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玉佩给我。”
他接过裴夕舟递来的玉佩,轻轻抚过缺损处,叹道:“总该偿还的。”
“父亲,需要我做什么吗?”
暮风拂过,裴夕舟自这风中抬眸,轻声问道。
“你……”裴王爷默然半晌,想了想,笑着摇摇头,“守了我这么些天,你也累了,如今天色已晚,快回去歇着吧。”
他便不再言语。
裴夕舟只得默然行礼,走出寝屋,看了眼等在外头的云亭。
“世子是要回院吗?”
裴夕舟没有动。
日暮黄昏的天,裴府寂静极了,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裴夕舟站在屋外,静静地望着天际的层云,眸中神色渐渐明晰。
他猜到了姨母送的这枚玉佩意味着什么。
这些年来父亲对朝堂的态度,无意间说漏的话语,王府在京中布置的暗网,他早有所觉,查出大半,却一直不知如何才能将这些零碎的线索串连起来。
而姨母今日的话语,便是众多珠串所需的那根丝线。
父亲确实是需要他去做一件事的,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既想他继承先人遗志,又不想将前尘加在他的身上,更怕他承受不住责任,反被他人操控。
所以一直想他接手家族,改修那门可以称得上邪异的功法,却不说缘由,从未逼迫。
可是如今他愿意了,大病初愈渐转慈和的父亲却改了想法。
往事或许怪不到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但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放下这个身份应当承担的责任。
裴夕舟折身回去。
碎散的余晖洒落下来,将他清逸的白袍映成一片浅浅的金色。
裴王爷听见动静,抬眸看向去而复返的裴夕舟。
他眸中神色极为复杂,慨叹,骄傲,还有身为父亲的慈爱与担忧。
“果真是猜到了。”
“父亲应当明白,我是最好的人选。”
裴王爷沉默良久。
裴夕舟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不仅仅是因为他裴家嫡系的身份,更因他端方克己的心性。
“因着我的缘故,你生来便带煞气,年前发作过一次,承天书院中被药又激起一次……再改修此同根同源的功法,会愈发损身损心,全靠自身压制,若一念走错,便是万丈深渊。”
裴夕舟眸光未动。
“它与你奉行的君子之道相悖,你不是最厌暴戾血腥之事吗?
“与此等真气相存,每一日都将宛若在风雪茫茫的旷野中前行,凄寒刺骨,无遮无挡,不能停留,更不能退却。
“若有一丝退意,便会积重难返,为父这满身旧伤便是例子,因此从未真正下决心要逼你学它,你又先天体弱,我——”
裴王爷话音一顿。
我这身体已如风前烛、雨里灯,细数平生所愿,如今只希望你平安。
他深知裴夕舟的性子,暗自摇了摇头,将最后一句在心中默默念着。
裴夕舟垂眸静立半刻,清冽的眼尾渐渐扬起。
“先前是不知道缘由,但如今前因后果俱现,若必须有人要走到这茫茫旷野中去……”
他望着戎马半生历经沧桑的父亲,双眸如星似月,唇畔笑容仿若带着清霜的月华。
“我愿只身渡风雪。”
清清浅浅的一个“渡”字。
裴王爷神色微动。
他站起身,踱了半晌,最后走回裴夕舟身前,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你先试着修炼,若半年内没有反噬,再回族地,开始接手……因功法所摄,他们皆效死命,你日后的每一步动作,都需细细思量。”
“此事不必瞒着你的师父。”
……
晚间风大,梅长君同顾珩乘马车归来,用完晚膳后,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在房中等待的桑泠望见她的身影,激动地冲了出来,衣裙被风吹得往后翻飞。
“你兄长回信说要相见了?”
梅长君笑着问道。
桑泠拉起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那日随梅长君一起来到顾府后,桑泠因腿伤较重,一直在客院休养。
梅长君向她细细询问了信笺和信物埋藏的地方,自己抽空去了趟京郊梅林,将它们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在顾府的帮助下,她迅速找到了信笺中提到的住处,却发现那里早就空无一人。
梅长君一边安抚桑泠,劝她好好养伤,一边派人继续打探相关的消息。
一月过后,桑泠的腿伤已无大碍,梅长君便派了部分人手供她差遣,继续根据街坊处零星的线索寻找。两人不放过一丝可能,一寸一寸寻去,终于在前几日辗转得到了桑泠兄长的踪迹,派人相邀。
今日终于得到了回信。
“兄长约我明日去烟雨楼一见。”
“烟雨楼?”
梅长君眉心微蹙。
她对烟雨楼可有着不浅的印象。
这个听起来颇有些诗情画意的酒楼专售江南菜,且极为正宗,论品类与风味,京都没有其他酒楼能出其右,但它一向不温不火。
因为它的位置,恰恰就在北镇抚司的正对面。
梅长君做回长公主后,与朝局牵涉渐深,麾下臣属中,有一位最喜在烟雨楼会面。
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絮。
梅长君记得自己与陆絮闲谈时曾笑问,若是烟雨楼为了招揽客人而搬离此处,他会不会动用锦衣卫采取一些措施?
一向冷漠寡言的陆絮反倒微微笑了。
他摇摇头,说烟雨楼本来就在锦衣卫的掌控之中,自然不会搬离。
后来梅长君才发现,除了陆絮,许多锦衣卫也喜欢在烟雨楼用膳、谈话,毕竟是自家的地方,既方便又安全。
不知桑泠的兄长,为何将见面之处选在了这个地方?
“桑泠,”梅长君放不下心来,缓缓问道,“明日我可以与你同去吗?”
“当然得与我一同去啦,你将我从墨苑中带出,又帮我找到了兄长,我将这些事情都写在信中了,兄长在回信里特意强调要带你过去当面致谢呢!”
桑泠扬了扬手中的信,笑道:“明日清晨,我来找你!”
一夜倏忽而过。
天未明,梅长君刚刚梳洗完毕,便看见桑泠急急地走到了自己院中,不由失笑道:“时辰尚早,先用些早膳。”
女使将小厨房刚刚做好的玫瑰蒸糕、茶蘼粥和茯苓饼一一端了上来。
“这是近日厨房师傅新做的花样,我吃了几次,觉得还不错,你尝尝?”
梅长君夹了一块玫瑰蒸糕放在桑泠的碟中。
桑泠这才安定下来,小口吃着,但用膳时明显心不在焉,仿佛对接下来的见面有些忐忑。
梅长君用完一小块玫瑰蒸糕,才慢慢将茶蘼粥上覆着的荷叶揭下。
清香与碧色已融入粥中,梅长君用银勺舀着浅尝了一口,抬眸望向桑泠。
“桑泠,你兄长的名字是?”
“桑旭。”
名絮?梅长君放下手中的银勺。
“哪个絮?”
“……旭日东升的旭。”
桑泠回话时,神色依然有些紧张。
梅长君并未注意,只当她是乍见亲人近乡情怯。
她想起前世突然被告知自己是长公主,被接回皇宫,准备拜见太后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于是笑着安慰桑泠道:“你与你兄长虽然多年未见,但骨肉至亲血浓于水,不用太紧张啦。”
桑泠低低地点了点头。
两人简单用完早膳。
桑泠心急,梅长君也对她的兄长有些好奇,两人早早到了烟雨楼的雅间中,一边闲谈一边等待。
卯时一刻。
有低沉的脚步声在外间走廊上响起。
雅间的门被缓缓推开。
桑旭着一袭深黑的飞鱼服,走入雅间中。
他的肌肤有点苍白,乍一看似乎带着些许柔弱病气,但俊逸面容上那寡淡的神情和腰间别着的绣春刀就立刻将那丝柔弱感冲淡。
桑旭推门之时,桑泠便起身冲了过去,留在梅长君在桌前静静坐着。
“兄长——”
多年未见,桑泠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少时的眉眼与当下渐渐重合,她激动地唤了一声,又突然注意到了桑旭的衣衫。
“原来兄长入了锦衣卫……怪不得……”
桑泠愣了愣,喃喃自语。
桑旭静默地垂下了眼帘,道:“穷途末路,被锦衣卫中一位大人救了,之后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桑泠笑着点点头,手指攥着他袖上深色的绣纹。
“兄长安好便是万幸了。”
“是啊,此身仍在,方能……”桑旭望着身量娇小的妹妹,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握紧,道,“我曾去过家乡寻你,但一人之力太薄,寻不到你们的方位。锦衣卫又不能擅离,我想着他们收了银钱作了许诺,应当会去一个僻静之地好好将你养着,等我日后——”
他眸中已有痛色。
“我不曾想到他们竟将你卖给了墨苑,若不是有人相救,只怕……”
桑泠察觉到兄长深深的自责,故作轻松地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啦,我入了墨苑不久便上了京,长君带我逃了出来,后来去了顾府养着,还将兄长的下落找了回来,这不是很好嘛。”
桑旭轻轻摸了摸桑泠的头。他知道妹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两个小姑娘能被墨苑选送京城已是极难,从车队中逃出想必更是惊险万分。
“呀,兄长来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桑泠笑着将桑旭拉到梅长君的面前。
“多谢姑娘救了小妹,”桑旭撩起飞鱼服,直直拱手下拜,“小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姑娘相救之恩旭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任何吩咐,但凭差遣。”
梅长君笑着将他扶起。
桑旭又问道:“小妹在信中说道,姑娘如今是顾府的大小姐,不知我可否将桑泠从顾府带出?”
梅长君点了点头。
“桑泠是我的好友,先前也只是一直在客院中养伤,并无其他,若是——”
她还未说完,便听桑泠急急地道:“兄长,我,我想先陪在长君身边。”
桑泠望见兄长不解的目光,轻声道:“我们家……不急在一时,但长君在顾府没有什么帮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桑泠虽然并不清楚梅长君为什么突然变成了顾家的大小姐,但是向来聪颖的她隐隐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也知道梅长君出府做过一些事情。
两人在墨苑相识,桑泠蒙梅长君相救,虽然不过寥寥数月,但她心中早已将梅长君视为自己的亲人,自然不愿将她一人留在顾府。
桑旭看着眸光坚定的妹妹,想了想,颔首道:“好。”
他又转向梅长君,问道:“我可否与姑娘单独谈谈?”
梅长君有些诧异,仍是点了点头。
桑旭向桑泠望了一眼,示意她离开。
“兄长?”
桑泠顿了顿,明白过来,转身走出雅间,将木门轻轻带上。
桑旭这才走到梅长君对面坐下,斟了盏茶递给她,薄唇微抿,似是在想从何讲起。
梅长君淡淡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她已从刚才兄妹两人的谈话中觉出他们的来历似有特殊,于是静静等待桑旭的解释。
但并未料到竟是这样的身世。
桑旭整理好思绪,开门见山道:“我与小妹是江南人士,父亲原是锦衣卫,早年卷入了科举案中……”
梅长君眸光一顿。
她知道这桩轰动天下的大案。
六年前的春闱,各省举人纷纷奔赴京城应考,其中有一人名为陆经。他在江南乡试中获第十五名,备受当地考官的赞赏,文章被呈给了礼部侍郎。
但陆经此人,虽然身负才学,但言谈无忌,在拜谒京城名家之时,常常语出惊人,曾就沧浪之水的清浊与人辩论,最后被有心人记了下来。
那次会试的主考官恰好是礼部侍郎,会试结束后,陆经名列前茅,同乡认为他的成绩有假,又大肆宣扬陆经在京城数日的言谈。
风波一起,便有言官弹劾主考官,顺带给陆经定了个“预作之文、润屋之资”的罪名。
寒窗十年,满腹经纶,陆经不愿蒙受不白之冤,几经拷打也不认罪。
案子没有实据,本无法迅速定案,但陆经之前议论朝局的诗句不知怎么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于是触怒龙颜,被直接取消了举人资格。
文字狱,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陆经开始,大批负责科举的官员受到牵连,之前查案的锦衣卫也被卷了进去。
其中一人便是桑旭的父亲。
亲人皆陨,年幼的桑旭和桑泠几经周折,死里逃生。
“我这些年也渐渐搜集到一些科举案的证据。”
桑旭快速讲完了过往,双眸低垂。
“但……此案牵扯太深,若想翻案,便会不可避免地触及当朝要员的利益。只有在锦衣卫中一步步升上去,才有报仇之机。”
桑旭神色淡淡,仿佛所说只是平常之事。
“如今小妹安好,她在信中提到,希望有朝一日能为父亲翻案。翻案,比报仇更难……我会慢慢去做的,小妹愿意跟着姑娘也好,如果日后我出了什么事,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梅长君立刻明白了桑旭的意思。
“我们是第一次见。”
她蹙眉道。
“这般隐秘,尽数告知,我看起来这般值得信任么?”
梅长君想到前世身为杀手的自己,眸中神色有些复杂。
桑旭径自跪下便道:“小妹视姑娘为亲人,我相信她的判断。”
他抬眸望向梅长君,双眸如有烈火。
“我本在刀口上求存,行事对心便可一搏,姑娘与此案无关,救过小妹,护她至今,”桑旭神情冷峻,换了称呼道,“顾大小姐初到京中,应当也需要帮手吧?”
锦衣卫做帮手?
梅长君想起前世的陆絮。
……确实好用。
她点点头,缓缓道。
“我目前能够提供的助力较少,暂且只能保桑泠无忧,日后……”
“护住小妹,便是我唯一的要求。”
梅长君看着神色郑重的桑旭,笑道:“用此换忠心?”
桑旭沉声道:“一诺既许,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曾经有人着一袭大红织金飞鱼补罗,对她大拜,口中所说也是这四个字。
你们锦衣卫都喜欢这么说话吗?
梅长君沉默着看了桑旭一阵,将他扶起。
她坐回桌旁,一边斟茶,一边定下了日后联络的时间与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