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也够讨厌的。
又是几岁的时候呢?周延生说见柿子熟了,举着拐杖想敲一个下来尝尝,拐杖不够长,他正想法子找工具。
周泊谦腿长跑得快,赶紧去邻居家借梯子。
等他扛着沉沉的折叠梯回来时,有人已经枉顾规则,爬上了院墙,指着那一树红彤彤,童声拙稚地说着——“您要吃哪个啊?算了我给您全薅下来得了,接着啊!!”
咕咚咕咚,一个一个熟透的柿子被丢进了篮筐。
……
最后,周泊谦收回视线。
他呼出一口浊重的气,在这个深冬的北方,像短暂的心事被呵出,又很快碎裂在风里。
迈开灌了铅似的沉沉的腿,周泊谦走出了家门。
-
棠昭的航班在下午。
周维扬起来吃了点东西,困得不行,又回床上睡了会儿。
最后是被棠昭的敲门声敲醒的。
她站门外,声音轻轻地问他:“还睡呀。”
周维扬回了回神,“你收拾好了?”
她淡淡地应。
一句刚刚辗转多时没说出口的话,被她讲得五味杂陈:“都是我不好,搞得你跟哥哥吵这么凶。”
周维扬不以为然:“谁说你不好了?”
她说:“我当然不好啊,我不应该落他面子的,那天没吃成饭我特别后悔,不应该就那么跑了。”
她讲两遍不应该,把自责统统写脸上了。
棠昭有点语无伦次,又恍然这话怎么说得茶里茶气,她当然不是想挑拨,只是没想到周维扬的解决办法如此的生硬。
不过她早该猜到他的脾气,这种原则性的事情将他惹恼,周维扬是不可能退步的。
他可是敢跟家里老爷子叫板的人,周泊谦又算什么。
但她还是觉得内疚:“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周维扬说:“别对不起了,正愁没机会说呢,告诉他也好。”
他说着,沉默了一阵:“其实我有时候确实不太懂我哥,他这样做是想干嘛呢。”
棠昭想来想去:“你去给哥哥道个歉吧,然后我们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跟家里人也好好说,不要闹矛盾好不好,更不要是为了我——”
虽然兄弟两个没那么贴心体己,但一直都挺和睦的。棠昭回想一下,好像真的没见过他跟哥哥争执过什么。
兄弟二人为女人反目的情节在戏剧里看得太多,发生在她身上,棠昭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主要是她完全看不出来周泊谦喜欢她,如果有丝毫的苗头,圣诞节那一顿饭,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拒绝。
周维扬为了安抚她,摸摸她的发顶,说了几个字:“不破不立,别太担心。”
他不是记仇的人,跟家里人也没什么真仇,大概率吵完就吵完了,明天还能心平气和坐一块儿吃饭。
如果周泊谦心宽一点,这事能掀过去。
棠昭预设了一个最好的可能。
即便周泊谦真的对棠昭有什么想法,最多也就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感,怎么能敌得过周维扬那么轰轰烈烈的喜欢呢?
以周泊谦大度容人的性格,他被这份感情感染,兴许也就不计较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不仅在一起,而且还有结婚的打算。
每一个人,高高兴兴,皆大欢喜。
今天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
棠昭登机的时候,晴空万里,黄昏绵延,她碰碰发热的嘴唇,想起刚才在车里那个难舍难分的吻别,周维扬捏捏她发烫的耳廓,说:“早点儿回来,别让我惦记。”
棠昭笑问:“回来就能每天见到你吗?”
周维扬说:“当然,我把小明也接过去,跟我们一块儿住,明天就开始学厨艺,以后放学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棠昭想想就快幸福死了:“你要说话算话!”
周维扬刮她鼻尖,笑她:“信不过我?”
她是怀着憧憬登机的,A座靠窗,棠昭侧过脸,满心欢喜地看着舷窗外的大地。
规整有序的繁华灯影一点点亮起,飞机慢慢地进入苍黄冷劲的土地色块。
天黑了。
周维扬是在送棠昭回去的路上接到江敏的电话的。
他有时候嫌爸妈唠叨,懒得接,但江敏不依不饶,打了又打,似有急事。
第三遍的电话,周维扬还是接了,他挂上耳机,懒懒说句:“开车呢,什么事儿?”
江敏一向敞亮的声线,难得一见的低沉隐忍,好像还有点打着颤:“维扬,你是不是跟哥哥发生什么了?”
周维扬:“没什么,吵了一架,他跟你说了?”
他心中腹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吧,有什么好跟他妈说的?
那头很安静,几秒过后,周维扬的耳畔传来收敛不住的啜泣声。
江敏不是不想说话,是说不下去了。
他轻轻点刹车,眉心微锁:“妈,你哭了?”
江敏说:“你哥在高架飙车,出车祸了。特别严重,现在在301抢救,你赶紧过来。”
那是周维扬第一次体验到大脑空白很久,四肢绵软,手骨脱力的感觉。
原来手机是真的会从掌心不由自主地滑落。
掉在车座下,发出闷闷的重音。
咚的一声。
把他也拽进了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紧接着是漫长的耳鸣,他被围困在一个降噪的世界里,很久很久。
那个冬天太漫长,也太寒冷。
厚重的雪覆在人间,盖过了他们原本的人生轨迹。在下一个春天来临之间,每一段命运都悄然完成了更替。
第60章 燕尾蝶之梦01
燕尾蝶之梦01.
“维扬。”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啊。”
“我带你去医院吧。”
“或者我让江辙过来?”
……
周维扬是被一道温柔的声音, 这样一声一声唤醒的。女孩子轻柔的指端规律地压着他紧皱的眉心,他睁开眼就看见一双焦急的写满担忧的脸。
棠昭说:“你身上很烫,我在你家没有找到温度计。”
可能因为刚才冲了个澡,烧得又更严重了点。
“我带你去挂水, 好不好。”她摸了摸他发热的脸颊, “你不喜欢去医院, 我可以陪你去。”
话说得跟哄小孩儿似的,周维扬想笑,这循循善诱的口气算怎么回事啊?
他乏力地动一下嘴角,让她看出点好似嘲弄的笑意。
“周维扬……”
她坐在他的床沿,被被子里探出的一只手猝然揽住了腰, 周维扬把她扯进了被窝里,棠昭瞬间被滚烫的温度包裹。
“别念叨了, 让我清净点儿。”
他翻了个身, 将她从后面搂住。棠昭的后背紧贴在他胸膛, 男人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身,让她无法动弹, 低沉的声线贴在她的耳后, 有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祈求意味。
“你陪陪我就行。”
他抱得不重,棠昭也没有挣扎。
她的软发在枕上铺开, 散落了春日的馨香, 恰有一缕, 沾到他鼻尖。
周维扬从后面看着她泛红的耳梢,他就这么盯着看了会儿, 生病让视野都变得昏暗, 不甚清晰的一片红云,附在他的视网膜上。
而后他凑过去, 亲了她一口。
亲在她耳朵上。
怀里的人轻颤一瞬,他手心覆着的那片薄薄肌肉都跟着紧了紧。
周维扬拥紧她的手没有半分松动。
棠昭仍然也没有躲避。
不躲就是很好的迹象。
唇瓣沿着她的耳廓游走,他的吻往下。
最后轻轻地停格在她脖颈之间。
“以前睡我怀里,心跳就这么快吗?”
他的嘴唇碰到她跳动的脉搏,跳得有些过分激烈了。
周维扬不由地笑,微弯的桃花眼里,蕴着对她的打量和打趣。
棠昭耳廓的颜色又深了深,好像她被牵连着也发了一次烧。
“我不喜欢听你说以前。”她凉凉地说。
周维扬:“是不喜欢听,还是不敢听?”
棠昭沉默,她侧一下脸就看到他灼灼的目光。他的身上是烫的,眼中又有些冷冽。
“是不是还有事儿没办成呢。”周维扬的手往上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掌心又重新覆在她纹身的部位,隔着不薄不厚的毛衣。
刚才说去洗个澡,回来之后就烧得更厉害些,周维扬靠在床上做了个短促的梦,再一醒来就觉得后背汗湿,被她抱过来的被子重重捂着。
棠昭闻言,轻轻地抓他手腕,没让他再肆无忌惮往上走。
少顷,周维扬说:“今天体力不支,就不影响你体验了。”
许是对上她眼里与眉心的几分不愿迁就,他缓缓松开了手。
他终究不是喜欢强迫的人,嘴巴再强硬,语气再顽劣,行为还是诚实,骨子里还是柔软。
棠昭说:“你别烧糊涂了,在这儿胡言乱语。”
他说:“我不说了,让我抱一会儿。”
她戒备抬起的腕这才松懈,而刚要放下,又被他追逐过来。
周维扬将她的十指浅浅地扣住,几秒后,又重重地扣深。
“我前几天去见了我哥,他这些年好了很多。”
他提起周泊谦,棠昭就不由地皱了皱眉,几秒之后又缓缓松开。
她闭上眼,听见他说:“他让我跟你问好。”
过好久,她缓缓地咽掉喉咙口的阻塞,艰难地发出一个“嗯”的音节。
周维扬看着她还算平静的表情,她用尽全力让自己显现出云淡风轻,可用尽全力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痛苦,让她的不自然全都浮现在眉眼里。
那天,周泊谦在手术室抢救多久,周维扬就在门口跪了多久。
一直到深更半夜,周泊谦才被推出来。
命保住了,左腿没了。
周维扬起来的时候被妈妈扶着,觉得身上这双腿也跟断了差不多,可是他知道,自己所受的痛苦,将受的痛苦,不足哥哥的千分之一。
棠昭平安地回到家里,全然不知道灾难发生。
不过她给周维扬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他也不接,她按着不停跳动的右眼皮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直到第二天下午,周维扬才给她回了个电话。
他说:我哥出事了。
他短短五个字,讲出口都好似耗尽了心力,疲惫不堪。
棠昭怔在电话里,听完来龙去脉,眼泪就淌了下来。比起慌乱、难过、疼痛,加起来都敌不过她心里后悔的分量。
后悔的情绪凶猛来袭。
她第一反应是要回北京。
第二反应是,她不应该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她跟周维扬出双入对,对周泊谦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雪上加霜?
她此刻再去道歉,说无数遍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自己显得可笑。
她自责不该退回那件礼物。
甚至自责他俩在一起了,反而把本应该跟她喜结良缘的哥哥拒之门外。
她有千不该万不该。
连时间都不能冲走那一刻深深的后悔。
如今想来,棠昭还是鼻酸难抑。
在周维扬的注视里,她睁开眼,被忽然涌出的旧事裹挟得快要窒息。
棠昭还不能不去想,光靠理智,根本克制不住,只要一和周维扬待在一起,尤其是亲密无间地紧拥,回到往日温存的气息里,她就如同回到了那一年的北京。
终于,再也撑不住情绪,淡泊的神色溃败,她清透的眼里升起厚厚的雾——
“我要是……我要是那天好好地陪他吃完一顿饭,哪怕我问问他,有什么需要,哪里不开心,他对我倾诉倾诉,他可能就不会这样的,对不对。”
“其实我之前就看到了他的博客,我知道他活得很不快乐,可是我当时只觉得奇怪,没有产生要去安慰他了解他的念头,我是不是特别冷血?”
可是她为什么,偏偏把他晾在那里,把他推开。
棠昭说着,不由哽咽,声线有些失控,克制了几秒,继而自责地将心声吐露下去:“如果那天,我没有退还他的礼物,是不是又不一样?
“如果,我当初瞒住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当做无事发生,你就不会跟哥哥吵架了。
“又或者,我根本没有去北京,从一开始,没有认识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她说:“如果这件事情能过去就好了,可是它不能,它过不去,我没有办法释怀。”
“周维扬,我是不是扫把星啊……”
爱真的可以战胜一切吗?
唯一战不胜的,是她的负罪感。
她背了这么多年的十字架,以为可以得到宽恕救赎,到头来还是将她重重压趴,喘不过气。
“他那天说请我吃饭,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她只要一回到那个情境里,甚至一回到北京,就会想起和周泊谦吃饭的那个下午。
想起她的逃跑与排斥。
多么伤人啊……
她为什么对他隐隐求救的信号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