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深秋却拍春景戏,少年身后的布景是一片无限温柔的草绿,在这片盎然的生机里,她听见他笃定的声线:“没人敢得罪我,你就别怕得罪人。”
棠昭瞳色一沉,怔愣过后,唇齿之间,轻轻地溢出了一句被吹散的“谢谢你”。
她知道,他这是在安慰她。
周维扬应该没有听见,只接着给她领路。
安静了一会儿。
“周维扬。”她又喊他,软软音色放轻了一些。
“你觉得他会不会曝光这个事啊,闹上新闻那种,”棠昭不无担心地问,“我怕影响剧组,万一爷爷知道了,会不会变得很麻烦。”
周维扬仍然笃定:“他不敢。”
棠昭笑了下,不一定信他的话,但也没说不信,不过浅浅地揶揄了一句:“你只手遮天了啊。”
他说:“你就当是吧。”
这回再演委屈的戏,棠昭不怕没眼泪了。
爱一个人的委屈,被棠昭用自尊折损的委屈演出来,不管怎么样,反正都是委屈,都要大哭特哭。
大哭特哭的结果就是,下了戏之后,情绪也没收住。
她觉得做演员好复杂,怎么要面对那么多风风雨雨呢?早知道就不拍戏了。
不拍戏的话,她应该也能过得不错吧。
不过那样的话,就不会来北京,不会遇见这些形形色色的人。
不会遇到能够塑造她的这一些经历。
棠昭胡乱地想着,手里握满潮湿的纸巾。
这事没让周延生知道,八阿哥没去告状,自然他知道,告状也是往枪口上撞。
他当然可以很有骨气地拎包离开这个剧组,但他不会。
演周延生的戏的机会,千载难逢。
在旁边供演员休息的遮雨棚底下,棠昭安静地坐了会儿。桌上有制片送来的几份糕点,她现在体内水分流失,吃不下任何干涩的东西。
不过在湿漉漉的眼光之间,她似乎观察到一件事,周维扬办正事的时候,其实挺有条不紊的。
他只不过平时看着漫不经心,正经读书、正经工作的时候,很快就会进入状态。
他不是钻研刻苦的性子,但该干什么事的时候一定会保证效率,严谨认真,让每一份时间都变得有厚度,有价值。
李迟还挺怕周维扬糊弄的,隔一会儿就去瞅瞅他本子上的记录。
周延生让他不用管,说他能干好,不会马虎。
周维扬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对孙子的个性,周延生了如指掌。
等拍完上半场准备收工的时候,周维扬把本子交给旁人,不动声色地脱离了集体。
他走到棠昭所在的棚子底下。
见她垂着脑袋,鼻子眼睛都红彤彤的。
周维扬问旁边工作人员:“谁惹她伤心了?”
那人答:“没、入戏太深,刹不住车。”
他没说什么,又看她一眼。
跟她隔一张桌子,周维扬在旁边折椅里陷了会儿。
他用余光观察着棠昭。
本来只看见她鼻尖红润,下一秒,女孩的眼角一滴晶莹像玉珠的液体滚落,太阳底下折光的泪在那一瞬间被他精准捕捉,从眼睑到地面,它自然垂落,没有浸润脸颊,显得更为干脆沉重。
眼泪也是一把伤人利器,正中少年人的心窝。
他反射性地坐直身子。
沉默片刻,思忖着什么,周维扬起身走到一旁,打了几通电话。
过半小时左右。
一堆餐盒落在棠昭的剧本旁边。
她诧异地抬眼,见高大的男孩子就站在桌边,指着那堆东西说:“全买了,全聚德,四季民福,还有这个——不知道是个什么牌子,你尝尝。”
怕她看不清似的,周维扬还挺体贴地把餐盒往她面前推了下:“吃吧。”
棠昭怔然。
她不想跟他去店里吃,他就非得送到她嘴边。棠昭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给她买烤鸭。
好像吃完这顿,他就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急着大功告成。
说完,周维扬又懒洋洋地陷回了椅子里。
俨然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
从车上卸完货过来的制片走到跟前,指了指一旁的餐车:“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买这么多。”
既然给棠昭买了,就得全剧组一起买。
周维扬包了辆车来给组里送食物。
他语气平静:“哄人。”
男人笑了下:“哪有人买烤鸭哄女朋友的,不懂女人心啊周少爷。”
周维扬倒是没急着反驳他,似笑非笑回一句:“我是不懂,你教教我啊。”
男人耸肩说道:“我也不懂,我也没女朋友。”
周维扬看了眼正在啃鸭子的棠昭的背影,声音低了些,悄然道:“这不不是女朋友么,不然早拉过来强吻了。”
棠昭坐得算不上远,不是听不到这尽管已经压低的声音,倏然脊背一挺,耳根浮出不自然的粉色。
他挑选的几家,她都很给面子地尝了。
棠昭啃着酥肉卷的时候,有点伤心又有点暖心地在想他。
意气用事不是个好词,可是在偶尔宁可不计后果的时候,在一腔酸疼无处安放的时候,却能够给到她最笃实有效的安慰。
落泪成了惯性的情感表达,无论是好的,坏的,失落,或感动,统统凝聚成一粒晶莹,闷沉地跌在地上,好像将心底种种,都徐徐在脚前融化开。
有视线停留在她眼睛上。
他观察她很久,直到她眼底变清了些,周维扬坐那儿没起身,看着棠昭的方向。
“今天我伺候你,成吗?”
“别不高兴了,棠昭。”
语气挺委婉,平静的。这样的语调落在她这里只能算是平静,不过对他来说,或许能称得上温柔了。
棠昭都没发现自己哭了,抹了把热烘烘的脸,胡乱地从他方才的话里揪一句关键词,又胡乱地反驳了一下让她不齿的字句,轻轻地说:“讨厌强吻。”
周维扬愣了下,淡淡一笑,语气似乎更温柔了些,“行,记住了。”
第11章 黄昏雪09
棠昭的食量不大,且已经有了做演员要控制体型的觉悟,于是没有吃太多。
事情没有闹大,也所幸那位男明星并没有真的挨揍,周维扬只不过给了他一点小小的警告。
没有闹大,所以没有影响剧组的拍摄进度。
准时收工,棠昭在片场换好衣服卸了妆,出来时已日落西山。
她看到老宋的车停在门口,快步过去,打开车门时,驾驶座的老宋正在和周维扬闲聊,她正听见一句:“打算考哪个学校?”
因为有人突然闯入,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她。
聊天便戛然而止了。
破天荒的,周维扬眼下拿了本书在看。他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将书合上,不打算接着看了。
老宋也没再问下去,发动了车子:“走,回家。”
晴朗的一天没有云彩,一轮黄昏的圆日挂在天边,把最温柔的颜色送到人间,又不深不浅地涂抹在少男少女的一侧脸颊上。
周维扬偏头望窗外。
很快,闻见一股熟悉的甜味,她又在涂唇膏。
又过片刻,甜味悄然逼近,像被藤蔓轻缠住了,他那一颗不设防的心。
周维扬回眸,少女清透的眸子近在咫尺,让他悄无声息之间,停泊了呼吸。
为了看夕阳,棠昭侧过身,与他看向同一扇窗外,还稍微往他这边挪了挪,腿与腿的距离变得不够安全,一个弯道就会让她跌落进他的怀里。
在周维扬看她的瞬间,棠昭意识到了举止过界。她没有再看外面,急忙在自己的位置坐正。
沉默了片刻。
棠昭突兀而茫然地说出了一句话:“我今天一直在想,人要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棠昭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小,小到有不少时候,他都搞不清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完,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低着头呼吸,或者仍然在思考。
周维扬说:“变强大,就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小人是不会消失的,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豁然开朗一般,棠昭怔在这句话里。简单的尾音,也为她庸人自扰的思考划上了一个坚固的句号。
末了,棠昭嗯了一声。
“我一定会变强大的。”
她说话一贯很轻很缓,唯有这一句,讲得最重。
紧接着,棠昭拿出了手机:“我想拍一下太阳可以吗?你放心,我不会拍到你的。”
周维扬没说话,也没有退让动弹。
算是默许了。
棠昭调整了一下相机的角度,又拉了下焦距,确保不会让他入镜。
她在拍照。
而他看向相机后边那双温柔娇憨的眼。
她的眼里有落日。
清澈水波里,光晕沉底,随着她在车上的轻微颠簸,日光也在无序而悠闲地轻颤。
周维扬看着棠昭,忽然想到前几天和周泊谦聊天的事。
他的哥哥是一个秩序井然,目标明确的人,因而考试、念书,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像一件精密仪器在稳固运作,他明确的人生有着明确的路线,成为父母的骄傲,成为家族的光荣。
很难说周泊谦的目的性都是为了得到利己的反馈,但周维扬并不意外他会说出“人情往来”,“给她父母一个交代”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周泊谦喜不喜欢棠昭,但照顾她显然是他的职责之一。
职责比喜欢更为重要。
所以周泊谦也不会知道,他说的那一番话里,真的能够触动人心的是什么。
不是人情,不是交代。
是那句,一个人在北京打拼挺不容易的。
关系再好,场面话说再多。对她来说,不是自己的家,就不会是自己的家。
为此,周维扬愿意折下傲骨,给她一点算不上温暖、但姑且有力的照拂。
“我拍好了。”
棠昭很轻地说了一声,是为他过于漫长的注视感到羞赧,稍稍提醒他一句。
周维扬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慢慢将视线撇开。
棠昭低头看她拍的照片。
车窗、高架桥、落日,简单的构图,色彩浓烈。
几秒后,等她再看向身侧的人,周维扬已经把耳机戴上,也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是他表示准备休息,不想被打扰的意思。
棠昭偷偷地看了会儿他的侧脸。
那一刻,她毫无征兆地想到了流星。
流星转瞬即逝,但它一闪而过的光芒,人们会用很长的时间去铭记,再用很长的时间去淡忘。
就像她在这段漫长的橙黄光影里,唐突而怦然的心动。
她好像没有那么抵触他的锋芒了。
-
今天周维扬住在家里。
平常他不在的话,二楼就只有棠昭一个人,周泊谦的屋子一直空着,铺盖都卷走了,学校的课业很忙碌,他很少回家住。
周维扬回家的频率也不高,一直以来,棠昭“鸠占鹊巢”,独自清净。
一有人回来,她放英语听力的声音就不能调得太大了。
棠昭坐在桌前,打开手里老式的复读机,这是她小的时候学英语用的,质量还可以,就一直没换新。
棠昭取出英语课本配套的磁带,又塞进一个空白磁带。
为了艺考,要练习诗朗诵。手边的书,是随便在学校图书馆拿的,简媜的《烟波蓝》。
棠昭按下录音键。
磁带开始缓慢地转动,机器里发出沙沙的运作声音。
“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
“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着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凛夜无风,少女恬淡清新的音色在一片阒寂里徐徐地消散。
棠昭握着复读机,点开回放,细听自己的咬字与发音。
枯草色的躯体,烟波蓝的眼睛,她不由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时间一再被缩紧的高三,她没有那么多的闲情去钻研文字的秘密。
十七岁的浅薄心性,被软禁在红笔的对错符号之中。情感被迫坍弛,麻木,挤压到平面,从而保障答卷的整洁高效。
草蛇灰线的人生,像一则需要缓慢解读的寓言,熬过许多岁月才能等到水落石出,恍然大悟。
而青涩的字句,老旧的磁带,浑然不觉间,都成为了时光的线索。
棠昭学习到十二点。
她洗完澡吹完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已经很困了,棠昭爬上床,将被子虚虚地掩在身上。
正准备关灯睡觉,下一刻,不远处粘在墙面的一只黑色生物让她蹭一下坐起来。
天啊,虫子!
因为屋里只开了台灯,光线不太亮,棠昭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虫。
她下床,鼓起勇气凑近了一看,好像……有好多脚。
蜈蚣吗?看起来比蜈蚣更大一点,更粗壮一点。
棠昭一阵头皮发麻。
她拿了本练习册准备把它拍死。结果勇气不足,还没凑近,脚步就滞住。
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寒。
那虫子,居然还在蠕动攀爬。
她顿时有点想吐……
棠昭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只虫,祈祷它不要往床上爬。
一股细风落在她身上,这才发现窗户没关实。
懊恼不已,棠昭一抬手,窗户被关紧。
从窗帘缝隙里看向隔壁房间的阳台,黑乎乎的。
不知道周维扬睡了吗?
不打死它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她又很担心它半夜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必须解决。
棠昭决心去搬场外救兵。
她敲门声音不大,只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你睡了吗?”
房间里很安静。
无人应声。
她又斗胆继续敲了半分钟左右。
“周——”
她正准备凑过去听一下动静,门猝然被打开。
站在门里的人显然是已经睡过一觉了,碎发凌乱,还立着一撮蛮可爱的呆毛。
屋里黑着,他的睡衣也是黑色的,只有脸颊最苍白,白到让他表情的微妙变化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