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至小径上,四处无人。
顾珩停下脚步,站在梅长君面前,轻声道:“方才之事,我知你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他知道,梅长君虽居于顾府,但说话行事一向有分寸,更是从未自矜于顾大小姐的身份,亲近中却又透着疏离。
“但是你既已被父亲认下,那便是我顾珩的妹妹,由不得那些杂七杂八的人诋毁。你不愿对我诉说幼时受过的苦,但我仍想尽己所能弥补给你。”
“你在顾府一日,便是金尊玉贵的顾大小姐,纵是娇蛮些也无妨,想做什么都可肆意一些,不用思虑太多,我与父亲都护在你身后。”
顾珩郑重的声音落在梅长君耳畔。
她愣了愣。
前世几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幼时为着生存,只有冰冷的任务,之后做了长公主,所言所行更是代表着皇家的颜面。
难得肆意,岂敢娇蛮?
“我知道了。”
梅长君笑着点了点头。
顾珩牵起她,走了几步,又道:“解药一事父亲与我说了,没想到沈首辅竟提出了这等要求,你若是难办,等过些时日,我潜去墨苑给你将解药偷来。”
“兄长莫急,”梅长君急忙道,“解毒不在一时,此毒特殊,拖上些年月也无妨,而墨苑内部太过凶险。”
看着顾珩不置可否的样子,梅长君一甩手,状似警告地道:“总之没有我的同意,兄长不许孤身犯险。”
“……遵命,”顾珩长眉微扬,眸光灿若春晖,“这才有几分顾大小姐的样子嘛。”
走至府门,不见马车,只见一匹银白的骏马等在街道上。
梅长君诧异地抬眸,询问地望着顾珩。
“我选的路马车不好走,我带你就好。”
他揽住梅长君的腰将她抱上马,自己紧接着扶鞍而上,将她圈在怀中。
其实我会骑马……
梅长君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马儿已在顾珩的操纵下向前奔去。
夏日闷热,但坐在马上即有风灌来,倒是十分凉爽。
梅长君靠在顾珩怀中,望着视线两侧景物飞速倒退,从街景变幻成城墙,继而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出城了。
耳边风声呼啸。
纵是娇蛮些也无妨,想做什么都可肆意一些……
梅长君又想起顾珩郑重的话语。
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感觉万分畅意,仿佛沉重的过往都随着马儿的奔跑,远远地落在了后方。
第10章 卷帷望春山(六)
从京城出来,天光一寸寸暗下去。
层层叠叠的灰云飘在高阔的天上,隐约是要落雨。
顾珩选择的道路少有行人,翻过草地入了茂密山林,沿着小路策马而行,再拐上几道弯,才到了目的地。
“到了,下来吧。”
顾珩率先翻身下马,对端坐在马背上的梅长君张开双臂,笑道。
梅长君向下一跃,在他怀中站定后,抬眸向前方望去。
粼粼的湖面水光接天,烟波万顷。大片大片的绿荷和红菡萏相间,卷舒开合,亭亭立在风中。
梅长君眨眨眼,立即认出了此地。
京郊盛景,静院风荷。
“这里的荷花一向开得早,今年更是从别处移栽了一些新种,我听军中好友说起此事,便想着来带你看看。在湖东不远处有幢茶楼,居高临下,通风纳凉,我们去那一边品茶,一边赏景。”
梅长君随着顾珩向茶楼走去,一路上只遇见了几个妇人,锦衣华服,一看便知是官眷。
“这里不对百姓开放吗?”
梅长君有些诧异。她记得在前世,每逢夏季,湖边总是人山人海,无论是贵胄世家还是布衣百姓,都可以前来观赏。
“嗯,”顾珩回忆道,“静院风荷一直是皇家所属,在前些年才对官眷开放的。”
梅长君点点头,若有所思。
那就是之后了,不知是当今陛下颁的令,还是景弟登基后才有的变化?
“这湖边倒是寂静极了,若有百姓同赏,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两人正说着,便觉前方凉亭中传来几道少年人稚嫩的嗓音。
“此处的荷花开得真不错。”
“可惜赵姐姐没来,让我们画上几幅,等去书院时带给她看。”
“赵姐姐一向不喜欢品茶赏花这等事,我上次邀她前来,她还说有这功夫不如随他父亲多练几套剑法,无怪她剑术绝佳了。”
是承天书院中的几位姑娘,其中一位说完话,便在石桌上铺好宣纸,研起墨来。
另外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围在一旁等待,时不时向外望去,细细地挑选着可供入画的荷花。
……
凉亭中笑语纷纷,远处的茶楼第五层雅间中,却是同其上漂浮着的浓云一般沉闷。
长风过境,吹打着雅间的窗棂。
一个面容沉静的中年妇人端坐在桌前,炉上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波澜。
“怎么是你来见我?”
妇人冷冷开口,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茶水溅出。
在初见的惊讶后,她再也没有抬头望过这个眉目清致的少年。
裴夕舟长身而立,恭敬地回道:“近来家父旧伤复发,需要静养,骤然收到了您传来府上的信,却寻不到回信之途,只得代父亲前来。”
“你自己来的?哼,他旧伤复发?怕是心中有愧不敢见我。”
冷冷的语调带着嘲讽与一丝恨意。
裴夕舟的眸光一顿,见她锁眉深思,轻声问道:“不知您寻家父所为何事?”
妇人这才抬眸看他一眼,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起身走到窗边,将帘拨开。
天色昏沉,大雨将至。
“若不是有要紧事,我怎愿联系他?”妇人喃喃道,转身望向裴夕舟,“但相比于你父亲,我更不愿见你。”
“若不是以你为筹码做了几番人命买卖,姐姐怎会身死?我们整个亲族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雷声也紧跟着在湖上空炸响。
妇人此语虽轻,却似惊雷般落在了裴夕舟耳中。
冰冷、厌恶,裴夕舟从寥寥数语中感受到了她极度的不甘与怨愤,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这十一年间从未见过这个在母亲年少时日日待在一处的姨母。
往事如刀,早已斩断了亲情。
妇人冷淡的话语掀起了埋于废墟中的深暗往事。
“姐姐怀你时便身体虚弱,加上中了暗算,强行留你,便是以命换命……她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你父亲知道皇家暗中的筹谋,两人互相瞒着对方,更是瞒过了府中所有人,从阎王手中抢来了你这一命。”
“你一人何其之重……造成两族血流成河、榱崩栋折的后果。这般克亲的命格,又同你父亲一样此身带煞,学得君子端方又如何?”
裴夕舟抿着唇,静静望着妇人在雅间内踱步的身影,听着她越来越激动的数落。
原来如此……父亲瞒了许久的事,我探寻了许久的答案。
是我……
他心口泛起一种灼烧般的疼痛,如玉的双眸覆上沉雾,眼尾微红。
“说不定你父亲也总后悔将你留下,而不是——”妇人望着与她姐姐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眸光顿了顿,“把这个给你父亲,让他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沉叹一声,将一枚玉佩扔给裴夕舟,便转身推门离开。
“姨母慢走。”
裴夕舟用力攥着玉佩,望着妇人的背影,拱手,躬身。
良久,他起身走至窗边,望着浸在水幕里的湖光。
风蒲猎猎,荷叶翻珠。
急风裹挟着水星子从窗外飘来,纷乱的雨滴打在裴夕舟的衣襟上,将月白的颜色晕出几分暗影。
顾珩也正望向这风中雨。
他站在位于五层尽头的雅间中,望着晦暗无光的窗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了雨雾。
适才他与梅长君谈论茶的制法,其中便有一种以新鲜荷叶入茶,一说完,她便兴致勃勃地下楼去采摘了。
“怎么去的这般久,蓑衣和雨具都送到了吗?”他向身边小厮问了一句,又起身道,“外头风大,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顾珩即刻起身向外走去。
他刚刚走至楼下,便远远望见几个小姑娘披蓑衣撑伞,蹦蹦跳跳地从雨中穿过。
梅长君被她们夹在中间,眸中神色有些无奈。
“长君跳一跳嘛,你那日在试剑台上教人练剑,看起来武艺绝佳,怎么平日里却不喜欢动呢?”
“……好。”
少女们笑闹的声音被风送入顾珩耳畔,他立在门边,望着渐渐走近的梅长君,一袭鸦青长衣随风翻飞。
“兄长!”梅长君被拖着一路蹦来,说话时的气息略急,她收伞歇了歇,笑道,“她们未带伞,我便在凉亭中等了等,待风小些便将雨具分着一齐过来了。”
候在一旁的女使接过梅长君手中的竹骨伞,又帮着她脱下沾着雨丝的蓑衣。
梅长君垂眸理了理衣衫,从腰间锦袋中取出细细卷起的荷叶,一缕发丝自她的髻中脱落,拂在额前。
“荷叶也选好了!”
梅长君含笑望向顾珩,便见他“嗯”一声,走至近前,轻轻地把她额前发丝捋至一旁。
“水已新开,随我上去?”
他又侧身望向另外几个张望着的小姑娘,眸中透着询问之色。
“我们自己也定了雅间,在三层,便先过去啦?”
“长君拜拜。”
她们与顾珩不熟,与梅长君也只是萍水相逢,自然不愿跑来凑这个热闹,于是纷纷笑着与梅长君道别。
顾珩带着梅长君缓缓向五楼走去。
潮湿的湖风如潺潺流水般轻轻拂过走廊,吹动了一扇本就开着的木门。
听到声响,裴夕舟这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垂眸缓步走到门边。
“夕舟?”
梅长君在几步外便望见了将手搭在门沿的裴夕舟,不由唤了一声。
裴夕舟听出了她的声音,却仍是低着头,继续关门。
他向来是端方如松不染纤尘,此刻整个人却透着压抑的沉闷。
梅长君走近,抬手扶住木门,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无事。”
裴夕舟顿了顿,放弃了关门的举动,走回室内。
桌上有沸腾的茶炉,两盏茶,其中一盏的旁边有溅出的水痕。
裴夕舟端然坐在另一侧,在炉中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眸中仿佛蓄着暗夜深湖。
梅长君一愣,没有继续纠缠。
“……那,书院见。”
她并未多言,合门离开。
“这下该陪我去品茶了吧?”
身后传来顾珩的笑问。
他唇角笑意极其柔和,带着一丝无奈,置身于有些晦暗的廊中,眸光却是融融。
“好啦好啦,兄长别着急嘛。”
梅长君挽起顾珩,笑着往雅间走去。
桌上炉火明丽,汤沸声如风过松林。新茶以山泉煎之,佐以新荷,金渠体净,只轮慢碾,一片玉尘光莹。
顾珩和梅长君对坐而饮,不时谈论几句。
窗外风雨渐歇。
梅长君一边品茶,一边望向那天。
日破云出,分外瑰丽澄澈,只是西边仍有一些深沉的暗色,与层云卷在一起。
宛若适才裴夕舟的眸光。
梅长君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望见裴夕舟时,他也是如此神色,甚至更甚几分,眸色深黯森然。
自陵墓那天隔雪而望后,梅长君的身子愈发疲乏,甚少出门。
而那时的裴夕舟已经大权在握,一边帮着小皇帝收整各大世家,一边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为了让梅长君安心养身体,梅翊景并不对她多说朝堂之事。她每每问起,也只听梅翊景告诉自己裴夕舟可用,劝她不必为自己担心。
梅长君知道景弟的意思,但骤然得知裴夕舟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几乎将多年以来身为国师的霁月光风尽数舍去,醉心弄权,便不得不怕他威胁到梅翊景的皇位。
一个暮春的傍晚,她收到消息,得知裴夕舟将在她所掌控的一家茶楼中见一位朝中大臣。
梅长君便去了,在早已布置好的暗室中,透过石隙悄悄望着这个许久未见的首辅大人。
茶室本是清雅之地,外间火光照耀下,她竟无端觉得有些生冷。
“想换回你父亲贪墨的实证?”
裴夕舟高居椅上,冷玉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诮之意。
半晌,他垂眸望向跪在身前的年轻阁臣,凉凉地道:“可以。”
然后便说出了阁臣应付的代价。
梅长君听着那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一时间有些发愣。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裴夕舟,无论是年少初逢,还是之后针锋相对乃至形同陌路时,他身上总存着自少年起便有的端方清正。
那是在瘟疫中可以为了百姓不惜此身,在军乱时以命相搏最终拨乱反正,克己到近似无情苛刻般的裴夕舟啊。
如今竟是搅进权势的漩涡之中,舍弃了过往那不惜代价一路坚守的原则。
那一刻,梅长君忽然觉得荒谬极了。
“在想什么呢?”
顾珩放下茶盏,笑着轻轻点了点梅长君的额头。
她回回神,笑道:“在想究竟如何,才能看清一个人……”
第11章 寒潭渡鹤影(一)
裴府内院。
低垂的暮色笼罩着昏暗的寝屋。
裴夕舟眸清清冷冷地站在裴王爷的病榻前,低声将今日所见尽数道了出来。
屋中烛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裴夕舟的如画的容颜上,显出几分冷沉。
“恰恰就在我昏迷的这些时日……她怎能这般口无遮拦!”
裴王爷从榻上起身,眸中惊怒乍起,又逐渐化成淡淡的悲怅。
“罢了……夕舟,当年之事枝枝蔓蔓,但无论怪谁,都怪不到你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姨母她悲愤多年,有些口不择言了,你莫要因此乱了心神。”
裴王爷嘴角掠过一丝极浅的笑,心中却涌上来一种止不住的酸楚。
“此次旧伤来得凶险,我昏昏沉沉这些天,半梦半醒之间,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这些年,我怨过,痛过,迁怒过,待你极为严苛,你可怨我?”
裴夕舟双膝落地,面向裴王爷直直跪下,垂眸道:“夕舟未曾怨过父亲。”
裴王爷眸中笑意深了些,带上了几分平日里极难见到的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