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了,当日裴夕舟救它时,我在旁边看过。”
和裴夕舟有关……他们想做什么?
梅长君望了望在另一边专心比划长剑的梅翊景,往声音来源处走了几步。
又是几声微弱的猫叫。
梅长君听声辨位,透过树影望去。
茂密的草丛边,巴掌大的猫儿卧在花下,雪白微卷的毛随风拂动。
一群穿着骑射服的公子小姐们站在墙边,同样望着那只白猫。
“裴王爷附逆之心路人皆知,若不是陛下宽宥……裴夕舟更是同传言那般孤僻古怪,演武场开启那日,不知吓到了多少人,假仁假义地救下这只猫……不知何时又送了回来?”
清傲的声音有些熟悉,梅长君循声望去,便看见了江渺然的身影。她一袭碧蓝的骑射服,头上簪着一朵艳艳的红花,几颗明珠缀在花旁。
顾绮近日染了风寒,一直在家养病,倒是不曾来过演武场。但此刻江渺然身边,仍是簇拥着不少人。
“按我说,咱们便用这只猫比一比,看看谁的射箭功夫好,顺带挫一挫裴夕舟的傲气。”
她一双眸子亮如明珠,说出的话语却是幽暗极了。
话音刚落,便有几位小公子笑着赞同。
“姐姐,还是算了吧……”
在江渺然身后,一个衣衫暗淡的小姑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支支吾吾地劝道。
“你怎么跟来了?走远些。”
江渺然用力一甩,小姑娘便一个趔趄,差点向旁边栽去。
她嘴唇微动,想要再争辩几句,却被江渺然不耐的神情吓到,只得默默退至一旁。
这个被甩开的姑娘有些眼熟?
梅长君还未来得及回忆,便发现江渺然从腰间箭囊中拔出一枚白羽箭,搭上了小弓。
一声轻“嗖”,白羽箭凌空而去。
江渺然的箭法竟然绝佳。
眼见猫儿完全没有意识到突然而来的危险,梅长君急忙拾起一粒碎石,不动声色地打在箭尾。
白羽箭擦着小猫身侧落了地。
因响声而受惊的猫儿往草丛一纵,躲在了茂密的草下。
江渺然失望地念叨了一句,一边张弓搭箭,一边往猫儿藏身之处走去。几位公子同样举起弓箭,跟在江渺然身后,轻笑着向草丛挪步。
梅长君听在耳里,心中骤然升起一丝愤怒。
她快步冲到草丛旁。
“小猫何其无辜?你们背地里论他人是非已是不对,如今更以残害生灵为乐,先生前些日子教的书,都被你们念到哪去了?”
梅长君挡在小猫面前,冷冷地望着数位面甜心狠的公子小姐们。
“是你?”
江渺然一眼便认出了梅长君,捂唇笑道。
“顾绮有你这个姐姐,可真是晦气。”
其他人也认出了这个一直坐在裴夕舟身旁的红衣姑娘。
“怪不得过来护着呢,原来是她。”
“日日坐在裴夕舟身边,想来性子是一样的古怪。”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脑子不太好使?傻傻地为人出头,上次裴夕舟可是发了狂……”
除了那位衣衫暗淡的小姑娘,其他几位公子小姐们相视而笑,话语里满是讥讽。
“但他没有伤到任何人,不是吗?”
众人不为所动,一位小公子更是悻悻道:“那是武课的师傅来得及时。”
“可不是嘛,之后几次课,他连来都不敢来了。”
梅长君听着,眉心微蹙。
前世的裴夕舟从未提过这一段过往,知晓之人想必也不敢以旧事诋毁国师。
梅长君不清楚光风霁月的裴夕舟那日为何会是这等摸样,但也不想深究。
毕竟只是为了解药才有的交集。
思及此,梅长君立在江渺然等人身前,冷冷地勾起嘴角,轻笑。
“无论如何,今日这猫,本小姐护定了。”
她前世本是冷淡周全的性子,但来到顾府后,被顾宪和顾珩娇养着,终是养出了几分世家贵女的无畏与肆意。
“你一人打得过我们?”
“演武场中切磋本是常事,但若是这般多对一,我们都有些过意不去呢。”
是了,演武场一向鼓励学生们互相切磋,各府身份相当,只要不打出重伤,大人们也不会事后说些什么。
得克制一下,别打重了,以后相见的时日也多,大不了见一次打一次……
梅长君侧头想着,收在身侧的手掌微曲,指间已有真气汇聚。
“猫是我裴夕舟救下的,与她无关。”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瘦削却挺拔如竹的白衣身影出现在梅长君身旁。
他俯身向小猫伸出手。
雪白的猫儿似是认出了来人,喵呜叫了一声,跳到裴夕舟的怀中。
“江家自诩清流,教出来的子女便是这般小人做派?”
裴夕舟冷玉般的眸子无波无澜,仿若蓄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江渺然被这清冷幽深的目光一扫,回忆起他上次微红的冷眸,有些被吓到。
“你——你们自己为臣不忠,你与你父亲一样,都,都——”
“我父如何自有陛下评判,尔等污蔑王府,妄议君非,若是传到都察院那里,又跑得了几个?”
江渺然后退一步,扯了扯身旁一位小公子的袖子。
被江渺然拉出,那小公子只得强撑着回道:“我们先前胡乱言语,做不得数……你怎么今日来上武课了,不怕犯了众怒再被赶——”
“裴哥哥来见我,谁敢赶他?”
是清朗的少年声音。
梅翊景之前沉醉在自己的剑法中,舞了一段时辰,停下来时才发现梅长君不见了。
这边人声嘈杂,他抱着问问的心态走了过来,惊喜地看见梅长君和裴夕舟都在,跑来时恰好听见了最后一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袭太子蟒袍晃了对面众人一脸。
“参见太子殿下。”
梅翊景扶起梅长君和裴夕舟,高兴地道:“本宫还让侍卫去各处找你们呢,没想到先遇上了。”
他转向裴夕舟,问道:“这边的事解决完,裴哥哥随我去楼中?”
裴夕舟淡淡点了点头。
看着梅翊景的态度,江渺然等人有些战战兢兢,担忧太子殿下到底听去了多少。
“殿下……我们先告退了?”
维持着行礼姿势的江渺然鼓起勇气问了一声。
梅翊景望向裴夕舟。
裴夕舟询问地望向梅长君。
嗯……在弟弟面前,不能打架。
梅长君想了想,转身对江渺然等人道:“演武场中切磋本是常事——”
那位说出此言的小公子立刻赔礼道:“是我做错了,还望顾大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我想说的是,咱们来日方长,总有机会遇上。
不过放狠话也不好,不要教坏小孩子。
梅长君摇摇头,将没说出的话咽了下去。
众人退去。
空旷的草场只剩下梅长君三人。
“裴哥哥把猫送了回来?哦,裴叔一向不让你养宠物的……”
裴夕舟沉默片刻,轻轻拨了拨小猫的耳朵。
“我初来演武场那天,见它受伤,便瞒着救了回去,如今养好了,本打算放回草场,没想到……”
梅长君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黯然,有些微诧。
裴王爷这么严苛?
前世裴夕舟从未提过他的父亲,甚至连王府之事也只说过几次。在世人眼中,裴夕舟是国师,是驸马,之后是首辅,异姓废王世子的身份,早就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但不提不代表不存在,少年国师疏风朗月似的高洁外表下,也有些难言的过往藏在了饱受岁月侵染的光阴深处。
今生,她反而可以窥一窥少年在成为国师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不要多想……两人本不该再有交集,其余的情绪,她也负担不起了。
梅长君将眼帘垂得很低,恰好掩住了眸底的苍茫色。
“母后也不让我养……”梅翊景失望地说了几句,眨巴着眼望向梅长君,“长君姐姐可以养吗?”
“我?”梅长君看着梅翊景期待的目光,又望了望团成一团的雪白猫儿,想了想,道,“我自然是可以的……若将它留在演武场,日后少不了被那群人遇上,还是带回去养着安心点。”
梅翊景高兴地一拍手。“这便好了!等日后我与裴哥哥有空,便去你府上看他!”
梅长君对他笑着点点头。
“裴世子?把猫儿给我吧。”
“今日种种,多谢顾大小姐了。”
裴夕舟神色微松,递了过去,无意中碰到梅长君的指尖。
“都是救过同一只猫的交情了,怎么叫得这般生分?”
梅翊景的声音在两人耳畔响起。
梅长君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还是这么爱管闲事……但关系有进展,便意味着解药离自己更近了一步。
梅长君顺着梅翊景的意,对着裴夕舟试探地问了一句。
“夕舟?”
刚刚碰触肌肤的温度仍留在指间,裴夕舟修长的手指微微蜷了蜷,轻声应道:“……长君。”
第8章 卷帷望春山(四)
散学后,梅长君抱着猫儿回府,恰好遇上了从老夫人院子中出来的顾绮。
她仍是一袭鹅黄衣裙,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双颊因走动微微泛红。
在老夫人院前见到了梅长君,顾绮只得规规矩矩地行礼。
“见过姐姐。”
“妹妹病好了?”
梅长君淡笑着问了一声。
顾绮微微点头,风寒已去,她便来见见祖母,顺带提一提回承天书院上学的事。
“劳姐姐关心,现下已经大好了。”
她客套地答着,视线移到梅长君怀中一团雪白的猫儿上,顿时黏住了。
毛发雪白,眸子乌亮,小小一团,只有耳上有少许黑纹。
……真想也养一只。
“姐姐这猫儿真可爱,是哪儿来的?”
顾绮好奇的神色中透着几分喜爱。
“今日从演武场救下的,”梅长君抬手抚了抚小猫柔软的脊背,顿了顿,补充道,“它被江渺然拿羽箭追着射。”
顾绮一愣。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蓦地合上了。
梅长君轻叹一声,抱着小猫越过有些微怔的顾绮,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一回到院子,女使们发现了玉雪可爱的小猫,纷纷围了上来。
“大小姐这猫儿真好看,身上一丝杂色也没有。”
“我去给它做个猫窝。”
“今日小厨房还存了些鲜鱼,正好给它当零嘴儿。”
梅长君坐在软榻上,望着被女使们逗得走来走去的猫儿。
她突然想起来今日演武场中,那个出声劝说江渺然的小姑娘。
——江家庶女,江若鸢。
柔婉的长相,朴素的衣衫,同前世仅存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梅长君只见过她的画像,却忘不了她短暂而灼然的一生。
江家一直是清流一派,江渺然和江若鸢的父亲几经官场沉浮,渐渐坐到了吏部尚书之位。
后来,清流派与沈党的斗争愈发激烈,为了降低沈首辅的戒心,江尚书将江若鸢嫁与了沈首辅的儿子做妾。
清流门第,百年世家,即便是庶女,也不会与人为妾。
但江尚书偏偏这样做了,不顾同僚唾弃,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一直敌对的沈府。
梅长君难以想象,江若鸢是怎样说服自己去坐上离家的花轿。
她抗争过吗?
江若鸢一直极少出府,即便在承天书院中,也是静静地坐在角落,不会引人注意。
前世的她也是如此。
在她出嫁后,不论是江家的人,还是对此事表达过愤慨的官员们,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起江若鸢,仿佛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筹码。
直到沈首辅终于失势。
江若鸢的生母,一个同样温婉柔弱的女子,满心喜悦地以为自己的女儿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等来的却是江若鸢的死讯。
“女儿已入奸门,不愿苟活于世,累了江家百年清名。”
这是江若鸢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百官才知道,江若鸢在沈府,如履薄冰,挣扎求存,后来逐渐谋得信任,暗地里给江家传了不少消息。
嘉誉纷至沓来,江若鸢的生母的神色却早已麻木,在一个清清冷冷的早晨,她抱着女儿的遗物,投入湖中。
在死前,她留下血书一封,控诉江尚书为保清名,逼女自尽。
但一府姨娘的死,又能掀起多少水花呢?
梅长君得知此事时,已经隔了许多年,江尚书也早已因病逝世。
她特意去了趟没落的江家,只为见一见江若鸢的画像。
多么温婉美好的一个姑娘。
画像右侧的空白处还写着一列小字,称颂江若鸢虽为女子也有烈性,为了家国大义,不惜此身。
但梅长君却在想:像她这样的人,凭什么要以自戕作为结局呢?
梅长君不知前世的江若鸢是以何种心情自尽的,但她总认为,她值得不一样的结局,不一样的人生。
记忆中的画像同今日见到的小姑娘逐渐重合,梅长君抬手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道:“既然同在书院,便先去见见。”
翌日,演武场又开了。
因为皇子游玩,学生们耽搁了武课,武学师傅又是一个较真的人,思来想去,决定多添上一日。
于是众人便在休假的日子吵吵闹闹地来到了演武场。
一场大雨之后,演武场边上一排榆树的叶子愈发油绿,向下仔细看去,树根旁的草丛中还藏着些星星点点的小花。
学生们站在空旷处,排成好几排练武步。
今日无云,日光直直地照下来,不一会儿,学生们的脸上便满是汗珠。
武学师傅有些严厉,不让人交头接耳,但总有几个胆大的,趁师傅不注意,偷偷说上几句。
“这么热,也不给歇歇。”
“上午练拳法,下午练武步,真是一刻不停。”
“是啊,午膳都没好好吃完,此刻挪到树荫底下也好啊。”
梅长君的胆子也不小。
她在后排右侧看似认真地摆着姿势,视线却一直游来游去,寻找江若鸢站于何处。
上午是分队练习,她与江若鸢不在一处,如今师傅终于将众人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