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芳没说话,李婶走过来接过孟书婉里的东西拿给她看。
宋永芳也没拆开信,只是看了那手表一眼,就确定了孟书婉的身份。
她抬头再看向孟书婉时唇角的笑真诚了些,“你这孩子怪有礼貌的,你喊我宋奶奶就行,我是你程爷爷的配偶,以前总听你程爷爷提起你,现在好了,终于能见到面了。”
“宋奶奶好。”
孟书婉乖乖喊了一声。
宋永芳应下,将东西放到一旁,冲着少女招手:“快过来让我看看,以前只见过你照片,没想到转眼间,已经这么大了。”
当初孟书婉出生后,因为没办法回黄桥村,夫妻俩就给她照了百天照,孟远鹏在收到后,大概是因为想给好友分享喜悦,单独给程安国邮寄了一张,现在那照片在程安国书桌上压着。
孟书婉也没拘泥,很快就走到了宋永芳跟前。
室内暖气开的很足,她这一身风雪,很快就融化了,头顶不住冒着热气,有些滑稽,边上的小梅忍不住笑了下。
少女却好似没有察觉,依旧脊背挺直,露出的半张脸上,鼻挺眉秀,双眸清澈,灿若星辰。
宋永芳视线忍不住被少女的眼睛吸引,却也注意到了那些白雾,笑道:“这屋里热,你先把大衣去了吧,小梅去泡一杯麦乳精。”
李婶适时走过来,帮着孟书婉取下背在背上的行礼,又帮在她脱下大衣围巾时接过。
孟书婉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帮助而显得不知所措,反而极为自然的把东西递给她,然后又对李婶真诚地道谢,“谢谢。”
这个落落大方的态度,让李婶都多看了她一眼。
没了围巾遮掩,少女一张漂亮的小脸展露无疑,虽然脸颊因为寒风吹的有些发红,可那五官极为出出彩,李婶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丫头生得真俊。”
“那肯定生得好,他爸长得就俊朗,当初来家里拜年,好几个丫头都看红脸了。”
宋永芳笑呵呵地抬手,将少女拉到了自己身边,动作和表情极为熟稔亲切。
孟书婉顺从的坐下,却还是小小的收了收手,露出了一个腼腆却乖巧的笑,“我手凉。”
“没事,等会就暖和了。”宋永芳笑着拉回她的手,问起了这一路而来的事情。
孟书婉乖乖地回答,期间目不斜视,态度不卑不亢,其中还讲了李春红的事情,省略了自己要办假介绍信和故意设计李春红被乘警带走的事情,只是说李春红故意跟她搭讪,想跟她一同走的事情,又恰到好处表现出了些微后怕,“还好我觉得不太对,就拒绝了,没想到还没下车,就看见她被乘警带走了。”
“还好你机灵,这年头骗子拐子特别猖狂,都是些该吃枪子的玩意儿。”宋永芳皱眉评价,对少女的评价又高了两分。
这时,小梅端着一杯热麦乳精走过来。
孟书婉礼貌道谢,却没第一时间端起来喝。
宋永芳笑意更甚,劝道:“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然后我带你去见你程爷爷。”
“好。”
孟书婉这才端起了茶杯,敛眸安静喝水。
这一番含蓄的谦让,都是上辈子在程家学的。
那时候,宋永芳嫌弃她不懂礼数,为了不丢程家面子,就特意让李婶教她。
什么遇见人要怎么打招呼,去旁人家做客要矜持,不能主家端茶,就立马喝,那会显得没涵养。
如今,她用上辈子学的东西,来应付宋永芳。
她不能保证宋永芳会有多么喜欢自己,但起码,不再会像前世那样,对她满是鄙夷。
*
程安国没想到大儿子前脚才刚告诉自己孟书婉失踪了,后脚这人就自己出现在了他跟前。
孟书婉立在书房内,身形清瘦,小脸尚有些苍白,但双眸炯炯,很是明亮清澈。
只是第一眼,程安国便喜欢这个女孩,除了因为她是挚友遗孤,更因为他欣赏女孩的勇敢。
从大儿子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都能够想象女孩经历了何等惊心动魄的苦难,在听到她来时,他以为会看到一只失了巢穴,彷徨不安的小鸟,结果看见的却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这棵小白杨在面对他的问题时,也毫不怯场,平静且条理清晰地讲了自己的来意,末了还掏出了一封信和一个布袋子递给他。
程安国拆开布袋,见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打开就看见了一颗颗干燥饱满的炒花生。
这时,孟书婉的声音响起。
“大队分花生时,爷爷就念叨您爱吃炒花生,只是不知道要拿什么保存才能不返潮,后来过年时有人从南边拿了个塑料袋,他一看就笑了,说这下子可以叫您吃到他亲手炒的花生了,想着开春邮差上班了,就给您邮寄,临终前他还叮嘱我,一定别忘记给您邮寄。”
孟书婉的语气很平静,只有细听才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哽咽。
程安国愣愣地盯着那些炒花生,一时间眼眶湿润了。
他捏起一颗花生,手指颤抖着,半晌,他才低声说:“你爷爷这人啊,一辈子重诺,当年在部队时,他就常说,一口唾沫一颗钉,这人啊,话一出口,就得做到。他那时说要带我平安回家,他就真的做到了,多少次,他顶着炮火,生生把我从死人堆里拽回去,老孟啊,你就是太认死理了,早就说叫你来首都,你非不肯,脾气犟呀,你说你要是来了……”
程安国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孟书婉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只是心里头酸酸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跟爷爷的相处并不久,从15岁正式搬回黄桥村,也就4年的时间,可这4年里,她却从爷爷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那不是书本上文绉绉的大道理,却是蕴含着老人家前半生血泪换来的人生哲理。
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随后宋永芳走了进来。
她满脸温柔地说:“老程,有啥事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小婉这一路走来,被冻得不轻,我叫李婶烧了水,先让小婉去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等缓一缓,你再跟小婉聊。”
孟书婉低头听着,手指悄悄捏紧,这一幕与前世不同,前世,来敲门的是李婶,而且只是来喊她去吃东西,并没有泡热水澡这一茬。
程安国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这女娃娃跟男孩不同,是受不得冻的,“怪我,是我一高兴给忘记了,你记得找点干净暖和的衣服给小婉换一下,”他说着看了眼孟书婉的脚,又叮嘱道:“叫小梅去供销社买双女式皮鞋,要里面带毛的。”
宋永芳笑道:“放心吧,早就让小梅去买了,你就别操心了,”她说着看向了孟书婉,见女孩低着头,乌黑的辫子垂在身前,很少可怜可爱,再想到她的身世,越发怜悯道:“小婉丫头,你来了程家,就当是自己家,以后啊,没人敢欺负你!”
“对,谁要敢欺负你,我程安国头一个饶不了他!”程安国想到老孟刚去世,那群狼心狗肺的就来欺负他孙女,就忍不住咬牙怒目,只恨自己还在病中,否则就不是派大儿子过去,以大儿子那老实做派,肯定不知道怎么对付那群土匪,要是他去了,定会叫欺负孟家爷孙俩的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低着头的少女肩膀微动,再抬头时,已然红了眼眶,哽咽道:“谢谢程爷爷程奶奶,我,我不是故意烧房子的……”
她刚刚已经在程国安面前坦白了一切,从她被逼婚,到烧房子逃离黄桥乡,只是隐藏了自己被顶替学籍事情。
上辈子跟程国安这位前公公生活的经历,让孟书婉很清楚,他喜欢诚实的人,不喜欢小辈隐瞒自己。
前世,她不敢说出自己放火烧房子的事情,生怕他们会觉得自己心狠,不喜欢自己。
可后来,还是被婆婆宋永芳知道了,并且还告诉给了公公,哪怕那时候公公没说什么,可孟书婉也能觉察出他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很多。
所以这一次,她没有隐瞒,不仅不隐瞒,她还要再次强调。
“我,我只是不想嫁人,姑姑逼着我嫁给瘸子,我,我不想,我才烧的……”
孟书婉已经语无伦次了,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捂着脸痛哭起来。
原本听到她烧房子还有些震惊的宋永芳,在听到她是因为被姑姑逼着嫁给瘸子才烧的房子,震惊瞬时变成了怜惜。
“你这丫头,咋那么命苦。”
宋永芳叹气,视线扫过那边的程安国,见他面色铁青,已经知道,那位孟家姑姑只怕要受教训了。
程安国握紧拳头,望着哭泣的少女,眼中的心疼已经不单单因为她是孟远鹏的孙女,更是因为她是个勇敢坚强的孩子。
从踏入程家,她一直挺直着脊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要让自己看着坚强,镇定。
可她到底还是个19岁的女娃娃,经历了那么多,爷爷刚死,就被亲姑姑逼着嫁人,不惜奔袭千里,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首都,又在这大雪天里走了数十公里。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怎么可能不害怕?
宋永芳听着少女的哭声,宛如杜鹃啼血,鼻腔不由酸涩起来,走过去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温柔地安抚:“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不会再有人敢逼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以后你就是我程家的孩子,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程安国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证明一切,这一刻,他是认同妻子的话。
少女抽噎着,好半晌才扬起湿漉漉的小脸,怯生生地问:“那,程爷爷,我,我还能继续念书吗?”
第8章
孟书婉被带出去洗澡后,书房内的夫妻俩久久无言。
空气静默,片刻后,宋永芳开口:“这孩子懂事的怪叫人心疼的。”
他们都能看出,孟书婉是个有些傲气在身上的少女,哪怕深陷泥潭,依旧有着自己的傲骨。
可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份傲骨,他们才更加惋惜,心疼。
没人不喜欢懂事的孩子,可如果是一个本该骄傲、肆意的孩子,因为命运的弯折,才被迫学会了审时度势,小心翼翼,那真的让人看着就不是滋味。
“孟家把她教的很好。”
程安国沉声说着,指腹摩挲着信封,眼底是复杂的情绪翻涌。
“哎,”宋永芳轻叹,“算起来,她也是在军区大院长大的,受到的教育到底不同。”她没再往后说,悲剧已经发生,现在要解决的是关于孟书婉接下来的安排。
她知道丈夫肯定会留下孟书婉,只是留下后,要怎么安顿呢?要是年纪再小点,那无非是安排去学校学习,可偏偏她十九岁,正好是很尴尬的年纪,旁人这个年纪嫁人生子比比皆是,她方才提了想继续念书,那就有点麻烦了。
程安国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些,看了眼妻子脸上的变换的神情,直截了当地说:“先让她安心在家复习,准备今年高考。”
“那要是考不上咋办?”宋永芳可不觉得大学那么好考,何况她觉得孟书婉这几年遭遇的事情太多,不见得有好好学习,考不上的话,难不成明年继续?
显然程安国就是这么想的,“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程家养得起,况且,我看着丫头天庭饱满,一看就是会读书的,老孟那儿媳妇我记得祖辈都是读书人,相信她也差不多哪里去。”
程安国的迷之自信,让宋永芳一时间有些无语,不过也正如他所说,程家养得起闲人,她没必要现在继续纠结,毕竟她看得出,丈夫因为孟书婉的出现,心情好了很多,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于是宋永芳笑着说:“行,那我明天叫老二去书店买些复习资料给小婉,我再带她去置办几件衣裳,咱家一直没个女孩,以前想打扮小姑娘都找不到人下手,这下子正好可以让我过过手瘾。”
程安国点头,“这些你看着办,你心细,做事也妥当,以后家里有小婉陪着,你也不至于无聊。”
宋永芳愣了下,目光触及到对方略有深意的视线,她心里颤了下,忙笑着说:“嗯,那我先出去了,去看看李婶收拾的怎么样了。”
程安国等到妻子离开,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后,才将信抽出,一字一句阅读,眼眶也渐渐湿润。
良久,他将信放下,从玻璃台面下取出一张泛白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右下角写着26军71师271团4连,照片中十八位年轻的士兵笑着面对镜头,那时的他们正准备踏上去往边境的列车,奔赴一场明知有去无回,却依旧义无反馈的战场。
“老孟,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小婉,让她这只小雏鹰今后都能自由自在的飞翔。”
*
封闭的房间内,水汽氤氲。
热水环抱着孟书婉,驱散了寒气,让她感觉到通体舒泰。
紧张的心这一刻才算是落下。
她开始复盘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仔细回忆自己有没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不过回忆下来,一切似乎都还算不错,起码从宋永芳对她的态度可以看出来,这一次,自己没有触及到宋永芳的雷点。
只要一开始不让宋永芳反感自己,那接下来,宋永芳就不会使绊子,她做事情时,就会顺利很多。
至于程安国?
她倒不太担心别的,只是担心他又会乱点鸳鸯谱。
可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改变的。
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程安国为什么会选择捏个所谓婚约出来,无非是见她无依无靠,又没有一技之长,担心她离了程家就没了生活保障,才想着让程景林娶她,彻底将她揽入程家的羽翼下。
可以说,程安国对她,完全是站在长辈的角度,为之计深远,可却忽略了强行凑对,之后凑出一对怨偶。
她接下来只要摆出一心学习的态度,再等学籍的事情调查清楚,她顺利进入大学,那程安国肯定不会再想着用婚姻来保障她的生活。
至于学籍被顶替的事情。
她不打算现在让他们知道。
这个抢了她人生的小偷,她要亲自去抓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小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孟小姐,我能进来吗?夫人让我给你找了些衣服,我给你送进来。”
“可以,你进来吧。”
小梅走进,将一叠衣服放在靠门的凳子上后,抬头看了眼,见到水雾后头的少女正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小脸更加嫩,让她忍心里一软,笑着摸出一个小盒子,“这是百雀羚,擦脸的,也是夫人叫我给你拿的,你来到程家,就别再害怕了,程家人都很好的,肯定不会再叫别人欺负你。哦,对了,我叫张小梅,你以后喊我小梅就行。”
显然小梅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
孟书婉眼眸眨了眨,语气轻软,“好,我叫孟书婉,小梅姐喊我小婉就行。”
张小梅笑得更开心了,“行,那我先出去了,你有啥不会,喊我就行,我就在外头。”
孟书婉点头,等到张小梅出去,她才淡去唇角的弧度,她不喜欢张小梅,哪怕再清楚,张小梅前世对她的欺负全部是受了宋永芳的默许,可她依旧无法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