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心思,并未交谈,就这样快速地向下行去。
顾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听雨阁旁。
总算下山了。
梅长君有些兴起,望着近在咫尺的马车,脚步加快。
雨中路上湿滑,一粒小石子恰恰随风滚到了她的脚底。
乍然一抵,梅长君整个人就要向前跌去。
裴夕舟瞧见梅长君身形不稳,立刻弃了伞将她拽回,又在她即将跌入怀中时,用另一只手将她扶住。
“小心。”
梅长君在他身前站定。
她仍撑着伞,衣衫无垢。
他神色有些放松,慢慢松开她的手。
天际的雨水浇洒在他的墨发上,顺着白壁无瑕的脸颊慢慢滑落。
他拾起跌落在山道上的伞,缓缓撑起,望着梅长君的眸中杂着浅淡的笑意。
“天色已晚了,回去吧。”
梅长君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顾府的女使们已走至梅长君的身旁,一个为她披上披风,另一个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
裴夕舟已背过身去,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书舍的方向走去了。
“还望什么?姑娘大了,竟一个人溜到苍山来……”
顾珩含笑的声音同马蹄声一齐在梅长君身后响起。
梅长君转身回望。
“兄长怎么来了?”
顾珩隔着段距离翻身下马,以防蓑衣随动作抖落雨水溅到梅长君的身上。
“我再不来,自家姑娘都要被人拐跑了。”
“怎么会……”
梅长君摇摇头,有些失笑。
顾珩桃花眸微弯,唇边绽开一抹笑,催促道:“外边风大,快上马车。”
“兄长等一等。”
梅长君解下悬于腰间的锦袋,从中取出裴夕舟交予自己的帖子,以指尖相抚,认真看了两眼。
“这是……”顾珩望着梅长君的动作,莫名心头一紧,笑问道,“他写的?”
梅长君淡淡点了点头,指尖捏着帖子往江边走去。
撑伞的女使急忙跟上。
她是要……顾珩眸色了然,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影,心中说不清的情绪松了下来。
梅长君已走至江边。
风雨交加下,江水也比平日浩荡了几分,大朵大朵的浪花砸在岸边的礁石上。
梅长君望着江涛,眸色渐渐沉静。
她慢慢将帖子举起,对着晦暗的天光。
上头的墨迹端方隽逸,却渐渐混上了潮湿的雨水,变得有得昏沉。
梅长君想起前世时,在多少次风雨声中,她渐渐改去那与裴夕舟相似的字迹。
不该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梅长君想到这两句,沉静如江水的双眸乍起波澜。
是不该。
前世那被火光吞噬的旧帖就像是一个沉寂在岁月中荒唐的笑话。
求来的姻缘历经坎坷,遇火成灰。
今生意外而短暂的相逢,也当随江水而逝。
第1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顾府门前。
几个女使小厮站在檐下,时不时望着落着微雨的街道,面上俱是喜气洋洋的神色。
“你说大公子和大小姐何时回?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大房家宴刚摆好,老爷正坐在厅上等呢。”
“别急,大少爷在军营得了消息,便打马直奔苍山接大小姐,算算时辰,应当也快回了。”
几人正窃窃私语着,便见标着顾府家纹的青辕马车辘辘驶来。
顾珩接过小厮递来的伞,率先跃下马车。他一边撑起伞,一边对掀起车帘的梅长君嘱咐道:“长君慢些下。”
“我今日出远门,怕是让家中人等急了。”
马车内响起梅长君微带歉意的声音。
在回来的路上,梅长君已从顾珩处得知了他匆匆赶来的缘由——梅长君名义上的母亲,顾大夫人,在今日午时终于完全醒转了。
顾大夫人身子一向不好,但自梅长君来后,心中有所寄托,精神已一天天好起来。刚开始是几日一醒,但不大认得清人,近来逐渐好转。直至今日,顾大夫人终于恢复了七八成,言谈清晰,行动有力,许多往事也想了起来。
顾尚书得知此喜讯,下了朝便立即赶回府中,亲自下厨,想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庆祝一番。
“你之前三不五时地陪着母亲,她现在对你宝贝得紧,”顾珩眉眼俱笑,摇摇头道,“若是叫你淋着了,我怕是难逃责备。”
“兄长这话可有点酸。”
声音洒落在耳畔,是清软打趣的语调。
顾珩有些失笑,抬起未撑伞的那只手,想敲一下梅长君的额头。
她跃下马车,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可有说错?”
顾珩望着她如水的明眸,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去,“没……去见母亲吧。”
跟随顾珩和梅长君进门的小厮笑言道:“大公子和大小姐回来的时辰恰好,家宴刚刚摆好,大夫人应当也在去正厅的路上。”
梅长君笑应一声,脚上动作却未放缓。
两人行至正厅,刚好遇见从内院前来的顾大夫人。
“乖囡回来啦,外头雨大,没有淋着吧?”
顾大夫人爱怜地伸手过来,将梅长君的手牵起。
她面色仍有些疲倦苍白,但眸光明亮,暖意融融,与以往浑浑噩噩的神态完全不同。
梅长君乖巧地应着,悄悄瞥了站在身侧的顾珩一眼。
“母亲……”
他轻轻唤了一声,定定地瞧着顾大夫人的面容,桃花眸中隐有泪光震颤。
“珩儿吃醋了?”
顾大夫人笑语晏晏,用另一只手将顾珩的手牵起,带着他和梅长君一同往厅内走去。
顾珩一瞬不瞬地望着母亲,天生带着风流飒然的眸子此刻安静极了,只有凝滞而卷翘的睫羽微颤。
他牵着她的手轻柔顺从,另一侧的手却用力握起,直至骨节泛白。
有些疼。
……不是梦。
病了数年的母亲真的全然醒了。
他心中喜悦如翻江倒海,唇边的笑涡闪了闪,将目光望向坐于厅中的顾尚书。
“都回来了。”
顾尚书看懂了顾珩眸中的欣喜,笑着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夫人身边。
“我做了好些夫人爱吃的菜,许久未下厨,不知可还合夫人的胃口……”
“夫君的手艺自是极好的。”顾大夫人同顾尚书走到主座坐下,“珩儿和乖囡也别傻站着,咱们顾大人难得下厨,快尝尝。”
一场家宴,其乐融融。
梅长君是其中最受关注的一个。
顾大夫人一口一个乖囡,生怕她饿着。
顾珩眉目舒展,一边望着母亲,时不时也为梅长君夹上几道菜。
就连平日对儿女不善言辞的顾尚书,也对梅长君笑着说了好些话。
这些日子,梅长君也渐渐习惯了顾府大房的氛围,相处下来确实如同亲人一般。她这几个月的相伴确实起到了稳定顾大夫人情绪的作用,因此顾尚书和顾珩对她的态度也算正常。
但梅长君仍有疑惑。
既然顾大夫人清醒,为何还是将她当作女儿呢?
今日不能煞了风景,等之后再寻个时机问问兄长。
梅长君捧着顾珩递来的酒杯,小口啜饮,视线游移到窗外渐厚的雨幕上。
苍山深处,同样风雨苍黄。
折返回山的裴夕舟换过一身衣物,才去同老国师见礼。
“不知师父骤然留我,所为何事?”
老国师行踪不定,每月仅有几日留在苍山,过往授课、相谈,都是提前定好了日子。
适才老国师叮嘱裴夕舟晚些时候再过来一趟时,一贯和蔼的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想来是有要紧事。
“你先坐下,听为师细说。”
老国师端坐椅上,抬手指了指放于身前的蒲团,低声道。
裴夕舟应了一声,拂衣而坐。
“裴兄应当同你提起过,为师是缘何远离朝局,只留国师之名,修身修性的。”
“父亲确实说过一些旧事。”裴夕舟回忆道,“七年前,沈首辅初获陛下宠信,在朝中逐渐如日中天,仗着权势做了许多事情。您看不过眼,上谏多次,反而遭到贬斥。”
老国师捋着已经发白的胡须点点头。
“父亲还说,一时的贬斥不算什么,是一年后的那场泼天大案,真正寒了老师的心。”
老国师倚着椅背,目光静静地落在书案上。
良久,他轻叹一声。
“裴兄总说我明辨一世,唯有那一人未曾看清。他还说我偏偏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直到科举案后,一切皆明。”
“可我觉得并非我当初看走了眼,许是只要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待久了,都会变吧。”
裴夕舟抿唇不语。
老国师退得早,背后又无家族,陛下罕见地念起旧情,并未对其赶尽杀绝,反而保留了国师尊位,处处礼让。数年下来,虽然情谊早已疏离,但总归不似裴王爷这般隔着仇怨。
“本不该同你讲这些……”老国师闭目道,“科举案也早已盖棺定论,可如今有人将旧事重新揭起,为师担忧朝局再乱,波及你父。”
裴夕舟微愣。
“有人想动这个陛下亲许的案子?可即便如此……科举案同父亲有什么关系?他已不涉朝政多年,当时也只是有心无力,无奈旁观而已。”
老国师摇摇头。
“有没有关系,还得看龙椅上那位的心思。”
“自陆经冤死狱中后,接连入狱的数十位朝臣中,又有多少是真正同科举之事有关的呢?”
裴夕舟听明白了老国师话语中潜藏的意思。
“老师您是说,是陛下——”他顿了顿,看着老国师,眸子里蕴着不符合年龄的冷沉,“还请老师告知,如今风声是从何处而起。”
老国师拍了拍他的肩,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好的信。
裴夕舟匆匆瞥过。
纸上墨迹如刀,一笔一划可破风雷。
“回去与你父亲细看吧。”
……
裴夕舟顶着渐急的风雨下了山。
苍山离裴王府不远,由西侧入城,穿过内河便可直抵。但今日风雨交加之下,内河的水势渐高,竟渐渐淹上了石桥。
裴夕舟眉眼沉凝地望着立在风雨中的石桥,吩咐车夫折往另一条路。
恰好途经江家。
“我父并未归家,你们不能就这样绑了我兄长。”
一个略带颤抖的女声透过雨帘传来。
“等等。”裴夕舟掀起车帘。
前方江家外的巷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押着一青衫男子就要上囚车。
他并未挣扎,脊背挺直,额前几缕墨发被雨水浇透,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层凉意。
“若鸢你回去。”
“兄长!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闭门不管,父亲又,又……”江若鸢拉着青衫男子的衣袖,不住地摇头。
“锦衣卫办差,江小姐行个方便?”
为首的一名锦衣卫眸光复杂地望了望青衫男子,拉开了江若鸢的手。
“我,我立刻去寻父亲。”江若鸢眸光渐渐明晰,颤声道。
“几位大人可否容我同家妹说几句?”
雨幕中,青衫男子神情冷肃,纵是形容微乱,却没有半分被拘的落拓之感。
为首的锦衣卫点点头,后退一步。
“若鸢,此事过于复杂,你不要去寻父亲,更不要同他人提起此事,只好好待在家中。”他放缓声音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这次也要听兄长的话,可好?”
江若鸢不应他。
“若鸢忘了前些日子答应过什么?”
“可那是说——”
江若鸢倔强地抬眸,撞上了一道沉凝而隐含担忧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最终闷闷地点头。
“可以走了。”
青衫男子对等在一旁的锦衣卫道。
天色渐沉,江家内部已点上了灯,火色透过雨幕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细碎的光。
他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拂袖上了囚车,目不斜视地端坐,再未回望江家一眼。
囚车从裴府的马车旁驶过。
裴夕舟眉眼敛着,眼波晦暗,一张雪覆苍山的脸无波无澜。
“江兄……”
半晌,他放下车帘,紧紧握着再度展开的信,唇间溢出一丝沉叹。
第1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四)
困于囚车之中,青衫落拓,依旧气度卓然——
这便是江家嫡长子,江继盛。
裴夕舟在苍山看信时,已得知身为清流之首的江家同样被卷了进去。在回来的路上,他细细斟酌着信中透露的信息,心中已有了判断。
这一劫,江家是躲不过的。
大雨淹桥,裴夕舟改道途经江家,本想差人传个口信。
但他未料到锦衣卫行动如此之快,也未料到最先被发难的,会是一向勤勉刻苦、兢兢业业的江继盛。
“如此大的事情,江伯父在朝堂经营多年,不可能如此后知后觉。适才江家大门紧闭,只开侧门,且仅有江家庶女一人跟了出来。”
“若江家反应皆为刻意,这便是要避嫌……可当今朝局,讲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派系皆需担忧受到牵连,血脉至亲又当如何分割——”
裴夕舟正思考着,突然心头一动,想起友人唯一一次酒后失言。
那是江继盛被授任兵部员外郎的庆功宴。
他一向低调,往日生辰宴都只与友人小聚,更不会因一次授官而有所忘形。
是江家特意大办的。
裴夕舟身为江继盛的好友,收到并不符合友人风格的邀请信,虽然纳闷,却依旧欣然前往。
他到得早,径直去了江继盛的院子,便见他着一袭毫无缀饰的青衫,自斟自酌。
“骤然得知此讯,夕舟——”
裴夕舟走至江继盛身前,刚好瞧见他身侧一卷写好的策论,立刻将恭喜的话语咽了回去。
他望着江继盛沉郁的神情,低声问道:“江兄不愿?”
江继盛这才缓缓抬眸,唇角微弯。
“你来了?来,陪我喝酒,陪我……庆祝。”
已有八分醉意。
裴夕舟沉默半晌,静静按住他想要再度拿起的酒壶。
“不愿,便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