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面上笑意极盛。“长房人丁稀少,只有珩儿一人,如今长君回府,终于可以热闹热闹了。”
老夫人拉着梅长君的手,带她一一认人。先是各房婶娘,然后便是一些粉装玉琢的公子小姐们。
梅长君前世身为杀手,在类似事情上本就过目不忘,之后贵为长公主,更是接见各方,识人无数,因此在老夫人介绍一遍后,她便熟记在心,并将各人神色看了个透。
二婶面色微淡,隐有好奇,在她身侧的二公子也行止端方,与梅长君见过后便坐回一旁。
三婶言谈间热情之至,眼眸深处却难掩轻慢,牵着一双儿女对她草草行了一礼。
老夫人眉头微皱,沉声道:“我倒是忘了,如今长君归来,按长房排辈,应是大小姐。”
“那姐姐日后岂不是——”三公子年纪尚幼,对梅长君撇了撇嘴,不甘地望向祖母,却被三婶及时拉住。
在三婶的眼神示意下,顾府原来的大小姐往前一步,轻声道:“绮儿知道了。”
“大小姐刚回府,”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四婶接过话头,对着顾绮笑道,“二小姐日后可要带着大小姐在京都多转转。”
三婶笑着答话,垂眸间神色有几分复杂。
梅长君淡淡地看着府中众人各异的神色,走回老夫人身旁坐下。
在顾珩的授意下,她下午便听女使详细介绍过顾府的情况。
顾二爷为人木讷老实,二房偏安一隅,与别房少有往来。
顾三爷是清流一派,自视甚高,和顾尚书向来不对付,一双儿女也是有样学样。
顾四爷年纪尚小,刚刚入朝,一贯以顾尚书马首是瞻。
顾府四房格局便是如此,今晚初遇,已可见一斑。
夜渐深,顾府归于宁静,主院书房的灯火却依然通明。
披星戴月归家的顾宪与顾珩端坐案边。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凝滞沉闷的气氛被顾珩微冷的声音打破。
“是为父牵连了你。”
顾宪双手搭在顾珩的肩上,轻叹一声。
今日朝中议事,沈首辅打了顾宪一个猝不及防。他不同意顾宪的想法,却送顾珩去了江浙。
不是为了改稻为桑,而是为了蛮夷。
江浙东侧,外族部落盘踞,与大乾纠缠了二百余年。在近几年的沉寂后,这些部落被一位年轻首领整合,逐渐聚集起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寒冬刚过,他便带领上万军队,向江浙发动了进攻。江浙的地方军散漫多年,自然不敌,一番混战后,总兵身死。
朝廷得到军报,紧急选定新的兵将带兵支援,众臣一番商讨之下,选了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同时带上了几位年轻的武将。
顾珩年纪尚轻,并未在朝中任职,此事按理与他无关。可在去岁演武中,他在京郊大营一展风采,给皇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几位大臣的举荐下,皇帝大手一挥,在出征的名册上添上了顾珩的名字。
“父亲不必担忧,”顾珩浓密眼睫一晃,桃花眼中闪过一道冷芒,“他们想我去江浙,我恰可以借此机会,在军中更进一步。”
顾宪沉吟片刻,拿起银剪剪断已经开始爆头的灯芯,缓缓道:“你此去战场,除了对敌,还要防着军中的人。”
顾珩含笑点了点头。
我在明,敌在暗,事事皆需谨慎。
“我不日便将动身,估计半年之内难以归来,怕是赶不及去承天书院了,实在可惜。”
顾珩想了想,望向顾宪。
“这个名额不能浪费,不若便让长君去?长君行止有度,我与之相处几日,便觉她虽然年幼,但沉着聪颖,礼仪文才皆佳。距离书院开启仍有数月,她在府中细细学着京都礼仪,再慢慢了解各府情况,日后入书院,定能不输京都世家子弟。”
面对顾珩如此高的评价,顾宪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那便如此,我明日就将长君的名字报上去……她是你从墨苑救出的,是否已服过毒药?”
顾珩点了点头。
“我会去找首辅的。”顾宪微微阖上双眸,“只是他向来奉行等价交换,不知会开出何等条件。”
此时的顾宪不知,沈松的条件竟不对顾府,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三日后,顾珩随军出征。
大军的运气着实分不出是好是坏,老将军辛辛苦苦地率兵赶到江浙,就得知蛮夷的军队已经抢掠完毕,撤了回去。他无奈地向兵部上书,表示自己会守在江浙,收整残兵,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在顾府得知消息的梅长君却不由有些担忧。
蛮夷在马背上生活,居无定所,抢掠的物资根本用不了多久,定会卷土重来。
前世,江浙此乱便是如此,先是三不五时的小打小闹,之后愈演愈烈,内忧外患,战期极长。赢几场战役容易,彻底打灭蛮夷却是极难。再加上蛮夷多有部落信仰,在首领教唆下往往悍不畏死。
顾珩尚无征战经验,贸然被派至战场,身边人又各怀鬼胎,与敌军对阵时,若稍有松懈,就会万劫不复。
前世顾珩查无此人,谁知是不是天妒英才,让他在少年时便折在了江浙?
思及此,梅长君在给他写去家信时,总是劝他不要锋芒毕露,切记注意自身安危。而她自己,则是按部就班地待在顾府,学习本就熟知的诗书礼仪,以及在顾夫人醒来时陪在一旁。
日月轮转,眨眼已至暮春。
承天书院在万众瞩目与细雨连天中开启。
京都世家中,年龄在八至十三岁之间,且身份足够显贵的公子小姐们纷纷到来。
梅长君一袭红衣如灼,在女使的陪同下,提裙走入院门。
身后传来落轿的声响。
梅长君恰好走至檐下,侧身回望。
一顶青罗小轿撞入眼帘,拂帘的公子身着月白直裰,挥退走至近旁的小厮,独自撑伞走入雨中。
竹骨伞下的眉眼瞧不真切,但梅长君隐隐感觉那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那位公子正向书院行来,走至半途似有所感,脚下步子一顿,将竹骨伞微抬。
一双如雨后春山般浅淡的眸子隔着雨幕向梅长君望来。
第5章 卷帷望春山(一)
又见到裴夕舟了……
萧疏的风伴着雨丝吹来,梅长君垂在裙边的手蓦地握紧。
承天书院为世家贵胄而设,自然少不了身为王府世子的裴夕舟,梅长君更是早就知道裴夕舟会来。
因为这便是沈首辅要她付出的代价。
数月前,顾宪携礼登沈府,询问如何能够得到梅长君所服之毒的解药。他本以为需要自己手中权力做交换,或是需要顾珩日后为沈首辅做些什么。
可没想到的是,沈松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顾珩随军出征,承天书院的名额不能浪费,我已看到你将顾长君的名字报了上去。”
“她本是我墨苑的好苗子,如今成了你的女儿,入了世家之中,便为我办一件事吧。接近王府世子裴夕舟,从他那里探出国师的消息。此事完成,解药自会奉上。”
梅长君得到顾宪的转达后,半晌没有言语。
墨苑的毒药出自南疆一个灭绝了的门派,前世的梅长君倾皇族之力,也无法得解。如今沈首辅权势正盛,顾府尚且受其钳制,若想得到解药,只有完成交易。
梅长君本不愿与裴夕舟有更多牵扯,但为了解毒,她已别无选择。
微凉的雨丝拂过梅长君的面颊,她蓦然回神,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思绪,眸含笑意,隔着雨帘向裴夕舟微微一礼。
裴夕舟淡淡点头示意,显然是认出了她。
京郊梅林初见,她鬓发微乱,衣衫带血,清透的眸光却燃着一团灼艳烈火。今日书院开启,已是顾家长女的梅长君虽未盛装,广袖红裙不染一丝杂质,已是灿若明光。
从梅林到书院,无论素衣或是华服,她一双明眸似点漆,神色沉静清浅,透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潋滟。
裴夕舟又忆起云亭给他念叨的消息。
顾府新接回的大小姐……
他微微垂眸,将竹骨伞压下。
梅长君同样敛目垂首。
她望着青石板上层层散开的水纹,眸中笑意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初闻沈首辅给出条件时的冷静与思索。
“长君姐姐怎么在这站着?”
一片鹅黄锦裙微晃着出现在梅长君的眼前。
“顾家声名在外,姐姐初到京都,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失了风范为好。”
顾绮妆得明丽动人,蛾眉婉转,檀唇点朱,在梅长君抬眸时对她眉尾一扬。在她身侧的一位少女着浅紫衣裙,身段玲珑纤细,眼波流转间神态极为清傲。
……在府里不敢来正院,今晨上学也不愿与她同行,如今找到朋友,便齐齐出现在眼前了?
梅长君觉出几分好笑来。
“绮姐同她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与她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总归是一个府里的,”顾绮无奈地摇了摇紫衣少女的袖子,低声道,“当然,江家向来不与首辅一党多言,渺然妹妹若是不愿,在书院内我定不会多理她的。”
江渺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家,清流派,不知与前世那位以身死谏、最终被逐出家族的江继胜有没有关联?算算时日,应当便是明年了……看着满面清高的江渺然和顾绮,梅长君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对她们淡淡一笑。
“妹妹放心。”
她带着女使转身离开,一路行过回廊,便到了位于正中的学堂。几个梳了双丫髻的女使坐在外间的桌上,给新来的学生们登记造册。
梅长君写好名字,站在门边向内望去。
学堂里已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着。年纪小些的在说笑打闹,年纪稍长些的在像模像样地论着经史子集。有人的书案几乎都是连着的,其中有些笔墨纸砚同出一处,似在彰显着主人们相熟的关系。
梅长君的视线游移至后方,便觉一处空空落落,有些扎眼。
那是谁的位置?
四周无人,孤零零的一张书案上并无名家墨砚,看起来有几分普通。但在几张素笺旁,一支沾了墨汁的毛笔简单地搭在一块木片上,恰恰吸引了梅长君的目光。
这笔搁好像是……崖柏?
梅长君提着自己的书匣,穿过熙攘的学生们,选定了它右侧那方书案坐下。
此处居后、邻窗,周遭无人,显得格外清静。
梅长君取出文房四宝放好,又从书匣中摸出一卷书来细看。
不知过了多久,学堂内吵嚷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来。
先生来了。
梅长君等的人也来了。
学生还未到齐,先生垂首整理教案,学堂内的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
裴夕舟立在先生身侧,听他说了几声嘱咐后,躬身行礼,转身向下走来。他望向自己的座位,有些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红衣身影。
梅长君并未抬头。
直到裴夕舟走近,坐下,取过素笺放在案几上,沾水研磨,她才放下手中书卷,侧眸转身。
裴夕舟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搭在墨块上,指间染上了几分墨色。
察觉到身旁人细微的动作,他手指微顿,同样侧眸望来。
学堂外雨声已歇,日破云出,晨光透过纱窗照在书案上。
她眉目盈盈,淡淡一笑。
“……真巧。”
裴夕舟点点头,并未答话。
真是同前世如出一辙的惜字如金。
梅长君深知他的性子,眼尾微挑,并未放过他,而是浅笑问道:“世子不好奇我的身份,也不好奇我为何初见时便将你认出?”
裴夕舟搁下墨块,用素帕拭去指间墨迹。
“当日家中小厮多言。”他执起毛笔,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顾大小姐初入京城,便能从寥寥数语中拼凑出我的身份,如今数月已过,想必更是知之甚深——”
“自然是该知晓的,都知晓了。”梅长君撑着脸,轻声道,“但,那又如何?”
裴夕舟对她印象尚佳,难得多言想劝她换个位置,以免初入书院便与其他弟子起了隔阂,却被她轻飘飘的话语堵住。
他眸中漫出几分不解,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染了雾色。
不应该是顺台阶而下,待下课后挪去其他地方么?
就像过往的其他人一样。
裴夕舟侧过身,向梅长君望去。
少女端然坐在案边,眸色静如艳烈无声的春阳。
他握着毛笔的手指有一刹那的紧绷。
但仅仅是片刻便放松了。
“随你。”
裴夕舟收回目光,笔落纸上。
疏朗的瘦金体,透着些许清冷孤静。
梅长君的心中涌出几分复杂。沈首辅要她接近裴夕舟,自然备好了一切,其中便包括记载着他信息的书卷。
墨痕深浅,一如书中内容浮沉。梅长君从未想过,前世受世人拥戴的少年国师,在更年少时,早已阅尽世事寒凉。
“今日讲《中庸》。”
堂上先生温厚的声音传来。
梅长君收回思绪,静静听着。
一入学便从四书讲起,若无基础,应当会觉得内容晦涩艰深。但能入承天书院的世家子弟本是家族中的精英,因此众人神色皆是如常。
先生讲到兴起处,还会唤人起来回答。
裴夕舟便是先生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每每讲到紧要处,他总被先生点起,然后面色平淡地对答如流,清冷的声音如叩击玉石。
“答得好,答得好呀。”
先生的话语里满是赞赏,可转身时眸中又隐隐浮现一丝慨叹。
芝兰玉树的少年,为什么偏偏……
他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继续讲课。
座下的学生们就没这般收敛了,更有几人直接眸含不屑地望了望裴夕舟的方向,顺带发现了娉婷端坐一旁的梅长君。
窗外日光上移,照在学堂外墙盛放的蔷薇上,课已结束。
一截鹅黄衣袖打在梅长君的书案上。
“你怎么坐这儿?”
顾绮压低的声音里有着惊怒和不解。
梅长君一边整理笔墨,一边答道:“这里清静。”
“可你身边——”
顾绮悄悄扫了裴夕舟一眼,只见他仍是不紧不慢地在纸上书写,仿佛并未将注意力投在这边。
“总之你换个位置,实在不行……”顾绮蹙了蹙眉,“我让我身后之人腾出位置来,让与你坐。”
梅长君并未回答,慢慢地将最后一卷书收入书匣。
“我们总归是一个府里的,虽然有些龃龉,但大事上不会害你。”顾绮的声音透出几分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