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酸涩的几乎要发不出声音,黎月筝双眼通红,泪珠溢出来,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再拍门,身体贴近门缝,等里面再次安静后,好半晌才哽咽出声。
“阿姨,我是两两。”
“我是…两两。”
瞬间的寂静之后,里面突然悉索起来。像是鞋底摩擦着地板的声音,又好像撞到桌角。几秒的功夫,门被哗啦一下拉开。
郝瑛莲满是皱褶和惊恐的脸出现在黎月筝眼前。
见到门口的人,郝瑛莲先是错愕,而后眼睛突然红了。
“两…两?”
郝瑛莲脸上原本的抵触和慌乱消失不见,转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苦涩,难过,欣喜,似乎想到什么,又添上分难言的痛苦。
粗糙的双手渐渐扬起来,抚上黎月筝的脸颊,“两两…”
她的眼泪顺着沟壑掉落下来,哭着哭着却又笑了,“两两。”
“嗯,我是两两。”黎月筝也笑,只是越笑喉间就越咸,下巴和脖子湿了一片。
郝瑛莲把黎月筝迎进去,屋子里面光线昏暗,窗框上贴着旧报纸。墙角堆着蛇皮袋,装了满满的塑料水瓶和纸箱。
她弯腰把东西挪开,热情地迎黎月筝进屋。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就说你眼熟,怎么就没想到你是两两。”郝瑛莲招呼着黎月筝坐下,从桌底抽出个小马扎,“两两,你怎么也来京西了?”
黎月筝温声答:“大学在这里,就留在这儿了。”
而后,黎月筝环顾了一圈,“明秋呢?”
闻声,郝瑛莲叹了口气,往最里面那个紧闭的房门看了眼,“睡着呢,明秋她…她病了。”
郝瑛莲用手迅速地抹了把鼻子,强扯出一抹笑,草草带过这个话题,“不过现在也挺好的,你是不知道,前几年有个好心人资助我们明秋上学,这些年的学费啊生活费啊,没少被这个好心人帮衬。”
黎月筝垂眸,桌前的杯子里盛着刚烧好的热水,水面映出她闪了两下的眼睫。
“嗐,应该带你见见明秋的。”郝瑛莲拍了下腿,“不过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咱俩都没见过几面,别说明秋了,也不知道她认不认得你。”
边说着,郝瑛莲便要起身去开门,被黎月筝匆忙拦住。
“不用了阿姨,让明秋好好睡着吧。”黎月筝笑,“等明秋病好了,以后机会多的是,现在就不打扰她了。”
听着最后几句话,郝瑛莲又红了眼睛,唇上却是笑的,不住地说,“是,等明秋病好了,等明秋病好了…”
“对了两两,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啊?”郝瑛莲问。
“我刚开始也不确定,太多年没见,我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变化。”黎月筝偏开眼神,刻意模糊这个问题,“后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怕贸然说出来惊扰到你们。”
郝瑛莲满是沧桑的眼睛弯了弯,粗糙手掌搭上黎月筝的,“怎么会呢两两,我们见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惊扰。”
气氛沉静下来,唯有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声响。
黎月筝的指尖紧了又紧,半晌,终于再次开口。
“知夏…”黎月筝的喉咙哽塞,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艰难地继续,“把知夏带过来了吗?”
闻声,郝瑛莲眼中的笑意瞬间褪去。她低下头,嘴唇抿住,生硬地笑了笑,“带来了,让她一个人在延水,我也放心不下。”
郝知夏,是郝瑛莲的大女儿,郝明秋的姐姐。
她比黎月筝还要大一岁。
说来也奇妙,她们两个还是在讨生活的时候遇到的。
当时黎月筝过得窘迫,徐素兰身体越来越差。除了学习,她大多数时间都在为活下去挣扎着。她生的瘦小,招零工的店铺都不敢用她,就只能用土方法,收收废品,捡捡瓶子。
有一回,黎月筝捡瓶子捡到一条没去过的巷子,拿一个垃圾桶里的饮料瓶时,被另一只枯瘦的手拦了路。
她记得当时抬起头,就看到郝知夏恶狠狠的一张脸,瘦巴巴的,还有黑眼圈。但是眼神像狼,泛着狠光,看着不好欺负。
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闯了别人的地盘,黎月筝有些胆怯,不过手里的瓶子没松。
她声音低弱,不过倒是认真,“这…这是我先看到的。”
郝知夏盯她几秒,嗤笑一声,伸手就朝她而去。
黎月筝以为要挨打,赶忙护住脑袋,然而下一刻,她只听到一声闷响落在自己脚边。
胆战心惊睁开眼,黎月筝便看到郝知夏直接把整个垃圾桶翻了过来,垃圾倾倒了一地,散发出浓浓的恶臭。
而郝知夏浑然未觉,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她背影瘦弱,手脚却麻利,像是捡废品的老手。
手中的塑料水瓶并没有被抢走。
片刻,收割结束的郝知夏直起腰,抖了抖自己战果颇丰的蛇皮袋。
而后,她抬头看向黎月筝,还是那副凶狠的表情。郝知夏脸上有灰扑扑的土,看着脏兮兮的,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却流里流气。
她不屑地扫过黎月筝那个瘪瘪的袋子,嘲笑道:“傻不傻,有易拉罐不捡,这可比塑料水瓶值钱。”
说完这话,郝知夏便要走。然而刚走出没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黎月筝。她拧着眉毛,表情纠结。
几秒后,她抓狂地挠了挠头,而后凶巴巴地从自己的袋子里拿了个易拉罐扔到黎月筝那里。
啪嗒一声脆响,郝知夏依旧语气不善,“就这一个,多了我可不给!”
扔完易拉罐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像个无法无天小地痞。
后来,黎月筝在学校也见到了郝知夏。才知道她比自己大一届,成绩不太好,是个老师也管不住的小霸王。
时不时,黎月筝还是能在捡瓶子的时候遇到郝知夏。
不过真正产生交集,还是郝知夏帮她赶跑了欺负她的男生混混。
延水县那样的小地方,十来岁的混混多的是。黎月筝出去捡废品,偶尔遇上他们会被拦路刁难,碰巧那回就被郝知夏撞见了。
当时的郝知夏生猛的很,见黎月筝被人围堵,直接拿着砖头往肩上扛,见人就打。
活脱脱把那几个男生吓得屁滚尿流,连骂带哭地就跑了。
郝知夏发泄完,气喘吁吁地坐在黎月筝身边,一把甩了手上的红砖头,怒骂道:“我说你是不是傻啊,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旁边这么多工具干什么吃的,往他们身上砸啊!”
那一天,郝知夏破天荒地和黎月筝说了好多话。
不过好像都是些歪门邪道,尽是教怎么打人的,一招比一招黑。
那时黎月筝在想,或许郝知夏也曾和她一样受人欺凌,不过正是这些看起来上不得台面的黑招,才能保护她安稳地活到现在。
那天之后,黎月筝和郝知夏的交集并没有增加多少,不过总归是比从前能说上几句话。
黎月筝逐渐发现,像个小地痞似的郝知夏也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分一点给流浪猫狗,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开怀大笑,也会心软。
只是在她的认知里,习惯了顶着张凶脸,才不会被人欺负。
延水县的冬天特别冷,一到腊月,需要很厚的衣服御寒。黎月筝和郝知夏一起卖了废品拿到钱后,郝知夏奢侈地去商铺买了一张薄毯子。
衣服都不舍得给自己买的人突然大方了一把,黎月筝问她为什么不买一件厚外套。
郝知夏当时宝贝似的把钱放进最里面的衣服口袋,又小心翼翼地拿过毯子,说道:“外套只能一个人穿,但毯子可以给妈妈和妹妹两个人盖。”
当时的郝知夏成绩不好,不过却总是扬着下巴一脸傲气地和黎月筝说,她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要让她们一家三口过上好日子,要让妈妈和妹妹不再被欺负。
如郝知夏自己所说,她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为了活下去,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做过。
有回黎月筝看到她从一家小卖部猫着腰跑出来,怀里一袋子面包和方便面,见着黎月筝,还挤眉弄眼让她帮自己打掩护。
那个情况下,黎月筝想不答应都不行。
之后,郝知夏慷慨地给黎月筝分了块面包,算是“同伙分赃”。
黎月筝良心过不去,迎着郝知夏的眼神,硬着头皮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然而下一刻,就被郝知夏的歪理由怼了回去。
“这些都是马上要过期的,就算我不拿,也是要被拿去扔掉,与其便宜了垃圾桶浪费粮食,不如便宜了我。”
为了生存,郝知夏总有理由。
黎月筝始终记得那个扛着蛇皮袋的瘦弱身子。
延水县那样冷的冬天,郝知夏的生命力比太阳还热烈。
回忆到此为止,黎月筝的瞳孔焦点再次聚拢。
郝瑛莲的目光挪向了一个方向,“知夏喜欢晴天,就把她放那儿了。”
顺着她的视线,黎月筝看向房间的一角。
阴暗的房屋,那是太阳唯一能照进来的地方。
光线透过破旧窗格落在五斗柜上,上面有个相框。
四四方方,黑白分明。
那是郝知夏的遗像。
定格在她十九岁的笑脸。
第62章 答案
从郝瑛莲家出来的时候, 黎月筝把银行卡里最后的一笔钱也转到了那个账户里。
没有犹豫和迟疑,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穷的叮当响。
深吸一口气后, 她快步往巷子口走, 却在快要出去时被人拦了路。眼前的人有眼熟的, 也有眼生的。
熟悉的是方才找郝瑛莲母女麻烦的几个孩子,不熟悉的是他们中间那个看起来面相不善的中年男人。
男孩子站在男人身侧,仰着下巴一脸得意。他对着同伴挤眉弄眼, 弯腰揉了揉腿, 然后指着黎月筝,哭丧着脸对男人道:“爸!就是她打我!”
男人的眼神在聚集到黎月筝身上的瞬间变了温度, 眯着眼睛,黏腻到让人觉得恶心。
狭长的眸子里一双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上下扫过黎月筝。也就是听了旁边孩童的话,注意力回过来了一些。
“哪儿来的?”男人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 指了指郝瑛莲的屋子方向, “这家亲戚?”
黎月筝没什么反应, 看男人一眼, 侧身便要绕路。
然而男人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张开双臂拦在黎月筝面前,眼神轻浮, “这么着急走干嘛,打了老子儿子还没给个说法呢,这就想跑?”
闻声,黎月筝终于又把视线挪过去, 在那个男孩子身上停了停。
注意到她盯视,男孩子眼神先是一怵, 似是想起有人撑腰,又变得狂妄起来。
“我要是真的打了,你觉得他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吗。”黎月筝声音平静,没有被他唬到的意思。
说完便要走,然而才迈出半步,便又被男人挡了去路。
“我让你走了吗?”被黎月筝下了脸子,男人面子挂不住,手掌猛地推了下黎月筝的肩膀。
受力往后踉跄两步,黎月筝抬眼看过去,眼中终于有了些别的情绪。
男人摸摸下巴,“不过呢,老子也不和你一个女人计较,医药费拿出来,再道个歉,这事儿就过了。”
似是为了呼应男人的话,那男孩子开始龇牙咧嘴地叫起来,捂着腿,那模样好像骨头给他敲断了一样。
“趁我还好说话,给钱!”男人没什么耐性地把手摊开。
“还挺能耐,什么事儿都想管。”男人看了眼远处郝瑛莲屋子的方向,“在她家门上画点东西怎么了,老子还没在她脸上画呢!”
“你这张脸我到感点兴趣,这么愿意给人出头,要不让我画画?”
......
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对郝瑛莲母女的辱骂在黎月筝耳中越来越模糊。
眼前唯一清晰的是男人狰狞的面孔。
他着装邋遢,胡子也没有打理。黑眼圈极浓,眼眶凹陷,每一处都让黎月筝感到厌恶。他手脚不老实,说话时还要有意无意揽上来。
拳头渐渐握紧,手指变得青白。
黎月筝突然想起前一天在拳馆时,葛卉问她的话。
“你找到答案了吗?”
“来我这里的答案。”
当时没来得及说出口,此刻当时想说的话却无比明了。
[我一直都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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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璟把黎月筝从派出所带出来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走了一半的路,林思璟扭头看黎月筝,面带愠色,“黎月筝,真没看出来啊,这么有本事,出来一趟还能和别人打一架?!”
闻声,黎月筝摇摇头,“是我打他。”
“......”
是,也不知道那拳头怎么长的,把那男人那么糙的一张脸,也能锤个乌青出来。
“我说你最近怎么回事儿,脑子锈住了?”林思璟气急败坏,“虽然是大白天,但你就那样出手也不怕出事儿?”
向来从容不迫的林思璟一时间也没忍住,红唇艳丽,更添气势。
“我当然有分寸,白天,巷子口人多,路宽敞方便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监控头,不然我也不敢这么冲动。”黎月筝温声道:“况且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不耐打,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