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际,却摸了一个空,他再度苦笑起来,自己居然忘记了啊——这里是检非违厅的临时拘禁所……今天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三天。
长久以来,一直执行着上位者的命令而奔波,即使入睡也都是怀抱着警醒之心的浅眠,梦……这种会迷惑人心的东西……已经多久不曾有过了,可是刚才……
覆在额上的手,缓缓滑下,遮住了盛满苦涩的双眼,自己也会如此软弱吗……竟然在梦中奢求不可能的……幸福啊……
“赖久,我带了酒来……”门猛地被推开,爽朗的男子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再度讪讪道:“……你……就这么难过啊……”
他搔了搔头,又道:“也是,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个事儿,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啊……”转眼看向正躬身行礼的赖久,又复笑了起来,晃了晃右手提着的两个素白陶瓶,“所以我带了酒来!”
“小野大人……”
“切!”他一揽袍摆,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不过是个检非违使,算哪门子的大人,叫我忠见就是了。”
这名男子便是新近调入检非违厅的小野忠见。
赖久初来检非违厅那日,他作为唯一见过疑似嫌犯的人被传唤前来辨认。在别当大人再三地暗示下仍坚称赖久并非那夜在罗城门所遇见的男子,甚至说出“愿切腹以明志”这样的话来。
素昧平生之人肯为自己如此直言,赖久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做,心里却也承他的情。
赖久在临时拘禁所这几日里,小野忠见一天倒要跑来两三趟,与他谈说解闷。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小野忠见一人乐此不彼地在说,倒也听得出这人生性豪爽,交游广阔,原本就是个喜欢交友的性子,或许也有着未曾明说的用心,但应该不是有恶意之人。
此时见他这般不拘形迹,赖久倒也习惯了,只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道:“在下从不饮酒……”
小野忠见又搔了搔头,“我知道你们武士团规矩多得像牛身上的虱子……但是……不知道居然多到了这个地步呐……”
赖久苦笑道:“真是抱歉……”
“啊,我并没有说你们武士团是牛的意思……”
“……在下明白。”
小野忠见提起带来的陶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笑嘻嘻地看向赖久。“那我可就自己喝啦?”
“请便。”
小野忠见举起酒杯放到唇边,眼角正好瞥见自窗外射入的那缕阳光,动作忽地滞了一滞。循着日光来路盯着这斗室之中唯一的小窗看了半晌,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眼看向赖久:
“有件事情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为何不肯说出每夜离开土御门宅后的去向?”语声顿了顿,似是怕被打断般,又急切道:“如果你所去之处有人作证,你很快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啊……”
赖久沉默着,如果可以说的话他何尝不想说,可是……那是绝不能告知他人的事啊……因为那个人……
他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小野忠见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当下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不自然地咳了几声。“那个……我是知道你们武士团规矩很多……可是……就算是因为这个被武士团统领大人责罚,也总比在这里蹲着强吧。”
赖久茫然地看向他。
小野忠见踌躇片刻,这才吞吞吐吐道:“呃……我是很能理解的啦,武士也是人啊……就算再怎么意志坚强,偶尔也是会有……需求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体力真的好到那个地步啊,居然每天晚上都去呐……”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赖久越来越黑的脸色,已经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妄想之中,“不知道……是哪家的游女呢?”
“游女”一词出自《诗经?汉广》篇,原本指的是“汉水女神”,因诗篇及传说中这位女神甚是多情,常与文人墨客交游,后世便借来指代了“冶游之女”,也成了对青楼女子的婉转称呼。
赖久向来严谨自持,所遵从的武士之道又是讲求洁身自好,听小野忠见竟这样猜测,顿时极为恼怒。又想到此人只是脾性如此,并无恶意,才强抑着怒气答道:“我才没有去那种地方!”
小野忠见大为吃惊,“不是游女?难道你居然……是去会意中人的?”在右京那一带居住的可都是平民啊……这一位是什么眼光呐……
“我才没有……”赖久后面的话忽地哽在了喉中,略顿了顿,才有些艰难地继续道:“在下并没有……意中人……”
小野忠见唇角微动,还想再说些什么,赖久却已无心在此事上纠缠,向他行了一礼,正色道:“小野大人,在下每夜离宅之事,由于某种原因确实无法告诉您,非常抱歉。但是……在下绝不曾做过任何有辱武士声名,或是有违法令之事。”
“这个……我一直都相信的呐……”小野忠见笑了起来,再度为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
他可是被称为“有着动物般直觉”的小野忠见啊!第一次见到赖久时,他便知道面前这名眼神坚毅的年轻武士不太可能是真正的嫌犯。
但一直想不通的是,他为何坚持不肯吐露每夜独自离开土御门宅后的去向呢,即使明知道只要查证无误便可离开这临时拘禁所。有没有可能……是来自上位者的意愿呢?
“最近别当大人可是被弄得焦头烂额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赖久一眼,“听说法亲王殿下、左大臣、中宫大夫……甚至宫里的某位贵人都向别当大人表示了相当的不满……”
赖久怔了一怔,永泉殿下和左大臣大人他倒并不意外,但如果连中宫大夫都已出面的话,就代表着连最以律法为重的鹰通大人也开始活动了吗?至于小野忠见提及的那位宫中贵人……不知为何总让他觉得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小野忠见看他默然不语,心里那份好奇越发重了起来,不管是作为星曜一族继承人还是左大臣嫡女,那一位贵女的身份都应该还没有尊贵到连法亲王殿下都维护不已的地步吧……
他颇有兴味地看向赖久,又笑道:“可见你所侍奉的那位主上很看重你啊……”
赖久心头一震,小野忠见提及的这几位分属不同势力,如今竟然不约而同地给检非违厅施压,必定是那一位这几日着急万分的结果了。
想到辞行那日她担忧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他心中忽地一痛,良久才涩然答道:“主上……向来看重身边的人……”
无论八叶里的谁出事,那一位都会担忧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眼神不自觉瞥向窗外,在他可以看见的晴空之下,一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绿叶,被阳光照得温暖无比,就像……那个人的存在……
不知道……这几日她睡得可好……
不知道……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头顶太阳热辣辣地晒着。
阿一紧张地站在院墙之下,紧握着刀柄的左手心里满是汗水。
一门之隔,便是土御门宅的内庭。
副统领大人进去向藤姬禀报重新安排后的内宅警卫事宜,让他在这里等候传唤。
赖久大人去检非违厅协查案件,内宅警卫的人数就要增加一倍……真不愧是自己以之为努力目标的少统领大人啊!
他回想着少统领大人的站姿,向前挺了挺胸,又抬了抬头,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目光却不期然落在了墙内的某处。
乍看之下难以分辨是少年抑或少女的身影,正站在伸着长长枝子的荻草丛中,微微仰着头,看向院墙之上露出的那片蓝天,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的样子。
大概是哪位客人的侍童吧,独自一人在这里做什么呢……正这么想着,那人便向着他这方向微侧了侧身子,怀中抱着的一样东西,总觉得很眼熟的样子啊……
他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却在看清的瞬间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握住那人右手狠狠往身后一扭,另一手伸过去抓住那东西便往自己怀里带。
他习武已久,手上力道本来就比常人要大,这下更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那人右手被他拧在身后,只觉得仿佛连骨头都节节碎裂了一般,顿时痛得脸色发青,若不是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只怕眼泪早就滚滚而下了,唯一能动的那只手却还仍是死死地抱住怀里的东西不放。
阿一连拉几次都没能从那看似柔弱的少年手里将那东西抢过来,一时之间竟拿对方没了法子,忽然瞥见副统领大人一脸惊恐之色,自那人背后奔了过来,忍不住大喜,嚷嚷了起来:“副统领大人快来,这小贼竟然敢偷赖久大人的刀……”
话音未落,头上已挨了重重地一个暴栗,抓着那人的手也被掐住了手腕生生掰了开来。正是平日里他和小次郎打架时副统领大人熟极而流的拆解手法,积威之下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敢起,就松开了手。
还没来得及呼痛,一只大掌便重重地拍在他后脑上,直接把他的脑袋压到了胸口的位置。
“脖,脖子要断了啦,副统领大人……”
“阿一你给我闭嘴!”
比平时愤怒十倍以上的吼声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副统领大人现在的心情差到了何种程度,阿一识相地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眼角余光却瞥见副统领站在身边,深深地弯下了腰。
阿一不认识面前这人,副统领却是认得的。
这名少女正是当代龙神的神子元宫茜,是被武士团少统领源赖久——甚至这所土御门宅的主人藤姬——奉为主上而恭谨服侍着的贵人。
这一位的衣着向来简单到……古怪的地步,此时又独身一人在此徘徊,也难怪阿一看走了眼。
“这家伙方才对神子殿下您无礼,都是在下管教无方,真是万分抱歉!请责罚在下吧!”
原来这个人也是武士团的,那就是……赖久的属下了?难怪看到自己怀里的长刀那么着急……不过真没想到也会有这么莽撞的人呢,本来以为都和他一样……
想到赖久,一抹极为柔和的笑意浮上茜的脸庞,她摇摇头。“没关系呢……他大概以为我偷偷拿了赖久先生的刀……”
副统领这才看清楚被少女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是一把……他眼熟之极的长刀。
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双眼,以确定自己没看错:精心打磨的黑漆刀鞘上散落着点点青光,刀柄上以绀青色细绳密密缠了数层,刀姿优雅,气势雄浑。
——却不正是少统领大人自元服后便从未离身的那柄长刀?
“这,这,这……”为,为什么赖久大人的刀会在神子殿下这里?刀,刀剑可是武士之魂啊……
没有注意到副统领惊讶的神情,茜继续道:“赖久先生托我暂时保管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她向阿一微微一笑,“……真是对不起了……”
阿一涨红了脸嚷嚷着:“我,我又不是要抢刀!我以为你是小贼……”
这次副统领大人的巨掌 “砰”地直接砸在了阿一脑门上。
他眼泪汪汪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下,不敢再吭一声。
“神子殿下……”副统领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茜却轻笑了起来,这个叫阿一的家伙还真是有趣,一点……都不像赖久的属下呢,她摆了摆手道:“没关系……”
衣袖不经意滑落到肘部,副统领一眼便看见了那右腕上被抓握出来的深深青痕,衬在白皙的肌肤上更是显得触目惊心,背上瞬间冷汗淋漓。阿一这家伙下手也太重了吧,真是一眼看不到就会惹事的家伙!
他吞了口唾沫,迟疑道:“神子殿下您的伤……”
“啊,这个,没关系。”茜回手看了看,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右手,广袖长垂,恰好遮住了手腕上的青痕,笑道:“这样藤姬就看不到了,也不会唠叨了。”
哪,哪里是怕藤姬过问啊。要是……被少统领大人知道了居然是自己武士团的人弄伤了神子殿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下的意思是,需不需要传唤药师……”
“那样的话就大家都知道啦,你们也会很为难的。我寝殿里有外用药的,待会儿自己敷上就好了……”茜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神情也越来越黯淡。那药……是赖久留给自己的……他现在……
“神子殿下?”
“啊,对不起,刚才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你们来内宅想必是有事和藤姬商量吧,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茜向面前的两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内庭。
副统领奇怪地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
只见她边走边侧脸向着身边说着什么,不时地点头或摇着头,可是……她身侧分明什么也没有啊……
风中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梨洛……”
(本节完)
第14章 两地相思 (2)
暮色深沉。庭院中隐约可见浅绯红色的樱花如烟似雾地笼在枝头。
友雅双手抱臂,斜靠在廊柱之上,却并没有在看那在点点萤火掩映下绝美的夜樱之姿,带着几许怅然的眼神不知为何落在了庭院东角的竹林之上。
鹰通缓步自他身后长廊上行来,远远看见友雅的背影,微微一怔,不自觉放慢了脚步。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此时看起来竟是如此寂寥。
友雅似是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却并未转过身来。
“鹰通,你来了啊。”
“打扰了。”鹰通笑道,说话间已走到了友雅的身侧。
“会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多半是为了那名自称为梨洛的女子吧。”在那一位神子殿下身边突然出现了不知其所来的神秘女子,不进行调查的话就不是鹰通了。
“是,式部省中果然查不到相关的资料。”虽然事先猜到多半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仍要切实查询过才能下结论,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延至今日方来。
友雅点了点头,既然式部省中确实查不到“梨洛”的资料,也就是说这个“梨洛”的身份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猜想了吗?即便那是他今生绝不想再有接触的一种身份,也不得不……
他脸上浮起一丝讥嘲的笑意,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人生总是这样的不由自主啊。
鹰通凝视了友雅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友雅大人,请恕我直言,您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友雅却并不答他,反问道:“鹰通,以你看来,那名女子会是什么人?”
鹰通不假思索的答道:“气度尊荣清华,仪态举止高贵优雅,便是公卿之家的贵女也多有不及……”
他被自己想到的可能性吓了一跳,便是公卿之家的贵女也多有不及……那岂不是说……随即又皱眉道:“应该不会吧,式部省也是有……的记载的啊。和宫的资料您也是看过的。”
友雅微微颔首,“确是如此,但是……”他忽地轻笑了起来,“……式部省中不是也找不到敦尚亲王的记载吗?”
鹰通脸色大变。
敦尚亲王是先帝一母同胞之弟,原本身份尊贵无比的皇子,却在四十年前因某种不曾公示的缘故,不但被削去了位号流放至播磨,名号更是在宗室谱牒中被抹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