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定了!”
她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锤定音后便拉着好友们风风火火地走到书案旁收拾东西。
梅长君看着她们忙碌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转向静静坐在一旁的裴夕舟。
晨风四起,裴夕舟并未看她,敛去深邃得望不见底的眸光,低声道。
“我换个位……坐你后面便好。”
梅长君还来不及阻止,便见他提着并未打开的书箱,缓步移到了学堂的最后一排。
原是早有打算。
她回头望去。
裴夕舟刚刚坐下,看见她有些凝噎的表情,倒是罕见地露出一抹笑。
唇畔笑意清淡如天边流云,却又转瞬即逝。
裴夕舟低头,默然地整理新书案,将上次课写的手书也放了上来。
“……这算不告而别,”梅长君凝眸思索,半晌,敲了敲裴夕舟的书案,轻声道,“夕舟可得赔礼。”
至于赔什么,她望着手书上已初具风骨的瘦金体,心下已有了想法。
前世裴夕舟说过,他的书法是师父教的。
这个师父……若不出所料,应当便是梅长君要寻的老国师了。
她眸中神色变幻,直到裴夕舟将笔停在崖柏笔搁上,温声问道。
“长君想要什么?”
“要你教我习字。”
梅长君眸中笑意灿烂。
“上次先生看我的功课时,说我们的字有些相似,然后又夸了你一通,我可不服,等你教我练好了——”
“好。”
他察觉到自己答得有些快,顿了顿,别开目光。
“来啦!”
赵疏桐已经收拾好了,带着一帮人大马金刀地坐了过来,将梅长君围在了中央。
……真热闹。
以赵疏桐和梅长君为中心,四周的公子小姐们纷纷围坐过来,开始谈天说地。
梅长君一边应着,得空戳了戳江若鸢的手臂,笑道:“你怎么也过来了?会不会影响到你……”
江若鸢轻轻摇摇头。
“我有我想做的事。”她看了远处的江渺然一眼,缩在袖中的手缓缓握起,喃喃道,“所以我也不怕她了。”
一盏茶过后,郑大儒姗姗来迟。
喧闹的学堂瞬间寂静下来,学生们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好奇地望着这个颇具仙风道骨的老者。
梅长君也不例外。
她回忆起前世看过的列传。
郑籍,一代大家,本有济世之志,但在愈发险恶的政局中难以自处,最后托病,辞官归里。他晚年时,常叹世事已不可为,明哲保身为上,在教书之外,时常登山临水,酣醉不醒,胸中俗尘尽扫。
但这时的郑籍却不尽然……梅长君凝眸沉思:算算时日,他应该也已经走到了朝局的边缘,不然也不会被打发来承天书院,可他心中总还有些不平之气,对朝政也有着自己的坚持。
正如他开场便讲的内容。
“诸位应当知道江浙一带的战况吧?”
一句话勾起了所有学生的兴趣。
比起枯燥的课本,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显然更让人有讨论的欲望。
“知道!在众位将军的带领下,蛮夷已经退却了。”一位小公子抢答道。
郑籍捋着发白的胡须,笑着摇了摇头。
“不,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一语激起千层浪。
“先生为何这样说?”
“他们不是在上次那场战役中损伤惨重,全线退兵了吗?”
因为蛮夷没有第二条路。梅长君在心中轻轻答道。
她清楚地记得江浙数年来的战况,更是了解蛮夷的生存方式,因此对郑籍此言没有丝毫意外。
蛮夷靠游牧而生,想要什么,只能抢,也习惯了抢。战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残酷些的生存方式罢了。
“我父亲也这样说过!”
提起军事,赵疏桐立刻来了兴趣,回忆道。
“说是……对付蛮夷,需要把他们真正打服才行,之后也需时时震慑。”
梅长君点了点头,低声道:“按蛮夷的生活习惯和之前抢到的物资推算,再过一段时日,他们便亟须补充,而大乾上次一战,并非摧枯拉朽的大胜,至于震慑……”
她顿了顿,没有说完。
郑籍补充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话语。
“事实上,大乾无兵,一百年前京都战役后,京城三大营被缩减为只有十四万人的十二团营。你们觉得这个数字如何?”
赵疏桐鼓起勇气答了一句:“还行?”
郑籍冷笑一声。
梅长君也在心中暗叹。
若是真有十几万大军便好了。
顾珩与她提过,顾尚书奉旨清点人数时,才惊怒地发现,十二团营的真实人数只有五万!
“不是十几万,只有五万!”郑籍冰冷的话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这里面还有众多年老到无法进攻的充数残兵。”
上次江浙一战,已是消耗了许多,如今军队缺将缺兵还缺粮,朝臣却极力粉饰太平。
“大将军班师回朝,蛮夷却再次递上了入贡文书,其上字字所言,将大乾颜面统统扫于地上。”
郑籍回忆起阁中商议此事的场景,只觉满眼荒唐。
大战一触即发,江浙再现危局,平日言若悬河的沈首辅却不发一语,直到皇帝沉声发问时,才和稀泥般地笑着劝陛下不要忧心,说蛮夷只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就会离开。
“何其无耻!”
郑籍才不管沈首辅的颜面,直接当着众学生的面将此事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末了还极其愤怒地评价了四个字。
学生们同时缩了缩脑袋,噤若寒蝉。
沈首辅比顾尚书等人年长些,其子早已过了入承天书院的年纪,因此学堂内并无沈家人听到了郑籍的骂声。
但总有人会说出去的。
郑籍自然也是知晓这一点,他走入堂下,看着众人变幻的神色。
“我今日所言,你们想传便传,”他浑不在意地补了一句,然后平复了激动的心绪,饶有兴致地问道,“依你们看,该怎么办?”
“降是不可能,打又来不及……”
赵疏桐撑着头,眉头皱得极紧。
战也难,守也难。
学生们纷纷陷入沉思。
郑籍本是奔着赵疏桐来的,想看看赵将军之女对此有何见解。
他踱步到了附近,却无意间看见后一排的裴夕舟。
少年神色清淡,并不像大多数学生那样眉头紧锁,反而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说说?”
郑籍心头一动,拍了拍裴夕舟的肩。
“依学生所见,目前最需要的,便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郑籍点头道:“可该如何拖延呢?”
裴夕舟垂眸望了望桌上砚台中的墨,方下定决心般,缓缓抬头道。
“办法就在那份入贡文书上。依大乾例,外邦文书需要两种文字,除汉文外,还要有蛮夷的族文。”
“但自成祖以后,此例流于形式,基本没有外族遵守,蛮夷年初时送来的入贡书便只有汉文,想必此次也不例外。”
“只要大乾告知蛮夷使者,需遵守此例,让他把入贡书带回重制,便有拖延之机。”
郑籍愣住了。
他本来只是被少年淡然的神色触动了,但几番话语听下来,虽觉得有些奇巧,细想却似乎有可为之处。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裴夕舟。”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裴夕舟……裴——”郑籍眸中满是赞赏,可念到裴夕舟名字时,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收住了满腔的夸赞之语,嘴角微动,半晌,轻轻叹了一句。
“王府有个好世子。”
裴夕舟并未被郑籍的话语影响,对他揖了一礼,静静坐下。
梅长君也默然地望着自己的书案。
原来这个方法,是裴夕舟提的,可前世却不为世人所知。其中缘由,无非是王府世子的身份。
梅长君立刻明白了方才裴夕舟回答前的沉默——他本不该出头。
裴王爷已经退居王府许久了,不愿涉朝政,更不能涉朝政。
饶是如此,也时常有人对裴王府虎视眈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夕舟被裴王爷严苛以待,所言所行皆无差错,并未真正落入朝臣眼中。
这不失为一种保护。
今日之言若是上达天听,便是在皇帝的名册中醒目地勾上了一笔。裴夕舟心思通透,自出生起便在旋涡的中心,应该知道要远避争斗的。
但他还是说了。
梅长君对此并不意外。
她沉默着,在前世与他纷杂如夜下深湖般的回忆中,想起了自初见那年便有的印象。
无论是暮色茫茫还是风雪连天,他都是暗夜中一抹清正的亮色。
为民之“正”,从来都在旋涡之内。
此刻学堂寂静万分。
众人神色不一。
恢复平静的郑籍走回堂前,轻巧地揭过了对此事的谈论,开始讲授书中内容。
下课时辰一到,他连课业都未布置,便匆匆离开,面上是隐隐的激动之色。
显然是要进宫。
梅长君望着郑籍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无由地升起一丝忧虑,收拾书箱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众人渐渐离去。
空寂的学堂响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打破了梅长君的沉思。
裴夕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低声唤道。
“长君……”
第1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一)
梅长君缓缓抬起眼。
“不必为我忧心。”
裴夕舟一袭白衣长身而立,望向她的眸光静如深海。
“我知道。”梅长君嘴角微弯,“贡书已经到了数日,接下来又是休沐,若你回府后再找路径将办法递上去,估计为时晚矣。”
她将摊在书案上的册子慢慢合上。“郑先生行色如此匆忙,也是这个原因。”
裴夕舟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父亲那边……不方便递,江兄他们公务繁忙,离家许久,我也不好托人去兵部寻。”
“江继盛?”
“嗯,长君知道他?”
确实知道,但只知道结局,不知道前尘。
“听人提起过,他是江渺然的嫡兄,但不知为何没有来书院。”
梅长君一边说着,一边提着书箱,缓缓起身。
裴夕舟眸光微黯。他不好直言友人的家事,简单解释道:“江家内部有些复杂,好在他在兵部已有任职……”
午时已至,却无艳阳。
连着好几日的阴雨,蓄积的云团子久久未散,在书院上空铺开一层又层暗色。
“择日不如撞日,”梅长君同裴夕舟走到书院门口,笑道,“夕舟下午可有闲暇?”
她抬头看了眼天,又道:“这般天色,去听雨阁最应景了。”
“听雨阁?”
裴夕舟眸光微顿,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用完膳便奔赴听雨阁,天际的层云恰好散开了些,有一丝微明的光轻盈落下。
听雨阁坐落在苍山脚下,傍着江水。此处寂然无声,一阵微风袭来,将山端的一截绿枝吹落,在水上泛起一层层涟漪。
梅长君望着浩渺的江水,垂眸静立半刻,思索怎样才能将谈话引至老国师身上。
江风拂过,万顷波涛乍起。
多么熟悉的江景。
前世的梅长君不知来过多少次听雨阁,伴着江声与风雨声,练字、赏画、观潮……因此方才在书院中,她望着天色,脑中立刻想到了这个去处。
此刻,听雨阁阁门未开,裴夕舟前去询问。
梅长君望着裴夕舟远去的背影,突然发觉,前世他从未陪自己来过此地。
裴夕舟身为国师时,并未被朝政所累,因此两人成婚初期,他带着梅长君游赏过不少胜景。
京都地界中,只有此处从未来过。
梅长君蹙眉思索,终于在记忆中寻到了可能的缘由:他似乎提起过一次……他有些抵触苍山?
“长君,听雨阁前些日子被江潮浸过,现下还未开放。”
“我们来的不巧了。”梅长君收敛思绪,垂下眼睫,低声道。
裴夕舟低头望向她。
少女神色浅淡,三千青丝随风而起,眸色似乎有些失落。
“……我在苍山恰有个练字的去处,”裴夕舟思索片刻,询问道,“长君可愿随我过去?”
他说完,静静地等待梅长君的回答,一时间有些忐忑。
梅长君诧异地抬眸。
“苍山?自多年前那场连天山火后,朝廷便不让人再上苍山。如今仅有一座听雨阁坐落在山脚,除供人观赏江潮外,还有着守山的作用,夕舟竟然能上山?”
而且,他竟然愿意上山?
梅长君咽下了未问出的话语,朝着他望去。
清淡的日光柔和地披落在裴夕舟身上。
“嗯,有长辈拿到了苍山的令牌,我来过几次,难忘风过松林之声,便在山中辟了一间书舍,闲暇时会来此读书习字。”
……
“我们到了。”
裴夕舟推开虚掩着的木门,侧身回望。
“此处倒有几分隐于山林的幽静……”梅长君走进这座位于半山腰的小院,向四周望去,轻快的脚步一顿。
院前竹涛如海,院中风过松林,屋内是清雅而简洁的陈设。
真像……梅长君定定地望着书舍的布局,眸色有些恍惚。若不是身边便是少年时的裴夕舟,她险些便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的国师府。
檀木书案临窗,其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丝绢与竹简,左上角则是雕刻着孤鹤的篆盘。古旧的箱子排成一排堆在西侧墙根,不用打开,梅长君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哪一个箱子里有哪些孤本。
梅长君兀自踱步,又看到墙上挂了一副万分眼熟的书法。没有落款,笔画运笔同前世的裴夕舟有些相似,却多了几分随性与洒落。她曾在国师府的书房里见过一次,但因着旁的事,未来得及问它是何人所写。
所以前世的他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国师府了吗?
梅长君正在沉思,突然听到裴夕舟问:“在看这幅字?”
她骤然回神。“写这字的人,应是一代大家。”
裴夕舟微微一笑,语带尊敬地道:“此为家师所书。”他并未多言,静静看了片刻,便带着梅长君走到书案前。
梅长君刚刚坐下,抬头便见裴夕舟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