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五分钟过去，”她把鬓角碎发绕到耳后，“我想，现在正是最佳赏味期。”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尝尝好了，”四宫挥手，金发厨师立刻将倒上香槟的高脚杯送上，“看起来还不错，但要是不过关的话，可是上不了今天的菜单。”
银叉轻触焦糖脆片，发出酥脆的声音，四宫小次郎首先品尝了萝卜糕。
入口，首先是焦糖的微苦，出乎意料的这焦糖脆片没有喧宾夺主的浓烈香气，反而衬托出青葱美乃滋的清爽绵密，萝卜丝被蒸熟后那股辛辣化作润泽的微甜，搭配腊味多层次的风味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仿佛置身于一个五彩斑斓的粤菜天堂。
五分钟刚好够萝卜糕从滚烫到刚好入口，萝卜糕已经很绵软，但偶尔又能嚼到富有弹性的腊肠碎粒。
在吃到几口焦糖脆片后，四宫不禁拿起手边的香槟——
榛子风味完美与焦糖融合，甜味冲淡了口腔中泛起的一点回辛和刺痛。
刺痛？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没错，”文奈打了个响指，“我在美乃滋中加入了辣椒粉，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也足够让人食欲大开了。”
“哼，勉勉强强吧，”四宫放下叉子，看向一边的蒸笼，“居然想到用这种办法，蒸笼确实能很好地保证料理的温度和风味。”
不过味道如何，还是另说。
“主厨这是在嘴硬呢。”不知何时凑到文奈身旁的蓝色短发女厨师以手遮唇，悄悄和文奈说，“你好厉害啊，真还在上学吗？”
话没说完，四宫的死亡凝视就已经来了，她赶紧走开。
蒸笼被打开了。
瞬间散发出的鲜甜香气如同金光，虽然过了不少时间，但蒸笼内的烧麦还是热腾腾的，金黄的面皮紧裹粉白的肉馅，果胶像是一层水光，显得烧麦愈发鲜嫩。
虾仁、猪肉，鲜味像是攻城略地的坦克，四宫咀嚼间还能感受到粘稠的汤汁在口中爆开——里面居然还加入了肉冻！
但这样紧张的时刻，苹果果胶就像一缕春风，无声地抚慰了由于过多鲜味和肉类而感到厚重的味蕾，甚至让后来入口的香槟也带上清爽的果香。
等他回过神来，一整个烧麦都已经吃完。
“感觉怎么样，主厨大人。”
文奈单手叉腰，扬起笑颜。
“这样的水平，在SHINO \' S的主店不过差强人意，”四宫撇过脸，“这次宴会的话……马马虎虎吧。”
“而且！”他猛地转头，“作为前菜，猪肉烧麦可不算优选，如果过早地满足客人，后面的主菜又怎么办？”
“那当然是我觉得，”文奈眨眼，一脸无辜，“四宫前辈准备的主菜，一定不会被区区猪肉烧麦抢去风头吧？”
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之前只觉得小姑娘勇气可嘉，现在来看……她简直是悍不畏死啊！
居然敢挑衅四宫主厨！
“呵，”四宫咬牙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呵……你很好，丸井文奈，果然还是那么不省心！”
“请多多指教了，主厨大人。”
文奈恭敬地一鞠躬。
*
她要申明，她对四宫小次郎没有任何不满。
即使这家伙龟毛到烹饪过程中不准发出任何声音，包括碗筷或是不锈钢盆落到桌面，即使他一开口就阴阳怪气或者暴躁自大，即使……
四宫小次郎有许多的问题，但他只要有一个优点就足够了。
文奈甩了甩搅拌粉浆到酸痛的手臂。
那就是，四宫小次郎足够强。
切萝卜丝这种事被交给了料理机，现在文奈只要满脑子放空，一根一根机械地放萝卜进去就行，其他厨师也在旁边忙得热火朝天，没一个能来帮她的忙。
——没错，说是负责前菜，几十人份的前菜，都只有文奈一人忙里忙外。
等她结束工作后要立刻开溜！坚决不给四宫一点压榨劳动力的机会！
想到此刻大约正与店长花前月下，在饭桌旁谈天说地的师傅，文奈就忍不住悲从心来。
她原本打算用半年时间游历至少五个地方，平均每地留上一个月已经绰绰有余，没想到来到粤城第一天，就被路边的小老头喊住。
“小姑娘，你拿那么多厨刀做咩呀？”
那老头声称认识她祖母，看她眼善，要教她点手艺，颇有武侠电影中主角被路上乞丐塞秘籍的感觉。
然后文奈就在老陆手里练了一个月的刀工，原本刀具包里琳琅满目的厨刀已经不剩几把，她逐渐掌握了“一把菜刀行天下”的精髓。
等到刀工小有所成，老陆拍着她的肩，把她提溜到了自己工作的酒楼，从红案里的二墩一路流转到白案里的小案，等到酒楼里的厨师们几乎都认得文奈后，她又被踢到了店长那。
在糖水店里一呆，就呆到了现在，文奈偶尔恍惚，自己似乎不是远月十杰，而是粤城小徒工。
就连当初为什么离开远月出来游学的理由，似乎也被忙碌的生活挤压得一点不剩。
萝卜丝全部切好了，机器也变得滚烫，文奈架起滚水锅，期间忍不住看了一眼四宫主厨。
听说四宫前辈以前是远月十杰一席，她记起了离开远月前，自己也与现任一席说过话——
“听说你现在不与任何人进行食戟了……我以为你会挑战我的。”
话虽如此，白发俊美的少年语调却平铺直叙，不见失落。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文奈漫不经心地挤干萝卜丝内的水分。
好像是……“等我回来，我会战胜你，成为一席。”
第3章
澳门2
“铛——”
“出菜！”
文奈摆好了几十盘前菜，指尖都开始颤抖，看着它们与香槟一起被侍者们推进电梯内，才松懈下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终于结束了！
她几乎迫不及待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中央厨房，绕过来来往往的人们，佯装镇定，走到大门。
“丸井文奈！”
四宫连名带姓地喊人让她浑身一激灵。
“是，主厨！”她条件反射地回答，声音又低下去，“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我知道，”四宫推了下眼镜，“厨房里鹿肉快用完了，你去地下冷库里帮忙取一条，记得带上刀，只要里脊。”
“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了。”
“好的主厨大人！”
文奈的刀具包中就有剔骨刀，她拿起刀塞进袖子里，一溜烟跑了。
*
冷库、冷库，在这栋以现代化风格着称的大厦里饶了两圈后，文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她，好像，迷路了。
绕来绕去的扶梯像是错综复杂的迷宫，文奈又找不到当初小姐姐带她乘坐的直达电梯，几番上上下下后她居然回到了原地。
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文奈决定直接去搭出菜用的电梯。
“咦，丸井小姐？”
好巧不巧，文奈发现电梯间内居然是当初带路的小姐姐。
文奈告诉对方自己遇到的难题，不料小姐姐也露出苦恼的神色。
“这间电梯只会在需要出菜的特定楼层停靠，没法直达地下冷库呢。”推着餐车，小姐姐微微蹙眉，忽然舒展开来，“对了，除去顶层的宴会厅，电梯还会停在二十五层的空中花园，现在大家都聚集在宴会厅里，丸井小姐你可以从二十五层往下走。”
大概是看出了文奈的路痴属性，小姐姐给了她一针安定剂：“空中花园只有一条环形主路，你顺着主路往前走，很快就能看到电梯了。”
“那太好了！”
文奈长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挥手告别时，小姐姐还从餐车上抓了一把从宴会厅里收拾出来的瓜子和糖果给文奈。
像是在照顾小妹妹似的。
*
二十五层的空中花园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窗，中间是罗马风格的立柱，草木葳蕤，花团锦簇，浮夸的后现代雕塑在正中间的喷泉池中转动，灯火幽幽地藏在掩映的绿叶中，刚好够人看清道路。
婉转的萨克斯乐声回荡在空气中，居然还是《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子。
这是个临时搭建的花园，在宴会结束后名贵的植物都会被撤走，而普通的品种则是直接扔掉，文奈磕着奶油瓜子，想到这样的结局，静谧的花园仿佛也染上一期一会的悲伤色调。
放轻了脚步，她看到右手边花丛当中，有一个漆黑的酒吧吧台，酒柜里茅台与獭祭齐飞，人头马波尔多共长天一色，突出的就是一个奢华与融合的品味。
一股隐秘的芳香传来，文奈鼻尖翕动，判别其中的成分。
像是柑橘，但更加清冽些，她舌根条件反射地发涩，似乎昭示着挥发香气的果实带有苦味，可等她细微分析，又多出几丝酸甜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一棵树下，昏黄的灯光从身后打过来，拉长了她的影子。文奈踮起脚，伸手去够那树叶子，想要看清是什么树，然而就在此时——
她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在二十多层高楼外的风声呜咽与萨克斯曲的尾调中，仿佛是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文奈顿时汗毛直立，僵在原地，她盯着自己前方的影子，只见一个更长更宽的黑影从树丛中渐渐直立覆盖了上去……遮住了光源。
“嗯？没想到这里的橘子树不结果子，倒是会长出懒猫来。”
黑影靠近了文奈，语调慵懒，几乎是在她耳边发声，但好在……是热的。
“哟，好久不见。”
是人，文奈刚放松些，肩膀上就突然多出一点重量，一个黑黑的东西落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接，趁此机会那鬼魅般的人居然自来熟地将胳膊搭上了她，说话也仿佛两人认识许久似的。
“仔细看看还是有果子的么，只是小了点。”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伸手，轻而易举地摘到了两人头顶拳头大的果实——文奈手里的，就是他摘下的果实之一。
他声音很年轻，比起普通的少年音有种撩人的磁性，但文奈只觉得语调轻浮，不像好人。
“这位先生……”
文奈甩了甩，没能挣脱他，袖子中藏着的剔骨刀已经贴上手腕。
“嘶——好苦！”
她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皱成一团的脸。
说实话，不太好看，甚至有些好笑，但也多少打消了她的怒气。
“你要是再不把我放开，我就不客气了。”
这是个还能称得上少年的男生，身材高大，要躬身弯腰才能揽住文奈，明明只是搭着肩头却像是完全包裹住了她。
等那张脸从苦涩中舒展开来，才显露出原本的帅气，细碎的墨绿色发丝晃动，他眉目深邃，眼角眉梢都微微挑起，自带一股风流气息。
背着光，那双依旧如同琥珀般闪烁的蜜糖色瞳孔中流露出难以置信——
“你不记得我了吗？”
文奈回想了一下，确信自己不认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墨绿色头发少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根本不认识你好么！”
“顺道一提，你会觉得苦也是理所当然，这根本不是橘子树，而是观赏的香橼……更别提你还连皮啃。”
看着少年手里被咬出一个缺口的香橼，文奈撇嘴。
什么人会连皮吃橘子啊……
连皮吃橘子……
橘子……
……
她忽然又沉默了。
*
十二年前，伦敦郊区。
“奈奈，帮我去院子里摘两个橘子好吗，”正在厨房里熬制一锅甜酱的老人喊着，“我需要更丰富一点的味道。”
“好的奶奶。”
文奈放下手中酥脆的蛋白糖——这是她第一次下厨的成果。
迈着小短腿跑出去，她很快到达了后院。
她和奶奶住的是一栋典型的不列颠乡村别墅，有两层，一层被改造成餐厅，二层则是她们居住的地方。
别墅门前院后都有不小的花园，其中门前种的大都是她说不出名字的鲜花。
而后院就是她所熟悉的了，闭着眼睛，她都能说出一路上经过的百里香、迷迭香、罗勒……小葱、大蒜……几蓬草莓，一棵对于她来说巨大的橘子树。
还有一个小水塘，里面都是各种鲜美的鱼。
如今正是夏天的尾巴，最后一点暑意带着不甘的气势浩浩荡荡，她只是跑了几步，额头上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木制小梯子架在橘子树上，顺着踩上去，就能摘到触手可及的橘子。
可是文奈想要摘来更好的。
听奶奶说，越靠近枝头的果子，吸收的阳光和雨露就越是充足，味道自然也就越好。
抓住两根分叉的枝桠，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了几步。
那里有一颗黄澄澄、亮晶晶的大橘子，是文奈见过的最大的橘子，也许比她的手还要大上几倍呢。
努力伸手，眼看着她的手和大橘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咔。”
被抢先一步摘走了。
她睁大了眼，抬头，对上一双狡黠的琥珀色猫瞳。
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连皮带肉地啃了一口大橘子，还伸出舌头舔了一圈，显得滋味非常好的样子。
丰沛的汁水甚至落了一滴到她的脸颊上。
“多谢款待啦～”
在她愣愣地擦去颊上的果汁时，他灵巧地窜过几根枝桠，到了她从没有爬上的高度，眼看就要转到背面逃走。
文奈不知从哪里来了巨大的能量：“别想跑！橘子小偷！”
也不顾脚下稳不稳，她直接往上追去，竟也颤颤巍巍地就要追上。
不料，就在她快要抓住的前一秒，脚下发出吱呀的不祥声音——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袭来，文奈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纤细却坚韧的枝丫断裂开来，身下就是令人目眩的地面。
第4章
不列颠1
“啪。”
那个男孩居然抓住了文奈。
“啊，好危险好危险。”
文奈一通乱抓后，终于是借着男孩的力道上去了，两人并排坐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这个橘子小偷才松开她的手。
“差一点就闯祸了。”
“要是不会爬树的话，就不要逞强嘛。”
“这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橘子小偷啊！”
“噫，疼疼疼，”文奈死死抓着橘子小偷的手臂，他夸张地龇牙咧嘴，“我刚刚可是救了你哎。”
“还我橘子！”
文奈眼眶里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泪珠，嘴上还是不依不饶。
“可是，”他往下努嘴，“橘子已经掉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