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穿过人墙,梅长君望见了江若鸢清秀的侧脸。
其实梅长君对她的容貌只有些微印象,但江若鸢的神态很好认。
低垂的眸,微抿的嘴角,右颊的梨涡也是浅浅的。
她今日一袭水蓝色的衣衫,看起来有些旧,但仍是干干净净。
梅长君眸露思索之色。
演武场的学生极多,等师傅走到那头,便去同她打招呼。
但开头要说些什么呢?
她正想着,恰好对上了江若鸢怯生生望来的目光。
江若鸢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梅长君,但总是只看一眼,然后立即转开。
昨日回府后,江渺然先是数落了她许久,然后扬言要给梅长君一个教训。
江渺然说了,梅长君是顾府长房嫡女又如何,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先前一直养在庄子上,靠着运气用了顾珩的名额来承天书院念书,还不是一个朋友也求不到。
江若鸢默然地站在江渺然身前,垂下双眸,不敢回话,但她觉得江渺然说得不对。
梅长君只是心中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不曾刻意讨好谁。昨日草场中,她一袭火红长裙挡在小猫面前,眉眼间透着江若鸢羡慕的肆意与疏阔。
这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吸引旁人与之相交呢?
江若鸢一边想着,不禁再往梅长君那儿望了一眼。
于是四目相对。
江若鸢并未料到梅长君会向她看来,眼睫无措地眨了眨,就要移开目光。
但她没有动。因为一个柔和而明亮的笑容在她眼前绽开。
江若鸢一时间思绪翻涌。
她在对我笑?她记得我?可我昨日那般怯懦,完全阻止不了江渺然。
梅长君仿佛看懂了江若鸢眸中变幻的情绪,对她安抚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右边一座试剑台。
下堂课是自由练剑,梅长君想让江若鸢一同过去。
江若鸢眸中划过一丝雀跃,用力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武学师傅终于宣布下课,学生们一阵欢呼。
“总算结束了,这个师傅也忒严了。”
“我听家中长辈说,他是近来新起的武官,做事向来认真。”
“那也不能把我们当将士来训呀。”
“当将士来训?这点训练算什么?你若是去我爹爹的军营,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练兵了。”
梅长君穿过众人走到江若鸢身旁。
“咱们去练剑。”
江若鸢怯怯一笑,望了望梅长君身侧的长剑,眸中含着一丝向往。
父亲从不让她习武。清流世家,规矩严苛,江若鸢作为不得宠的庶女,更是不能有一丝不应该有的念头。
往日试剑台上,江若鸢总是同一些不练武的小姐们站在一起,静静待着。可刚才梅长君的话,让她蓦然生出一丝埋藏在心底的念头。
我也可以拿剑吗?
就像是深埋地底的花儿,向着光亮处探了探花瓣。
“你想学吗?”
江若鸢懵懵懂懂地抬眸。
梅长君取下腰间长剑,递给江若鸢,轻而有力地问道:“你想学剑吗?”
该摇头的,江若鸢回忆起家中教导。
可心中有个声音一直说,不能错过。不是错过学剑,而是错过一个做自己想做之事的勇气。
“世人看法又如何?只要你想,无事不可做。”
梅长君眸光灼灼,仿佛在对着前世那个自戕的姑娘说话。世人看法又如何,何必为了虚无缥缈的清名舍弃生命?
梅长君隐含鼓励的眸子太亮,江若鸢鼻尖酸涩起来,移不开目光。
“我想。”
很轻的声音,但梅长君听到了。她脑中掠过江若鸢悲怆的前生,掠过那幅画中温婉中透着倔强的女子……
“我想学剑。”
江若鸢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面容清秀,眼眶微红,眉间渐渐浮起一股神气,将剑接过。
梅长君带她走到试剑台,从最基础的招式为讲起,讲完后,便拉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比划。
江若鸢的眸光渐渐清晰。
此时的梅长君,并不清楚自己的意气之举给她带来了什么。
但江若鸢知道,从此刻起,她生出了一个崭新的念头。
即便现在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即便未来可能一如既往,她也有勇气努力走到更开阔的地方去。
“多日不见,长君当上师傅了。”
试剑台下,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梅长君身形一顿。
这是兄长的声音……她眸色微喜,转身向下望去。
顾珩一身银铠,英姿挺拔地站在台下,腰间佩剑泛着华光,周身气质朗若灼灼骄阳。
“刚去宫中交完兵,得知你在演武场,便想着等你一同回家。”
第9章 卷帷望春山(五)
“兄长!”
梅长君眸中笑意漫开。
清雅标致的少女手提长剑,因打斗散下的几缕青丝洒落双肩,如画的眉眼与面颊的微红相映,端的是姝色无双。
顾珩微笑颔首。
他是算着时间来的,如今暮色渐沉,课也行将结束。
“长君,已散学了,你同你兄长回吧。”
“嗯,此次假期漫长,我为你好好寻一柄剑,下次课给你带去。”
江若鸢用力点点头。
梅长君跃下试剑台,站在顾珩身边,同江若鸢挥了挥手。
附近一位绿衣小姑娘察觉动静,收剑走了过来。她望着顾珩,眸中忽然闪过一星光亮,高声道:“顾珩!”
顾珩抬眸望了一眼。
在军营见过……赵将军独女?他并未多想,淡淡点了点头,一转身便对上了梅长君好奇的目光。
“……不熟。”
顾珩轻轻吐出两字,拉着梅长君便往外走。
站在试剑台上观望的小姑娘也不恼,她走回试剑台中央,颇有气势地举起长剑,对身边人爽朗一笑:“我爹爹要我每日练上两个时辰,你们谁再同我练一会儿?”
这边,梅长君随着顾珩走出演武场,朝石桥那边望了望,便见一行人身穿胄甲端坐马上,整齐地列在顾府的马车旁。
是同顾珩一齐回京的顾府亲卫。
亲卫们远远看到顾珩,当即翻身下马,疾步走至他身前行礼。
顾珩扬唇一笑道:“可以回府了。”
“兄长伤势未愈,既有马车,便一同坐吧。”
梅长君止住了牵过战马的顾珩。
“小伤而已。”
顾珩桃花眼微弯,但仍是听了梅长君的话,随她登上马车。
马车在前,亲卫们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向顾府方向行去。
靠在车壁上的顾珩垂眸解开腕甲。衣袖从手腕滑开,殷红未愈的伤痕在梅长君眼前一闪而过。
她早就从信中得知顾珩身上有伤,但却不知缘由,此刻看去不由眉心一蹙。
“距蛮夷全面退兵已经好些日子,兄长的新伤是怎么来的?”
顾珩将袖边拢回手腕,抬眸望向一脸忧色的梅长君。
车外天色渐暗,余晖从被风吹开的帘缝中透进,映得她眉眼盈盈,瞳光如碎金流水。因着习武,梅长君今日穿的是简洁的窄袖衫,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玉簪挽住,散落的几缕发丝随风荡起,轻轻碰在顾珩的肩上。
顾珩眸光微动,缓缓道:“不是蛮夷,是自家之事。”
万马齐喑的朝纲,互相争斗的臣属,即便是抵御外敌之时,也有人从中浑水摸鱼。朝气蓬勃的朝堂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朝中暗流涌动,为京都、江浙乃至四方覆上了一层阴影。
顾珩同梅长君解释着,嗓音低沉,眸中写满失望。
“风气若此,何人之过?若想真正改变,需要彻头彻尾的变革。”梅长君将这失望之意尽收眼底,低声劝慰道,“此非兄长一人之事,也非顾府一家之责,兄长平安归来便是极好了。”
顾珩低低笑了一声,一双桃花眸燃着灼光:“我知道,只愿我能尽己所能,问心无愧。”
他取下腰间那支与剑挂在一处的玉笛。“我在江浙新学了首曲子,吹与你听。”
顾珩敛目抬手,将玉笛置于唇边。
笛声响起。
梅长君眸光一凝。
江浙曲调多柔婉,这支曲子却一反常态,仿若江水结冰,全是肃杀的寒音,透着一股孤冷之气。
笛声渐高渐急,之后转向泠泠之声,仿若落雨。
梅长君闭上双眸,仿佛立身疆场,目之所及俱是铁马金戈,槊血满袖。
春末已尽,满是血腥与灰烬的江浙,确实需要一场能够洗净一切的好雨。
一曲终了,顾珩已恢复了往日笑吟吟的模样,他将玉笛在手中一转,侧身而望,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肆意。
他用玉笛挑开车帘,恰好望见顾府的匾额。“到家了,我还给你带了些礼物,都挂在马上呢,等会儿让人送到你院中。”
梅长君点了点头。
“兄长自江浙归来,一路风尘,也要早些休息为好。”
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径直回到院中拆礼物,另一个收了笑容,带着亲兵去了静室。
“他可招了?”
顾珩望着跪在静室中,被绳索捆住而一言不发的人,眸中冷意森森。
“禀公子,他已吐出了相关之人的名单。”
一名亲卫躬身呈上一张写了六七个人名的纸。
顾珩接过,轻轻扫了一眼。
“那是否按这个名单去——”
不等亲卫问完,只闻铮鸣一声长剑出鞘,顾珩已将剑送入跪着那人的喉中。
剑收,鲜血迸溅而出,人影倒地。
顾珩接过亲卫递上来的白巾,一边擦剑一边淡淡道:“这是他们送来的废子。”
亲卫恭敬地接下染了血迹的白巾,请示道:“那之后该如何?”
顾珩在江浙磨砺多时,一身锦绣才华已添上几分兵行诡道般的筹算。他面容沉静地看向那张白纸,略一思索,用剑尖指了指纸上的两个人名,便收剑入鞘,缓步跨过地上鲜血。
“根据上次得来的证据,接着查这两人。”
顾珩此句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静室外的风声倒是渐渐起了,吹动着绿油油的叶子,一层一层荡着,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夏日已至,天也热了起来。
梅长君这几日总喜欢待在顾府,除了去城中有名的武器铺中为江若鸢选了一把轻巧的剑,便再未走动,窝在房中冰盆旁摆弄着顾珩从江浙带回的琉璃娃娃。
精致小巧的娃娃共有数十个,面容神态不一,梅长君将它们隔在榻上,一字排开,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大小姐,二小姐差人来请您过去。”
梅长君侧着身子,戳了戳最近的一个琉璃娃娃,轻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怎么突然来邀我了?”
女使摇摇头,答道:“并没有说缘由,只是一直在那等着,要不奴婢去拒了?”
“不急,”梅长君眸光微凝,问道,“今日府中有什么人来吗?”
另一位一直守在房中的女使回道:“我早些时候出门,好像望见别府的马车进来,远远望着十分精致,上面的灯笼上写的是……‘江’字。”
梅长君眸光一动。
“江渺然想我过去?也罢,总是待在房中也不好,那便过去看看。”
顾绮的院子距离主院不远,梅长君未走多久便到了院中。
正屋的门大开着,顾绮和江渺然正在帘后絮话。
梅长君随顾绮的女使向内走去。
珠帘拂开。
梅长君向内望去,便见一张熟悉的、隐含冷傲的脸。
顾绮倒是一反常态地垂着头,直到江渺然拍她一下,她才诺诺地望着梅长君,唤了一声姐姐。
“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
江渺然抚了抚用蜀锦裁制而成的衣衫,嘲讽地向梅长君望去,发间金钗上镶嵌的明珠显然价值不菲。
梅长君面容不变,安然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抬袖间,腕上那没有任何杂色的羊脂白玉镯露了出来。
“我都听绮姐说了,你根本就不是一直养在庄子上,而是前些日子突然出现的。”
见梅长君没有反应,江渺然反而微微有些生气,冷嘲道:“你还摆出这些姿态给谁看呢?不知是不是顾尚书从哪带回的私生女,之前怕是从未见过这般质地的玉镯吧。”
梅长君却轻笑出声,望向眸光闪烁的顾绮。
“妹妹,今日相邀,便是让一个外人来诋毁自家姐姐,甚至乱议自家长辈吗?”
顾绮垂下头。
梅长君又望向江渺然,眉目间透着的矜贵之气竟让她语声一顿。
“怎么?敢做不敢让人说?”
江渺然回过神来,咬着牙连问两声。
因着前些日子救猫一事,江渺然对梅长君意见颇大,今日来顾府寻顾绮一同玩乐,闲谈间听到梅长君的来历,便不依不饶了起来。
梅长君却也不愿与她争执。
顾府的事,江渺然也只敢到自己面前嚷嚷几句,若是真的对外乱传,便是挑衅整个顾家。
“江小姐若是想替令尊与家父结仇,大可到处乱言。”
梅长君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起身便要离开。
她缓步走至门边,被江渺然扯住了袖子。
“顾长君!你本就来历不明——”
江渺然一向自傲,今日被梅长君平淡的神态激到,一时间连世家礼仪都顾不上了。
她正要继续说话,便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止住。
“不知我顾珩的妹妹何时轮到你来议论了?”
在外人眼中一向温文有礼的顾珩,此刻望着江渺然的桃花眸中已覆上了一层寒霜。
“江继盛新任兵部员外郎,一向谨言慎行,江小姐倒是性子完全相反?”
被顾珩厉声问着,江渺然的腿有些发软,这才想起自家兄长刚刚调去了兵部,脸上顿时煞白得不见血色。
“江小姐随意诋毁他人,不该道歉吗?”
江渺然松开梅长君的袖子,冰冷的手指交叠在前,俯身道:“是我乱言了,请顾大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梅长君随意地点点头,脑中却回荡着顾珩刚才所说的话。
江继盛新任兵部员外郎……他们竟然真是一家。
“走吧。”
顾珩见梅长君并未生气,笑着唤她出去。
他今日得空,准备带梅长君出去玩,到院内寻不见人,才得知她到了顾绮这边,恰好撞见江渺然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