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渊立在海棠树旁,面色淡淡地望来一眼,随后旋身进了府门,两人疾步至门内,府门一闭,温在衡伏地一跪,垂眸道,“臣见过陛下。”
柳渊负手立着,任谁都看不出他的情绪来,他随意地伸出长腿,小腿抵在姜缨微弯的膝盖上,姜缨转瞬站直,再不行礼,头还低着,周身气氛无端地让人心头发慌。
温在衡跪了好一会儿了,柳渊才似有觉察,“温卿来姜府何事?”
第18章 17
“回陛下,并无其他事项,适才从秦府出来,送姜姑娘回家。”
姜缨附和一声,“劳烦温大人了。”
柳渊不语,温淡视线扫过温在衡,扫过姜缨,将两人是看了又看,便是姜缨也觉察出了不对,温在衡更是敏锐地请求,“陛下,姜姑娘既已到家,臣先行告退。”
“不急,温卿去花厅候着。”
柳渊语出惊人,温在衡按下心悸,低身去往花厅,余下姜缨惊惑不已,听柳渊问,“衣服为你兄长做好了?”
话题转换太快,姜缨匆乱回答,“并未,兄长可是又来信了?”
柳渊摇头,“领朕去看看衣服。”
姜缨满腹疑惑难以出口,乱了心思,先匆匆走了两步,暼见柳渊果真跟着,压下难以言明的不安,加快了步子,没过一会儿到了后院的房里。
圆桌上还散乱着布料,柳渊瞥来一眼,也不在意,径自坐下,见姜缨立在一旁,也不吭声,他道,“看来衣服离做成还远得很,你这几日很忙?”
姜缨心说原来是恼我没做成衣服,嘴上道,“这几日忙着给秦姐姐过寿了。”
“你亲人多,这个兄长要做衣服,那个姐姐要备寿礼,确然忙了些,可有认温卿为兄长?”
姜缨只知前几句略含讽刺,倒不知最后一声为何而来了,她拧起细眉,颇为不解,“何故要认温大人为兄长?”
“你认了薛卿,如何认不得温卿?”
姜缨心说,你什么逻辑,总不至于满朝堂的男子都要做我兄长吧?
柳渊催促,“嗯?”
“陛下,温大人已有多个妹妹了,不缺妹妹,我亦有多个兄长了,不缺兄长,我们两个没必要做兄妹的。”
柳渊呵了一声,“头次见你不肯认亲人,不喜温卿?”
“陛下莫要乱说,我怎会不喜温大人?”
“原来是喜的。”柳渊轻描淡写。
姜缨心生怒气,索性道,“陛下恼我没有给兄长做好衣服,我自然理亏,只是秦姐姐过寿,我不去定是不行的,这才拖了进程,陛下何必拐弯抹角说我与温大人?”
柳渊,“……”
柳渊无事挑事,自知理亏,先行闭嘴,脑中钉着姜缨冲温在衡灿笑的一幕,心尖涩意翻来滚去,他哪里是为一件衣服?可怜他为的什么,姜缨竟从头到尾都不知晓。
姜缨只会冷脸,由着他坐着,一声不吭地转身拿了把剪刀,俯身裁起布料来。
布料撕裂声为沉闷的房间添了些许活气,柳渊借着乱声呼了口气,定下杂乱心绪,终究往前走了一步。
“姜缨!”
撕裂声一顿,房里静了,姜缨抬眉凝望过来,用眼神询问何事,柳渊道,“你兄长之前来信,说自己痩了些,朕以前的尺寸定不能用了,所幸朕亦瘦了些,不妨你这会儿为朕量了尺寸,也不耽搁做衣了。”
好长好蹩脚的一个理由,柳渊说得神色自若,姜缨听得稀里糊涂,脑子转了几圈,将明白过来,柳渊已抬袖,修长手指抵在衣领,两指一扯,竟要脱衣服了!
“陛下且慢!”
姜缨大惊,到了嘴边的拒绝被呛回了喉咙,当下扔了剪刀扑过来按住那作乱的手指,“量尺寸不必脱衣!”
温热的掌心覆在指上,柔软乌发抵在胸前,柳渊强撑稳住从容姿态,黑沉沉的眸子往下垂,望见一节细白的长颈,他的声音是稳的,“那怎宫中量时需得脱外衣?”
无人知晓,唯他清楚地听到脑中那根绷了许多年的弦终于断了,断得干脆,断得果决,断得义无反顾。
这根弦像长毒的藤蔓,缠了他太久太久了,无数次曾摇摇欲坠,无数次曾发出撕裂声,又被他无数次默然地修复好,今日终究化成了灰烬,也许自听到姜缨要再嫁,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
柳渊尝到了放纵心思的快意,他只瞧见姜缨的嘴巴张合着,哪里知晓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飞快地抓住姜缨的手,顺着衣领往外撕去,直到肩膀露了出来,连带着那疤也跳了出来,他凑到姜缨耳边,笑了一声,“姜缨,前面许多年,你只给朕留了这个。”
那是道丑陋的陈旧的疤。
姜缨甫一瞧见,面上茫然的神色消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僵硬惊惶,她无措地想,陛下是要翻旧账么?当年她也是后悔了的啊!
那刺向柳渊的一枪,是她心有不甘不假,是她放纵执念也不假,可是后来,她也曾奔走寻药,试图弥补,她送了药去东宫,也未得一声回复。
柳渊放过了她,宫中也没有怪罪于她,可柳渊也没有将她记在心里,她只要想起柳渊流血的肩膀,时时后悔,悔不该伤了柳渊,又偶尔恶毒地祈求,那疤可千万不要好,就那样刻在柳渊肩膀上,让柳渊永永久久地记着她。
只是,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岂能没有一个除疤的好手?哪能会让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留下伤疤?
她如何都料不到,伤疤偏偏留了下来,此刻正如她愿地刻在柳渊肩膀上,被柳渊翻出来摊到明面上,她张了张口,有些难堪,“昔年是我不懂事伤了陛下,原以为太医院良医诸多,不会留下伤疤。”
“你不知道朕一直留着它?”柳渊突地下颌紧绷,大掌拢住姜缨的脸颊,往肩膀方向一转,让她瞧得更清晰了,她也越发迷惑起来,“我何以知晓?”
“姜缨,你与朕做的是真正夫妻,朕拥有过你。”
柳渊略一俯身,已将姜缨整个人压入怀中,姜缨早已失了抵抗的心力,怔怔地回味着柳渊的话,须臾凉凉一笑,“陛下是指你我做夫妻时,你熄了烛火的那寥寥几次?”
姜缨既入了东宫,做了太子妃,那便是柳渊的妻子,须得有夫妻之实,然而那寥寥几次,全由姜缨主动,还是在柳渊熄了烛火的情况下进行了。
那时她想,柳渊想必是不满她的,凶蛮又猛烈,还非在黑暗中,丁点都不许自己看他,柔软的手臂还未挂上肩膀,就被大掌钳制住了,她何曾瞧过一眼柳渊情动的模样,何曾见过一次那肩膀上的伤疤?
第19章 18
现下柳渊又有何脸面质问于她?
姜缨讥笑一声, “做过真的夫妻又如何?我何曾敢瞧一眼陛下的身体,此刻还望陛下自重,穿好衣服!”
她使力挣开束缚,扭身撤了几步, 冷冷地瞥过来, 原以为柳渊会大为恼火, 不想竟见他双眼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口中溢出一阵笑声,“原来你竟不知!”
柳渊如枯木逢春,绝境处窥得一丝光亮, 不顾坦露的肩膀, 凌乱的衣领, 锐利目光直欲看穿姜缨,“朕听闻当年你在刺伤朕后四处寻药,后从温府寻到了, 但你送去东宫的那瓶,为何不是自温府所寻来的?”
姜缨诧异, 转瞬想到以柳渊的身份,什么消息听不到, 她半真半假道,“那日自温府出来,不慎摔了一跤,药瓶摔坏了, 自是没法送于陛下。”
不知柳渊想到了什么, 面色略有不虞, 还是问道,“摔到了哪里?疼不疼?”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这句关心迟了太久,等同于废话,姜缨遂面无表情道,“膝盖,早已不疼了,谢陛下关心。”
柳渊默了一下,承受这冷言冷语,心思乱动,昔年他以为姜缨知晓自己特意留了疤也无动于衷应是对自己无意,如今看来也许峰回路转,尚有一线生机。
“陛下莫要再想量体一事,宫中自有人比我量得好,回宫去量吧!”
姜缨欲要赶人,柳渊不再讨她的嫌,有些事也急需理清,遂用手指拉过衣领整好衣服,思付一下,委婉道,“朕适才并非为量体,你也看到了朕的伤疤。”言罢出屋去了。
姜缨神色古怪地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和莫名其妙地露出伤疤一样,她才懒得想,她忙着呢!
柳渊踱步去了花厅,温在衡起身行礼,柳渊挥袖让他起来了,“近日阳城可有往温府来信?”
“并未。”温在衡心悸更甚,柳渊一贯对阳城不闻不问,今时突然问及,如何都不会是好事。
不料柳渊话锋一转,“温卿可还记得当年姜姑娘去温府寻药?”
“记得,当时舒清被陛下召去了东宫,姜姑娘等了许久,臣见舒清不回,便作主将那药给姜姑娘了。”
温在衡见避不开温舒清,只能一一道明,倘若陛下有意要翻旧账,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却听柳渊道,“实则姜姑娘不必如此辛苦地为朕寻药。”
温在衡,“……”
所以呢?
柳渊又道,“姜姑娘便是不寻药,朕亦不会怪罪她,温卿可知晓?”
似笑非笑的目光瞥过来,温在衡心思转了转,霎时明白了,伏地一跪,掩去眸中苦涩,“臣知晓,陛下已言明与姜姑娘共同抚育太子长大。”
柳渊满意地颔首,“起来吧,回府后往阳城修书一封,朕那皇弟也该回京看一看了。”
“是!”温在衡撑起身子,神色无异地出了花厅,内心惊惑如巨浪翻滚。
姜缨在后院忙了好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忆起温在衡还在花厅,也不知怎惹了柳渊生气,她忙赶去花厅一瞧,莫说温在衡,便是柳渊也无影无踪了。
白芙路过花厅,笑得招摇,“都走了呀!”
姜缨松了口气,才一抬脚,白芙凑过来梅开二度,“恭喜你哦,你兄长要过寿了!”
姜缨一惊,“哪个兄长?”
白芙哎呀一声,“没良心的,自是薛大人了!”
这就是兄长姐姐多的好处了,不是在为兄长裁衣,就是在为姐姐兄长过寿,姜缨边感慨边挑选礼物,挑好了礼物,放在书房了,不想姜满满瞧见了,跑过来道,“娘亲,这是什么?”
“给兄长的过寿礼物。”姜缨随口一答,抱起他睡觉去了。
又过一日,薛首辅寿宴到了,姜缨拎着成盒的礼物到了薛府。
薛首辅膝下子女并不多,一女两儿,分别是顾侍郎的夫人薛蘋,薛仲清,薛仲何。
顾夫人与薛仲何还好,一见姜缨,迎上来就喊,“姑姑!”尤其是顾夫人,她与姜缨昔年做姐妹,今年做姑侄,竟能适应良好,亲昵地接过礼盒,“姑姑何必带礼物来?”
姜缨正色,“兄长过寿,岂能没有礼物?”
顾夫人含笑称是,薛仲何已接待其他客人去了,薛仲清一言不发,沉默地立在姜缨身边。
顾夫人奈何不了他,任由他去了,几人进了厅堂见薛首辅。
薛首辅程次辅等人正在说笑,见姜缨进来了,纷纷起身,笑道,“妹妹来了。”
这下好了,上次去秦府,是一屋子的姐姐们,这次来薛府,一屋子的兄长们,薛首辅甚至把姜缨请到了上座,姜缨笑着指了指礼物,“给兄长备的礼物,不是什么好礼,兄长莫怪。”
“妹妹无论带什么来都是好礼!”薛首辅万分高兴,还没搭话,突地传来“嘎”得一声。
众人一愣,听得又是一声“嘎”,姜缨心领神会,“兄长,你在屋里养鸭子啊?”
薛首辅也糊涂着呢,摇摇头,顿时“嘎嘎”声连起,顾夫人奇怪地指了指礼盒,众人望去,只见礼盒被撑破了,一只黄澄澄的小鸭子跳了出来,可爱地继续嘎嘎着。
姜缨面色大变,“这……”
养过孩子的都知晓,此等变故只能出在姜满满身上,定是姜满满调皮,调换了她的礼物。
姜缨欲哭无泪,面上极其没良心地捧起来那小黄鸭,继续道,“这是我给兄长特意选的,可爱吧?”
“可爱!妹妹童心未泯啊!” 薛首辅反应极快地接过,抱在怀里,众人只觉黄澄澄的一团,倒是真的可爱。
一屋子的兄长夸姜缨,“妹妹有心了,改日我过生辰,妹妹也送我一个吧!”
姜缨干笑着应下,一屋子兄长又道,“明日我送些东西去妹妹府里,哎,都怪姜府过小,送东西都要挑着送,若是换个大极了的宅子,岂不是想送什么送什么!”
“谢兄长们!我什么都不缺!”姜缨坚决拒绝,她是来为兄长贺寿的,不是来收东西,可众人哪里理她,纷纷道,“不若送妹妹一座宅子吧!”
“极好!”
“送几座大的,好放东西!”
姜缨急了,想起那次送的许多酒肆,一阵无力袭来,兄长们的照顾太过贴心也不妥当,一时苦得口不择言,“实在不必送什么宅子,兄长们若真想送,怎不把你们家送我?”
话一出口,姜缨委实后悔,不是说错了话,是因为一屋子的人竟道,“送什么家,我家不就你家,你搬进来住啊!”
薛首辅可真是个好人,“对的,妹妹可以搬进薛府住啊,也不必久住,这几日住薛府,过几日住李府……”
姜缨目瞪口呆,顾夫人在旁凑过来低语,“姑姑,他们是不是在讨论如何赡养你?”
姜缨,“……你真讨厌,不会说话就闭嘴。”
顾夫人嘴巴闭上了,事情也定了,盛情难却之下,姜缨决定在薛府留宿一晚,顾夫人时刻作陪,省得薛仲清痴心不改,过来纠缠。
姜缨笑着对顾夫人道,“倒也不必如此,我欠他一个许诺,他想要也属正常,我们去找他吧。”
两人到了书房,薛仲何正在勤谨地翻阅书卷,薛仲清坐在藤椅上,双眼空空,快要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