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多一点点关心,又何以至此呢。
周维扬抱着她,低吻掉她眼角的泪:“你改变不了什么。”
棠昭哭着摇头:“总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说:“后悔没有用。”
那个年过得很凄淡,两个家庭都被低压的氛围笼罩,寒假没有过完,棠昭就匆匆忙忙地回了北京,她是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算是赔罪,可是赔罪也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在已经发生的悲剧面前。
周泊谦醒了之后,什么都没有说。
周维扬浅浅交代了前因后果,让家里人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执。
自然也知道他们在一起的事了。
谁也没有料到,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公开他们的好事。
没有人拷问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有问,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为什么伤害哥哥?
哪怕有一个人开了这个口,周维扬都有理由解释回去。
他是周家的罪人,他可以承担全部责任。
可是偏偏谁也没有发问,给足了家庭与孩子以体面。
况且在大人的眼中,恋爱这类事,遑论好坏,已无足挂齿,他们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处理。
桌上,妈妈在哭,爸爸在抽烟,家里长辈商量了一番怎么安排泊谦的后续康复问题,要不要转院,要不要请最好的治疗师,冷静地讨论着他的本科毕业,研究生入学事项。
还有,突如其来的灾祸会不会导致他的心理问题,需不需要给他请心理医生。
棠知廷发声,说这件事情他可以包圆,医疗资源上面他可能有所欠缺,没有比周家更管用的人脉,但金钱方面一定补足。
虽然周家也不缺钱,但这就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
棠昭坐在角落里,她跟周维扬隔了很远很远。他眼皮沉重地坠着,像是睡着了,坐在光与阴影的交汇处。
察觉到被注视,他缓缓地挑起眼来看向她,眼底一片破碎不堪的痕迹,让她怔愣,旋即慌乱地低了头。
棠昭低头看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残疾人可以进外交部吗?
打完这句话,她又看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让她心如刀割。
棠昭一时觉得呼吸困难,在缓冲的页面加载出来之前,她扣下了手机屏幕,一滴泪砸在手背上。
最后的最后,所有人商量完了所有事情。
一段空白的沉默过后,是奶奶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打算怎么办。”
其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你们”指的是谁,但当事人对了个眼,棠昭看向周维扬的时候,他也正好看过来。
奶奶是温润的文化人,讲话一贯轻柔,言辞中没有半分胁迫的意思 ,好像只是真的在问,之后打算怎么办。
紧接着,她又寻思了一下,说道:“北影跟北航是不是离得挺近的?”
是啊,抬头不见低头见。
棠昭怎么敢说,当初就是因为彼此吸引,因为太想靠近,这样的选择到最后,却成了重压在他们身上的石头。
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周家人不把她赶出北京都够给面子了。
但棠昭不能不要脸,她想过退学。
也跟父母商量过。
爸爸妈妈都是明事理的人,对周家,同样也心虚愧疚,无论如何认同她的一切决定。
他们也认为,棠昭离开北京可能更合适,起码对周家,要表现出认错的姿态。
对她来说,再高考一年也没关系,她可以去考上戏,还能离家近些,哪怕不走艺术路线,不当大明星,回南京读个普普通通的本科学校,都好。
只要离周家远一些都好。
她不能在这儿晃,碍人家的眼。
然而最终,在她开口之前,周维扬出了声,精疲力尽,说了两个字:“我走。”
他说完之后,就起身离开了这片阴郁的氛围。
棠昭回她的小房间整理东西的时候,有人走进来,她回头,看见了周维扬。
门敞着,他就这么走进来,然后坐下。
最后相处的时机里,只剩大片的沉默。周维扬坐在她的凳子上,棠昭站在书柜前,整理她的书架。
他苍白了很多,腮边青气明显,连胡须都没有时间好好整理。闭着眼,微微仰头,一呼一吸间,都好似有无数刀片顺着空气涌入身体,无情冰冷地切割他的肺腑。
可是这种疼痛仍然是虚的,只是哥哥的疼是真的。
他一想到周泊谦,就觉得自己死不足惜。
“你去哪里?”最后,棠昭先开了口问他。
周维扬说:“出国,我爸会给我安排学校。”
他看她。
棠昭就站在他身边,伸手就能捞到。
她沉默着,站在书柜前,手里拿两本书,忽然忘了往哪里搁置似的,身子朝向他,就那么呆呆站着,有几分无措慌乱的样子,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你就在这儿,好好完成你的学业,会有很好的前途的。”
周维扬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给她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希望你展翅高飞。不能的话,起码健康快乐。”
棠昭低眸哽咽。
她此刻才知道,健康快乐,说来容易的祝福,对世上的许多人来说,竟也是很难很难的事。
“以后,我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恭喜你了。”
“……”
最后,他说:“昭昭,对不起。”
棠昭往他身前迈进一步,明明不应该再靠近了,还是不自觉地,又往前走了两步。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啊?”
周维扬低头垂目,让她看不清他的苦楚神色。
他抬手揽住她的腰身,脸颊贴过来,隔着衣服,挨着她的小腹。
他又说一遍对不起,贴在她毛呢的外套上,声音轻轻的,虚虚的,如同冰雪碎裂。
他说:“看着你难过而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就想道歉。”
棠昭抬手,抚在他脸颊上,碰到湿湿的,温热的液体。
从他眼尾垂落,滴在她的指缝间,让她不由轻颤关节,再低眸一看,没有接住的两颗清泪滑落在地,很快,消失干涸。
“维扬,我想知道,是所有恋人的结局都是这样的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啊?”
棠昭忍着酸楚,将他抱住,她声音很轻、像是梦呓,轻到周维扬都未必听得见,喃喃自语般说着:“我不想接受,我不要就这样算了。”
她好想问一句,一定要分手吗?
不分手,然后异国恋。
几年后他回来,他们结婚,让周泊谦送他们进婚姻殿堂,让一个残……残疾人来给他们道喜吗?
到时候还有谁说得出这句恭喜?
还好没有问出口。
她太天真、太懦弱,也太残忍了。
负罪感把她的志气击碎,七零八落。
棠昭可以不当明星,她只想换回哥哥的大好前程。
可是……
全都无济于事了。
“算了,”她徐徐地呼出一口气,很缓很沉,“我们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吧。”
她甚至不能问他,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只能说,算了,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周维扬埋在她怀里,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她的指腹轻碰在他眼角,拭掉了一抹浅浅的潮气。
是棠昭先搬走的,她回了学校住。
周延生没有怪罪她,还跟她说想回就回,毕竟家里有人照应着,方便些。
她看着爷爷一夜苍老的脸,除了对不起,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纵有千言万语,周延生也不想说了,一个历尽千帆的老人,能怪罪一个孩子什么呢,只拍拍她肩膀:“这事儿不能怪你,别难为自己。”
周维扬在四月底离开,首都机场国际出发。
老宋的车开到航站楼。
他下车,取行李,人长得瘦高,穿淡朴的灰色,轻盈淡薄的春装送他远行。他屹立在春风里,素净而嶙峋。
从前的周维扬是不会显现这样脆弱的一面的,好像下一秒就要为这西风折断了骨节。
周泊谦醒了之后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他不是针对周维扬,他是谁也不愿意多说。这种毁灭性打击,又不知道要历经多少个春秋才能跨越。
周维扬也为此变得沉默寡言。
没人察觉,老宋的车后面还跟了一辆。
棠昭坐在打的出租车上,没开到机场就看到了周家的车,她让司机跟上,怕被发现,没隔得太近。
到此刻,隔一道马路缓缓刹住。
棠昭轻声地说:“师傅,我不下车,你在这停一下可以吗?”
她还掩耳盗铃地戴了顶帽子。
说好不来送的,如果不是真的舍不得,她今天就不来了。
司机说行。
她看着周维扬过了机场安检,他拿着护照手机和行李箱,本应该去值机柜台了,他却仍有牵挂,走到大厅中间,又顿了步子。
他没急着去办理值机。
低头看一眼手机,然后又走了回来,到防爆安检处,就站在那儿,看着外面。
外面什么也没有,来来往往的车,停了又走。
周维扬站了有一会儿,像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时不时看一看手机。
然而没有电话拨出,也没有电话打入。
他站在航站楼的玻璃里面。
棠昭坐在出租车的玻璃里面。
她看着他回眸,看到他期盼又失望的眼神,鼻子被酸感刺痛。
司机也往外张望,看出来了她在看谁,打趣一句:“姑娘,那是你男朋友吧?长真帅啊。”
棠昭没有说话。
“他好像在等你,下去看看吧?”
默了默,棠昭摇头:“不去了。”
司机说:“分手啦?”
他回头,看到她眼角的泪:“哎唷您别哭啊,分手多正常,就是缘分没到,下一个更好。”
缘分没到,下一个更好——
这话莫名地戳中她泪腺,棠昭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还是夺眶,一下子变得汹涌,布满她青涩的脸。她声音稀碎地说着:“不会有了。”
“会的、会的,时间问题,时间问题。”
她腹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原来爱情寂灭的时刻,也有走马灯在转。
她看着他不愿离开的身影,想起他们曾经的一朝一夕,一幕一幕。
她想起他很多很多的样子。
最最开始,是他为了她打架出气,给她买烤鸭为了哄她高兴,熬了一晚上帮她抓虫子。
后来,他冻得通红的手里握着她丢失的小熊挂件,跟她说,外婆不会怪你的。
她在雪里拍戏,所有人都只关心她跳得漂不漂亮,只有他过来给她穿好衣服。哪怕搅乱拍摄的进度,他也不管什么大局,只希望她不要被冻坏。
他捏着她的脸,又拽又无奈地说,你也知道啊,我的心在你这儿就是块豆腐。
他在海滩的晨光里,祝她余生的每一天,健康快乐,每时每刻都被爱。
……
时间会把这些统统都带走吗?
那时间还真是个残忍又冷酷的东西,不光如此,它还要把人的心肠打磨得残忍又冷酷,生硬地教他们不许回头,不许被困在十八岁。
可是她忘不掉的。
一辈子都忘不掉。
哪怕她日后,真的和别人结婚生子,少年的模样也已经镌刻进她的骨血。
他认认真真爱过她的样子,谁来教她怎么忘。
棠昭所坐的车停留太久,有些醒目。
周维扬环顾一周,还是看见了棠昭,他等待的眼眸清亮一瞬,捕捉到她,然后飞快地举了一下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是她的复读机。
复读机她没带走,就放在她平时写字学习的课桌上。
这是她特地留给他的,里面藏着她全部的少女情怀。
棠昭不喜欢写字,从来不记日记,但有的时候也想絮絮叨叨,留存一些他们爱过的证据。
最终就全都封印在那盘小小的白色磁带里。
如今,她一并都归还给他。
连同他们还有好多好多没有完成的以后。
周维扬跟安检人员说了两句话,随后又快步走出了航站楼。
“棠昭!”
她听见了他喊她的名字。
棠昭压着声音,紧急地跟司机说:“师傅,他看见我了,我们赶紧走吧。”
司机有些于心不忍说:“嗨呀,都这样了,去见一面得了。”
“我不能再见他了。”她哭着说,“我求求你,我们快点走吧!”
老旧的出租车,踩下油门,轰鸣声巨大,盖过了她的声音。
总有人要做那个狠心的人。
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要再藕断丝连了。
棠昭连头都不敢回,也不敢看后视镜,不知道他究竟是追过来了,还是停在原地,目送她无情地离开。
等车开出去好远好远,棠昭才隐忍地回眸一瞬,然而目之所及,机场已经小的不见踪影,汇聚的车流把一切都阻隔了。
他带走她的少女时代,离开了她的世界。
最纯粹、最美好的感情在此刻融解,她再也不会遇到少年般至诚至善的滚烫的心。如泡沫一样崩裂消亡的结局,似乎也成了他们的命中注定。
他占据了她的青春,又如此仓促地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