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森点头,快步朝着书房走去。
宋永芳看了会,幽幽叹了口气,自从月前丈夫做了个梦,就一直心神不宁,念叨着是不是自己那位老哥哥出事了,邮了信也等不来回信,他前天彻底坐不住了,就让在家休息的程景森跑一趟黄桥乡。
说实话,宋永芳是不懂丈夫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位老战友孟远鹏,要说是当年战场上的恩情,可那些年,也早在他儿子身上还完了,要不然凭着孟长征的家世背景,哪里能进广|州|军|区,还当上连长,说白了都是因为有丈夫明里暗里帮衬着,他对自己儿子都没这样用心过。
所以,每次看着丈夫对孟远鹏送来的书信珍惜的样子,她就有些无语,要不是知道这送信的孟远鹏是男的,还是年长丈夫十来岁的男人,她真以为丈夫有什么毛病。
只是这次,只怕丈夫要伤心一番了。
也正如她所料,当程父听完大儿子的汇报后,整个人脸色苍白地僵坐在椅子上,手中的毛笔何时掉的都不知道。
程景森并没有出声安慰什么,一个是他不善于,第二也是他清楚这个时候,父亲只想要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父终于缓了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怎么都压不下那翻涌的悲戚,半晌,他才沉声问:“那小婉呢?你带她回来没?”
程景森想到自己查到的事情,眸中闪过异色,平静道:“没有,她失踪了。”
“失踪?”
程父眼神瞬间锐利。
“嗯,我找到孟家时,孟家已经是一片废墟,房子都被大火烧的干净,而孟书婉下落不明,询问周遭村民和孟家亲戚后,只说她在前日离村,去向不明。”
基本上是孟书婉踏上火车的时候,程景森就到了黄桥村,俩人刚刚好错过。
程景森言简意赅,陈述了所见所闻,当然,他没说,在他看来是孟书婉想要逃婚才亲手放火烧了自己的家,制造混乱出逃。
这些事情不适合现在告诉老爷子。
他太清楚孟叔在老爷子心中的分量,俩人年龄虽然差了十几岁,可却是实打实的过命交情,程父不止一次感叹,若非当年在延东战场上有孟叔护着,他早就被冻死了,也绝没有如今的成就和事业。
所以,面对悲痛的父亲,程景森说:“爸,孟叔坟前我已经替您上了香,至于孟书婉,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会把孟书婉带回来的。”
程父颓唐地撑着身子,半晌才点头道:“务必,全须全尾将人带回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程景森行了军礼,虽未开口,却依然是对父亲许下了承诺。
程景森目光落在父亲陡然苍老的面容上,略微停留了一瞬,缓缓转过身离开,将书房留给这位痛失挚友的老人。
第6章
宋永芳正指挥着李婶做鸡蛋酱,听到脚步声,赶紧交代,“多放点豆瓣酱,那个黄瓜丝多切一点,老大爱吃。”说完便匆匆出了厨房。
她看着大儿子走出来,还是那张严肃脸,让人辨不出喜怒,赶紧问:“孟远鹏真出事了?”
程景森低声说:“孟叔叔去世了。”
这个消息并不让宋永芳意外,毕竟要只是生病受伤,那这个时候应该是父子俩一块儿出来了,估摸着老头子还要招呼着赶去黄桥乡。
可现在,只有程景森一人出来,那代表老头子现在正在消化这个事实。
宋永芳叹了口气,感叹:“世事无常,你孟叔叔一辈子都苦,这去了也何尝不是解脱。”她想到了孟家那个孙女,这爹妈没了,爷爷也去世了,那么个丫头要怎么办啊?
宋永芳问出了心里的话,等知道孟书婉被亲戚逼婚失踪后,忍不住同情的摇摇头,言语中却透出了鄙夷,“这乡下人就是这样,一个个眼里只有钱连亲人都能逼,这就是吃绝户,哎,那丫头也是可怜,你好好帮着找找,怎么说也是你孟叔叔的孙女。”
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很久。
毕竟在宋永芳心中,孟家再惨,也那也是孟家的事情。
大儿子好不容易休假,结果还要因为孟家的事奔波,她虽没说过什么,但心里有微词。
她赶紧让李婶把炸酱面端上来,念叨着,“你先吃,吃完好好睡一觉,看你这一路估计也没睡好。”
等到程景森开始吃面,她的话锋一转,“明天你赵阿姨来家里,她女儿也来,从法国回来的,学的油画,刚好小衡最近不是吵吵着要学画画吗,要不就让她教一教小衡?”
程景森头也没抬,只是声音冷淡道:“不用。”
“……”
宋永芳还要开口,就见儿子已经放下了筷子往外走。
她连忙追上去,“你这是去哪啊?”
“回部队。”
“怎么这么快,不是还有两天假期吗?!”宋永芳惊愕,赶紧说:“小衡的生日你也没陪着,他都偷偷哭了好几次,你为旁人的事情忙就有时间,陪自己儿子就没时间吗?”
程景森脚步微顿,随即又加快向外走去。
宋永芳气得捂住胸口,怒骂:“天天冷着个脸,谁欠了你不成,自己儿子也不管不问,一点都不心疼,过个生日的时间都没吗?还有没有心了!”
李婶连忙跑来,转移话题:“夫人,消消气,您刚不是说要给师长炖个汤吗?那汤我也做不好,要不还是您来指导指导我?”
宋永芳气得不行,可再生气面对个跑得快的冰疙瘩也无济于事。
她沉着脸占了半分钟,才压着怒气往屋内走。
宋永芳生程景森时才二十岁,还太年轻了,仓皇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男人,根本没什么感情可言,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屈服,所以当第二年程景森出生时,她的母爱并没有被激发多少,更多的是手足无措。后来面对丈夫高升,她又怕丈夫会变心,一心用在了讨好丈夫身上,对儿子的关心少之又少,等她跟丈夫感情浓厚,意识到要好好照顾儿子时,又怀了老二,后面再想要弥补跟老大的感情时,已经来不及了。
从少年到青年,程景森对她这个母亲都是冷冷淡淡的。
她为了缓和矛盾,让程景森娶了故交之女,可没过两年,这俩人就离婚收场,自此后,程景森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宋永芳越想越觉得气闷,可这时候,也不能找老头子念叨,只能盼着小儿子快点回来。
这家里,也就小儿子真心疼她。
至于大儿子,想想就头疼。
…
墨绿的吉普车在狭小的胡同缓慢行驶着。
程景森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拿起边上的文件,不经意瞥向车窗外。
胡同的路很窄,军用吉普体型比一般汽车要大,驶过时,行人都得贴在墙跟避让。
一道身影撞进了程景森视线,臃肿的灰色棉袄,黛青的围巾裹得严实,挡着初春的寒风,灰扑地的快要与墙皮合为一体。
他回来时,这天就开始下雪,现在雪下的更大了,那人扬脸,露出小半张脸,簌簌雪花凝在她的睫毛上,天青海碧,白如栀子,与那灰墙是霄壤之别。
程景森动作微顿,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低下头,翻阅起了文件。
车子与少女擦肩而过。
庞然大物的离开,让胡同内重新恢复了平静。
孟书婉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在黄桥村做的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
她还在思考着等会见到程安国要说怎么说话。
一路走来,她已经在脑海中预想了很多遍。
前世那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肯定要不得。
那样只会让程安国觉得她是个柔软,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
太冷静也不行,那会让人觉得她很冷酷。
这次与程家人的见面,太重要了,决定着程家人对她的初印象。
初印象如何,将会影响她接下来的计划。
孟书婉静静站着,脑海中排练了两遍后,吐出一口浊气,仰头望天,中午还是晴朗天空,如今灰蒙蒙落着雪。
她不喜欢下雪,似乎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在下雪时发生的,爸爸的死讯,妈妈的离世,爷爷的病故,以及那被抢走的人生,那股伴随着雪花飘落而来的寒冷、痛苦、绝望,仿佛印在了她灵魂里。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首都的雪没那么讨厌了,浩浩荡荡,很是洒脱,自由。
或许真的是心境变了。
孟书婉心头的不安和烦躁渐渐压下。
现在就是重新答卷,都已经考过最低分了,怎么着也不能更差了。
她笑了下,唇角露出浅浅的梨涡,低下头继续向前面走,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心里还有些庆幸,还好程家没住在军区大院,否则她估计还要在这雪天走好久才能到。
刚走没几步,孟书婉的视野里出现了两道身影。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死死盯着远处的一对男女。
飘雪的胡同内,白莹莹覆盖在瓦片上,少女和青年立在纷飞的雪花中,自成一祯祯唯美又浪漫的画面。
他们也如爱情电影里的热恋男女那般,分别时恋恋不舍。
“程景林,你到底爱不爱我呀?”
“我怎么会不爱你,你就算质疑我的性别,也不能质疑我爱你的真心!”
“哼,油嘴滑舌,你要是真爱我,就得拿出实际行动。”
少女嘟起嘴,撒娇一般地锤了下程景林。
程景林立马笑了起来,痞里痞气地说:“行动,这就行动。”
他语调轻慢,缓缓弯下腰,凑近的俊脸让少女立马小鹿乱撞,一张脸红了起来,就在要被亲上时,她忽然瞥到了什么,一大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正凑在他们边上,雪白的睫毛一眨不眨,幽幽的视线吓得少女浑身一震,猛地惊叫出声,“啊!”慌乱地往程景林身后躲。
程景林被少女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喊得吓了一跳,忙侧过身,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满身雪,又捂得严严实实的造型,再配上这双眼睛,就跟前段时间看的恐怖电影一样吓人!
“……你谁啊?!”
他黑着脸怒喝,护着少女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与这怪人的距离。
怪人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声音从围巾里传出,闷声闷气:“我想问路。”
“……”
程景林沉默了一瞬,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问路就问路,凑那么近干啥?”
还无声无息,怪里怪气。
谁知道这怪人语出惊人,“我看你俩要亲嘴,我没见过,想看看。”
这个年头男女自由恋爱都少,更何况是这种在外面亲嘴了,那在很多人眼中是有伤风化的存在,早两年还有红袖章大妈专门抓耍流氓的。
“……”
程景林噎住了,而他身后的少女更是脸皮滚烫,羞恼地跺了跺脚,捂着脸转身就跑。
程景森连忙喊了声“宝宝你别跑呀”,可少女压根没有停下,反而跑的更快了。
程景林恶狠狠瞪了一眼怪人,“晦气,别叫小爷我再看见你!”放完狠话,他就着急忙慌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远。
怪人孟书婉静静看着,默默把围巾往下拉了拉。
她承认自己幼稚了。
但是这样小小吓唬一下前夫,还是很解气的。
前世,程父为了照顾她这个挚友遗孤,选择让跟她年岁相当的程景林娶她,结果就是凑成了一对怨偶。
程景林婚后第二天就远走他国,此后六年,都不曾回家,本就疼爱小儿子的程母更是为此对她怨恨不已,时常在人后排挤磋磨她。她那时,又心怀内疚不安,认为程景林会走全是因为自己,所以便默默承受着程母的怒火。
只是,她并不是脊骨完全折断的旧时代女性,做不到身心统一的逆来顺受,在煎熬中,心底也就滋生出了怨恨,可她又不知道要去怨谁恨谁,稀里糊涂的,怨恨也就成了没有根的浮萍,连个着力点都没,只能怨恨自己,最终变成了精神内耗,身心俱损,活成了程家的孤魂野鬼。
如今她也没打算再续孽缘,只是看到这男的,她还是会不爽。
她眨了眨眼睛,转过身,走向了一旁的有着两座石狮子的木门,抬手扣住了铜环,用力拍了拍。
很快,门内传来了声音,“谁呀?”
少女冻得发红的脸上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声音因为冷而有些轻颤。
“请问这里是程安国,程爷爷家吗?”
第7章
程家客厅内。
宋永芳听了家里帮佣小梅的话,皱起了眉,再次确认:“外面的人叫什么?”
小梅:“她说自己叫孟书婉,是老先生故交孟远鹏的孙女。”
小梅进来时,宋永芳还在因为老大程景森生气,所以第一次听见孟书婉的名字时没反应过来是谁,直到现在听见是孟远鹏的孙女,这才想起来刚刚大儿子说的话。
“真是稀奇,不是说失踪了吗?”
宋永芳心里纳罕,不过想到正在伤心的丈夫,要是丈夫现在知道孟书婉来了,估计心里能好受些,便对小梅说:“领她进来吧。”
只是在看到小梅身后的少女时,宋永芳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少女从头到脚都在她审美上蹦迪,特别是那老式的双耳帽和枣红色的围巾,像极了之前去乡下遇见的某些人,真是越看越想起那些不好的经历和体验。
在宋永芳打量孟书婉时,孟书婉也在打量着这位前世的婆婆。
宋永芳年轻时是文艺兵,哪怕如今养尊处优几十年,身材依旧苗条,一身简单的高领毛衣搭配藏青色毛呢裙就让她显得格外贵气年轻,旁人在她这个年龄,不说别的,眼周肯定是布满皱纹,头发也会在辛苦劳作中变白,而宋永芳则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让许多人看见,都会自惭形秽。
当初的孟书婉就是。
她本就窘迫自卑,见到了这样的宋永芳,更加手足无措,还因为太慌乱打翻了茶杯,这也让宋永芳对她的初印象格外不好。
当然,这也是孟书婉后面才知道的,宋永芳最开始表现的很温和包容,让她误以为对方不讨厌自己,直到后面矛盾爆发,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宋永芳心中就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随着后面相处久了,她也看清了宋永芳嫌贫爱富的本质,特别不喜欢乡下人。
孟书婉如今正好是宋永芳不喜欢的那一类人。
她现在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只能从细微之处改变。
她站定后,脱下了帽子,礼貌地朝着宋永芳弯腰:“您好。”
这是小辈对初见长辈的礼数。
随即,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还有一块手表,“这是我爷爷让我交给程爷爷的信,这是当初您送给我的手表。”
这两样东西不过是为了表明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