指仔细抚摸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鲜少外出,再后来,就再也不出来了。
天公不作美,秋芜本想劝她回去的,但见她难得有兴致逛一逛,便应下了,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后花园,大雪纷飞,银光耀眼。
雪白的大氅融进皑皑白雪中,氅衣底部粘了厚厚的雪,越走越重,景阳解下大氅的扣子,氅衣滑落,她忽觉一身轻松,痛快的呼吸着空气。
秋芜忙捡起氅衣给她披上,却被她推却道:“秋芜,我好像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秋芜心里一疼,她的公主从未做错过什么,却从小被人关着,父兄如此,夫君如此,她何曾任情恣性过?
景阳欢快的在雪地里奔跑,跑累了就躺在地上,对她说道:“秋芜,以后我们往北走,定居在一座冬季有雪的郡县好不好?”
“秋芜都听公主的。”
就要离开这里了,景阳像之前那般,走遍每一个角落,细细摩挲着墙面的精致雕纹,她想再看一看满池子盛开的莲花,可惜,莲花池中只有一抹白色。
抹去了曾经所有的灿烂,就像她和杨清一样…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好似梦里的杨将军和杨清一同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想,或许是她放下了吧!
回去时途径前院,远远的,她就听到府门外的争论声,两方互不相让,剑拔弩张。
她驻足仔细一辨,那是陆达的声音。
“陆大人怎么来了?”
陆达正与门外两个小厮争论不休,寻声一看,是景阳,神色稍霁,“上次听闻你身体抱恙后再没有你的消息,我派人几次登门拜访都被拒之门外,这才亲自登门探望,眼下见你安好,我便放心了。”
景阳心中感触,没想到第一个寻她的人不是皇兄,不是母后…而是只有数面之缘的他。
“陆大人进屋喝口茶吧!”
“好。”
门外小厮见状不好再拦,无奈放他进来,随即一直跟在两人身后。
陆达觑了一眼二人,“两位是怕我对公主不轨吗?还是监视我和公主?”
被人看穿的小厮对视了一眼,随即退得远些。
“让陆大人看看笑话了,底下人新来的,不懂规矩。”景阳笑着遮掩。
陆达转过身盯着她,“军营出身的小厮吗?哪找的?正好我手下缺人,公主给我也找找?”
景阳:…
适才两方冲突时,陆达就试探出两人的功夫出自军中,结合发生的事她的处境不难猜,“是杨将军下的命令?被关多久了?”
景阳默了片刻,才道:“我不喜热闹和喧哗,呆在府里也是我的心意。”
话说得违心,脸上的笑也僵硬,她往前走了两步,感觉身后无人,一回头,看见陆达站在原地,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这真是你心中所愿吗?可我看你并不开心。”
景阳哑然。
“我会将此事禀告给皇上,看皇上如何说。”陆达转身就要离开。
景阳慌了,连忙跑上前拦住他,“别,算我求你。”
“可他都不信任你,你难道就这样任他囚着?”
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上次,他偷偷入碧霄院看她,就是为了确定她是否还好,现在看来,从那时起,她就被囚禁了。
杨清什么都好,就是在幽州一事上六亲不认,若不是他答应邑化关战事未平之前不会告诉皇上他的身份,若不是杨清知道他的为人,断定他会信守承诺,说不定,他会杀了他。
可他没想到,连一直护着他的景阳他也不相信,竟将人囚了起来。
他恼怒不已,可细细想来,眼下去禀告皇上确实合适,万一杨清的身份藏不住了呢!
陆达看着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叹了一口气,“好,我不说。”
顿了顿,他又安抚道:“前几日邑化关传来大捷,眼下正与番国谈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凯旋归来,你再忍耐忍耐,等他回来,我亲自跟他说。”
这是景阳第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她讶然的抬眸,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欢喜。
落入陆达的眼中,猛地刺痛心底,顿了顿,他又道:“可他终究是逆臣之子,我同他说过,待他回来就会向皇上禀告他的真实身份,那时,不知他功过能否相抵?”
陆达等着她开口,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阻拦,但她什么都没有,咬着唇,不发一言。
“你不拦我?”
景阳摇摇头。
按照梦中的时间推算,他凯旋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案,那时,林氏一族洗清罪名,即便身份暴露,他也不再是逆臣之子。
而她也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第53章 我要与他和离
从前只有到了正旦, 她才能从偏院出来和父兄一起吃团圆饭,那是一年当中她最开心的日子。
后来,她进了上清宫, 宫中设宫宴, 文武百官会携家眷一同前往, 鼓乐齐鸣,觥筹交错,她也会和后宫嫔妃推杯换盏, 那是她过得两年最有年味的正旦。
再后来, 她嫁人了,进了将军府, 第一个正旦,却连一同吃团圆饭的人都没有…
景阳看着精心布置后的碧霄院,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她让院中所有人不分尊卑的坐在一起, 权当吃了一顿团圆饭, 亦或是离别饭。
好歹他们伺候她一场, 虽听命的人不是她, 但在照顾她这一点上,还算尽心,她嫣然含笑, 第一个动筷给秋芜夹了一块鱼肉,“吃吧。”
众人战战兢兢,但看着景阳面容和善,慢慢的放松下来, 俄顷,终于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景阳抬头看向窗外, 皎洁的弯月如往年一样,此时的皇兄和母后该在宫宴上赏舞听乐吧!他们想她了吗?
可是…她想她们了。
但今年的宫宴似乎遗忘了她。
转眼冬天就要过去,冰雪消融,邑化关终于传来与番国休战的消息,而杨清也将率领将士凯旋归来,这一天,宫中来了懿旨召她进宫。
时隔近半年,她终于走出了这座牢笼。
坊市依然如旧,车马骈阗,熙来攘往,只是她格格不入,似被什么冰封了心,总也提不起精神。
坐在马车中,随处能听到赞扬杨清如何骁勇善战,又如何策无遗算,险中取胜的故事,然而数月前,他还是人人唾骂的奸臣,百姓围困将军府、舍家弃业逃命的乱象似被人遗忘脑后。
“恭喜你啊杨将军,你的夙愿终将达成,从此怀抱美人,佳话永传。”
景阳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默默说道。
马车在西华宫外停下,宋德元早已等候多时,示意她坐上旁边停落的步辇。
她曾丈量过这条长长的宫道,足足有三千一百一十六步,那时她在坤承殿外罚跪,腿痛得厉害,只能咬着牙忍痛走过。
眼下看见步辇,心中一时苦涩,随即一想,这是杨清带给她的尊荣,她安然坐上了步辇。
也好,他强大到她再也不用替他担心了。
步辇转眼到了永寿宫,景阳刚一进去,太后就迎了过来,扶起她道:“亲母女,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许是好久未见,她上下打量着她,惊喜道:“景阳,你这模样更娇媚了,想来杨将军待你不错,你没嫁错人,母后也就安心了。”
一番寒暄后,太后夸起了她的夫君,大多是在来时路上听过的褒奖,她神色恹恹,太后却浑然不觉,一说便是几个时辰,最后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也没有放她回去的意思。
屋内一时静默,半晌,太后开口道:“杨将军就快回来了,他和他手下的副将立下了不世之功,你皇兄正愁准备什么赏赐呢!母后想着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了,所以想问问你,可知他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喜好,过往,或者特别在意的人或事?”
她说话支支吾吾的,惹得景阳不禁抬头,她有点慌,神色有些不自然,却比适才多了些真诚。
“无论皇兄赏赐什么,都是浩荡皇恩,夫君感激还来不及,不会挑的。”
太后笑了笑,又讲起在惠王府时的温馨往事,顿了顿,又道:“景阳,说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母后也不瞒你,杨将军手下那些副将都是幽州旧人,你父亲遇刺说不定他们都参与其中,当然,杨将军是驸马,母后相信他应是受了蒙骗,可其他人还是要查清楚才妥,你在将军府,一定知道些什么,告诉母后好不好?”
“景阳真的不知,如若…”
景阳犹豫了一瞬,挣扎后艰难道,“如若夫君真是犯上作乱的逆臣之子,就算是驸马,也该认罪伏法,景阳绝无二言。”
可若是不是,朝廷也该还他一个公道。
也就近些日子,幽州谋逆之事也该水落石出了,景阳神色恍惚,思绪被拽的好远,太后脸上也不好看,她没想到当初为了杨清豁出一切的景阳竟能说出这番话,打断了她原本的谋划。
她正寻思如何再追问些隐秘的事时,忽听景阳开口道:“母后,我要与他和离,什么公主、将军夫人,我都不要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一庶民,布衣蔬食,倒也自在。”
“你为何说这话,可是又预知到了什么?”太后终于把话拉扯到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景阳摇摇头,实在是疲惫至极。
自从知道杨清要回来后,她便夜不成寐,昨夜更是一夜未合眼,面容倦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太后恍若不见,还违心夸她气色好、人娇俏,猜想她过得如何恣意,可她就在上京城啊!想见随时都能见,何至于猜测?
可这半年来,似乎无人想起她。
“母后,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连觉都没得睡,又怎会做梦?
毕竟是相处十多年的母女,太后从她的一举一动便知她有没有说谎,她叹了一口气,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便放她回去了。
须臾,皇帝从屏风后走出,神色晦暗,“她什么都说不出,日后便只能拿她作筹码了,他应该在乎为他这个发妻吧!”
太后扶额,长叹一口气…
远香阁。
自打景阳入宫后,杜如冰就慌了,当初她与碧霄院已经撕破脸面了,是因景阳在坤承殿外跪了大半个月,膝盖肿得难以打弯,皇帝都没心软,她断定她失了宠,被皇室遗忘,再加上她被囚禁在府邸,这才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