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那个大橘子已经滚落草地，上面被咬了一口的痕迹格外明显。
“想抓住你的话，就不得不放开橘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她脸上热热的，抓住的胳膊也变得烫手起来。
“如果你一定想要的话，”他趁机挣脱了她的手，“那我就给你摘个最大的，作为补偿，怎么样？”
男孩用拇指擦过鼻尖，墨绿色的发丝几乎要与浓郁的树荫融为一体，有细碎的光斑洒在他脸上，他手指指着的是这棵橘子树上最大、也最高的那颗橘子。
橘子结在树梢顶端，像是一盏明灯随风摇曳，比起文奈之前看到的，似乎更加水润多汁。
见她半天不出声，“那就这么说定了！”他一蹬树枝，像猴子一样往上爬去。
“等等……可这不也是我家的橘子吗？”
后知后觉的她在下面拍着树干，气得想跳脚。
“你好难哄哦，”双手背在脑后，男孩和她回到了地面上，“我不是已经把最大的那颗橘子摘给你了吗？”
确实是很大的橘子，她一只手完全握不住，要双手捧着才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拿下来的。
“奈奈，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奶奶的声音忽然响起，“咦？还有一个孩子在。”
“啊，婆婆你好。”那个橘子小偷大大咧咧地打招呼，“我叫龙雅。”
“龙雅啊，你也是霓虹人吗，”奶奶微笑起来，“欢迎来和我家文奈玩，两个人要好好相处哦。”
文奈瞪大了眼睛：“我才不——”
“原来你叫文奈啊，”龙雅突然凑到她面前，伸出手来，“请多多指教了……我听说霓虹那里的人都是这样打招呼的。”
文奈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大橘子，良久，才不情愿地握了上去。
“……请多多指教。”
在葱茏绿色与柑橘清香中，两只小手相叠在一起，男孩女孩第一次握手言和。
糟了——文奈迅速缩回手，想起了甜酱：“奶奶！甜酱怎么样了！”
“没事，”奶奶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我已经熬完了。”
“哎？”文奈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来之不易的橘子，“不是说要加橘子进去吗……”
“要是熬得再久，酱就要糊了……不过虽然没有橘子，味道却是一样好哦？奈奈和龙雅，要不要一起来尝尝？”
牵起两个小孩，奶奶带着他们回到刚刚熬制好甜酱的厨房。
“好香啊，”一进门，龙雅就忍不住感叹，“像是掉进蜜罐里了一样。”
“才不是蜂蜜呢，这个叫焦糖酱，”文奈隔着奶奶对龙雅扮鬼脸，“是用糖和奶油做的！”
“听起来真厉害，文奈你懂得很多嘛。”
龙雅明明夸奖了她，可文奈却觉得更加生气了。
“说得不错文奈，焦糖酱的基础便是白砂糖、奶油和黄油，”奶奶从棕褐色的罐子中给他们一人舀了一小勺焦糖酱，“现在，尝尝味道，然后告诉我，你们还吃出了什么吧。”
浅褐色的酱汁散发出甜甜的气息，奶香醇厚，文奈伸出舌尖小小地舔了一口。
唔……？
“哇，这个酱是咸的哎，不对，还是甜的……”龙雅一口一勺，吃完眼睛瞬间亮起来了，“明明是糖做的，怎么会有咸味呢？而且好好吃！”
“是因为加了盐……吧，”文奈有些纠结，“对吗奶奶？”
“答对了，”奶奶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我在焦糖酱中加入了海盐，咸味和酸味一样，能使焦糖的味道更平衡，同时咸味更能衬托出焦糖的甜。”
文奈又舔了一口，确实，比起酸酸甜甜的果酱，咸甜的焦糖酱也别有一番风味。
“和甜对应的，不仅是酸味，咸、苦、辣、辛都可以在风味轮上和甜味相互调和。”
“在缺少材料的时候，就要开动脑筋，寻找合适的替代品哦，奈奈。”
叮咚一声，是隔壁烤箱里的戚风蛋糕烤好了，奶奶起身去拿蛋糕。
文奈好像有些理解了……焦糖酱本身的苦味就像巧克力和咖啡，中和着甜味，其他的风味则是人为添加，如果加入橘子，那就是酸味和橘子的清香。
“文奈？奈奈？”
一把勺子在她面前挥舞，文奈思路中断，气鼓鼓地去抓。
“原来你没走神啊。”
龙雅笑嘻嘻地又把勺子收回来，惹得女孩气呼呼地瞪他。
文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漂亮的紫色瞳孔里充满亮晶晶的生气，本就婴儿肥的脸蛋更加圆乎乎，看着就让人想要戳个小窝，或者捏一捏咬一咬。
龙雅是这么想的，他也伸出手去戳了一下——真的会凹下去一个小小的酒窝！手感比想象中还要柔软……商店里最高级的棉花娃娃也没有这么好的触感。
戳戳戳……啊，眼睛更亮了。
龙雅后知后觉，女孩眼睛里像是有小刀子，嗖嗖地往他身上扎。
“不要生气了，我让你戳回来怎么样？”
——果然，那小刀子进化成熔岩刀，像是要火山喷发了。
文奈出手也不是简单地戳出一个小酒窝，而是货真价实地把他的脸皮往一边拉去。
“嘶——你出手也太重了吧，”龙雅摸了摸发红的脸颊，“好痛，比胳膊还痛！”
因为眼眶边缘也被牵动，导致龙雅眼睛里蓄了层生理眼泪，他半真半假地和文奈抱怨，却发现女孩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慌。
“真的、真的很痛吗！”
文奈刚刚只顾发泄怒气，她没想到会把人弄哭啊！
“对不起……”她乖乖道歉，忽然想起奶奶之前说过的话，“吹吹就不痛了，我给你吹吹吧！”
暖融融的风拂过龙雅脸颊，还带着股焦糖酱的奶甜味，他觉得……脸上好像真的不痛了。
文奈还在急切地呼呼吹气，好像龙雅是个瘪了的气球，她是个打气筒。
“好了啦，”龙雅觉得脸上痒痒的，“我已经不痛了……真的。”
*
奶奶端着一个香气扑鼻的戚风蛋糕胚回来了。
“海盐焦糖酱有很多种用法，”她用刮刀将甜美的焦糖酱抹到戚风中间做夹心，“你们在蛋糕表面放上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完成了哦。”
一旁，有打发好的奶油，巧克力棒和其他装饰品。
“龙雅，奈奈，你们想放什么呢？”
“橘子！”龙雅第一时间响应。
他摘下的那颗最大的橘子还摆在桌面上，无人问津。
“唔……先铺一层鲜奶油，”文奈则是谨慎许多，“撒上巧克力碎屑。”
还有什么和焦糖酱搭配呢？她绞尽脑汁，苦苦思索。
甜味、奶香味、咸味……对了！文奈脑门上亮起一盏灯泡：“海盐饼干！”
“嗯，就是这样！”
然而等她抬头，发现在奶奶的帮助下，龙雅已经摆弄好了橘子——
他居然带皮切！
连着皮的橘子被摆在用鲜奶油粗略抹平的蛋糕上，细碎的巧克力屑像是铅笔屑一样卷曲起来。
“海盐饼干是吗，很不错的想法呢奈奈。”
“奶奶！”文奈震惊地张大了嘴，“怎么能把橘子不削皮放在上面！”
“嗯，为什么不可以呢？”
文奈一时间被问住，她皱着眉：“可是，这样……不好吃啊。”
“哪有，这样的橘子才好吃啊！”
龙雅大声反驳，两人打成一比一平。
“好不好吃，奈奈可以自己尝尝再下决定。”
奶奶将切好的蛋糕一角递给她。
文奈看着上面的带皮橘子，踌躇一会，终究眼睛一闭，咬了下去。
——戚风轻软绵密，海盐焦糖酱味道醇厚，风味多样，巧克力和奶油化为一体，海盐饼干提供酥脆的口感，还有带皮橘子……
“好苦……”文奈皱着眉，抿紧了嘴唇，舌根都在发涩。
只咬了一口的橘子被她嫌弃地拎起来。
“哈哈哈，”不料奶奶却大笑起来，“奈奈还小呢，要以后才明白其中的道理，现在，多尝试一回也不错。”
“明明挺好吃的，”龙雅见此，抢过了她手里的橘子，扔进嘴里嚼嚼嚼，“你看，我吃起来就很正常。”
“那肯定是你的味觉出问题了，”不论龙雅表演地多香，文奈都拒绝再次尝试，“一点也不好吃！”
“好吃！”
“不好吃！”
……两人没营养地吵起来。
即便如此，到临走时，文奈依旧将蛋白糖装了一袋子，塞进龙雅手里。
“这是你奶奶做的吗？”
“才不是，”文奈盯着脚尖，闻言猛得抬头，“这可是我自己做的！全程都是！”
虽然蛋白糖是最简单的甜点，但各种比例和温度控制也是基本功，文奈其实还是有些骄傲的。
“这样啊……”龙雅捏着一个，小心含住，甜美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不愧是餐厅里长大的小女巫。”
不料，当说完，他就看到，文奈原本泛着淡淡粉色的脸颊，瞬间白了下去。
第5章
不列颠2
丸井文奈的奶奶丸井椿是一名料理人，她年轻时来到了伦敦，而如今，则是将自己居住的别墅一层改造成名为GARDEN的餐厅。
餐厅中所有料理的主材料都是来源于附近农户与自给自足的花园，以自然风味闻名。
每到饭点，丸井椿就会在一层的厨房大展身手，以满足纷至沓来的食客味蕾，她在厨房里施展犹如魔法般的料理手段，四溢的香气甚至能让悲伤中的人们露出笑颜。
而这个时候，文奈就在二层的小厨房里，帮奶奶看着炖锅，里面是两人一会的午饭。
这个厨房比起楼下小上不少，不过依然五脏俱全。厨房的窗户容易染上油污，但文奈奶奶总是将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有炖锅上方袅袅白雾染上瓷砖，形成一层细细的水珠后滑落。
这原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午间，只要等炖锅里的汤汁渐渐浓稠，奶奶就会结束今天的工作，上楼来和文奈一起吃饭，她坐在小椅子上晃悠着小腿，鼻尖满是肉汁和奶油混合的香气，熏熏然像是浮上云端。
“砰、砰、砰。”
突然，外面传来什么东西撞击墙壁的声音，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文奈踩着小椅子爬上洗碗池的边沿，趴在窗户上，她可以看到一个圆圆的明黄色的小球，不断击打在窗沿的下方。
似乎是发现了文奈，那颗小球又往上了几分，只差一点点，就能打到玻璃上——
“女巫出现了！”
“女巫，女巫，红发的女巫！”
“会把小孩子放进锅里煮的坏女巫！”
……
楼下，三个男孩的脑袋凑在一起，他们手里都握着球拍，轮流把网球往上打去。
领头的是个金发蓝眼的男孩，他一见到文奈的脸，立刻仰着头吐出舌头，拉长了音调：“红发女巫要出来吃人啦！”
他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个男孩子，同样帮腔道：“大家快跑呀——”
随即，他们又一溜烟往外跑去，手里还夹带着网球拍。
文奈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则是难以置信，等她气冲冲地下楼，已经不见了人影。
“我才不是女巫呢！”
她冲着三人跑走的地方大喊。
正因为是小孩，文奈知道，在童话故事里，女巫是给公主下毒，诅咒小人鱼的元凶，是亘古不变的反派角色。
文奈攥紧的小拳头微微颤抖，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要被喊打喊杀的坏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没见过的人要对自己释放无缘由的恶意。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你胡说！”
草丛里突然窜出那三人，金发男孩挥舞着网球拍，仿佛那是审判的圣剑。
“你不是女巫的话，为什么你长得和我们都不一样？”
三个男孩都是高眉深目的欧洲人长相，脸上多少点缀着雀斑，相较而言，文奈的五官就柔和了许多，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皮肤也更加光滑。
“没错没错，你还是红头发，书上说了，女巫是红头发！”
他身后的瘦男孩“引经据典”。
“你每天都在那么——高的锅子前面搅拌，只有女巫才会总是守在坩埚前面！她们要炼制害、害人的，魔药！”
胖些的男孩想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他现在颇为自得。
“而且大人们也说你奶奶用的是魔法……所以你的奶奶也是巫婆，老巫婆带着小巫婆，略略略！”
金发一锤定音，冲着文奈吐口水。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化作尖锐的毒刺扎进女孩幼小的心脏，文奈忍不住红了眼眶，像是吃了一口又酸又涩的青柠檬，止不住地苦味泛上来，几乎令她呕吐。
“红发女巫哭鼻子了！”
然而金发男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带着小弟胜利般欢呼，在女孩气愤地追打上来时打了个呼哨，几人呲溜一下逃走了，只剩一颗网球落在草地中。
*
“文奈，偶尔也出去玩玩吗？多认识一些朋友。”
吃饭时，奶奶看着满脸阴霾的女孩，鲜艳的红发都恹恹的了，为她添上一碗奶油炖菜。
“其他和你一样大的孩子，现在可都在到处乱跑呢。”
她虽然有心培养孙女的料理天赋，可是孩子总归还是要有童年的，也许她一直拘着孩子，反而是揠苗助长。
“……我在厨房里就很开心，”文奈用勺子搅着炖菜，“别的，不要。”
她想，没错，她只要能和料理相伴就好，其他人什么的才不在意。
“奶奶，为什么……”文奈声音渐渐低落，“我们长得和其他人不一样啊？”
她不会真的是女巫血脉吧！文奈咬紧了唇，心想，如果这是真的……她一定先学会诅咒，第一个给那三个人下咒！诅咒他们出门就摔跤，永远拿不稳冰淇淋，吃面条洒在衣服上！然后学通灵，以后出门要前后跟一百个鬼魂当小弟！
当然还有魔药……她要炼制能把嘲笑自己是女巫的人通通变成猪的魔药！
“在想什么呢，傻孩子。”
文奈越想越入神，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看着孙女咬紧牙关的样子，奶奶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多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和别人长得不一样，是因为我们是霓虹人呀，是亚洲人。”
“亚洲？”文奈接触到了新名词，脑袋上冒出问号，“那这里不是亚洲吗？”
奶奶揉着文奈的头笑起来：“这里是欧洲，不列颠，当地人是欧洲人，所以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所以，”文奈在奶奶怀里恍然大悟，“是他们和我们长得不一样，亚洲那边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