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轻敌。”他睃巡营地一圈,目光定在萧十二面前,问道:“大帅老营暂且无虞,你是否与我一同前去相助宁州城?”
萧十二在心底盘算了下,若情况不甚危急,他萧六也不会这么着急去救火。若此刻围守宁州城的金军才是主力,那自己带着这点人马也是填了火窟窿,费力不讨好。今晚配合突袭金军老营,这个功劳怕是相抵都不够将功赎罪的。想到此,他面带难色地靠近了几步,低声道:“六哥,不是我不想去。只是这些人马是奉了阎家父子的命令,我算哪头葱,他们若听说去宁州城,必然不会听我指派。”
萧六与他自幼在一起玩耍,萧家村同龄的孩子里,从小就属他最精明算计。因家境好,衣裳总是穿的质地上乘且干干净净,顿顿都能吃上肉却不说,身量也是长得最快的。时日久了,樊青和贺云他们多少都被他算计过,也瞧得出来他是何心性,逐渐淡了下来。
但自从金贼洗劫了萧家村他被虏走受尽折磨,多年归家后,听到的却是萧十二出面埋葬了他的父母和兄长。单单这份情谊,便叫他大大动容。
“如今我招募的乡勇,在这两次突击行动中,也折损了大半。”萧六语气和缓地劝说,“我也了解你夹在阎家父子中间,颇难做人。这样罢,由我来动员大家伙,说动几个就算几个,与你无干。”
萧十二见他这般说了,想拒绝却找不到借口。
宁州城也是义军打下的城池,去救也是天经地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拦,只得装作感激地拱手道:“多谢六哥为弟弟着想,如此,便听你安排。”
萧六拍了拍他的肩,扶着剑柄朝着搬完辎重和粮饷的人群歇息聚集地走了过去。
樊青撸着袖子警觉地看了眼在自家大哥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萧十二,迎着走了几步,问道:“俺说老大,你向来仁慈,可别着了这小子的道儿。”
“胡乱揣度。”萧六看了眼不远处的辎重和箱子,“清点的如何,可有人偷拿?”
樊青拍了拍胸脯,“有俺坐镇监督,怕是他们见了也怕吃一顿拳头。既然没人敢打头,也就没有跟着起哄的了。”
萧六趁机将安排告诉了他,“今晚怕是没空歇着,我猜矢达理必会加紧攻城,咱们还得去支援。”
樊青倒是有他在,便听之任之,闻言只道:“那俺去清点人数。”
萧六颔首,站立在众人面前,看着正在说笑的,偷着吃东西的战士们,喊了一嗓子,“都先停下来,我有话要问。”他的声音清晰有力,经丹田之气发出,场面内逐渐恢复了安静。所有眼睛都带着不解看向他,人群中有个声音,“萧头,是要发奖赏么?”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赏赐有。”
萧六这三个字,就像是军中吹向示警的哨声那般,营地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如今宁州城腹背受敌,为着咱们的家人和父老乡亲,也不能看着她们被金贼欺负!待与守城兄弟们一起来个瓮中捉鳖,届时抢了金贼的粮饷,咱也能美美地吃喝个痛快!”
众人听了他的话,又开始议论起来。
“还要去打仗啊,老子肚子还唱着空城计……”
“据说那边的金贼就死了几个人,岂不是比咱们人还多?!”
萧十二听着这些人窃窃私语,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敢做出看好戏的表情来。
萧六听着这些议论也不恼,“大家莫要担心,这帮金贼也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这样罢……”他敲打着手中的鞭头,指着在座各位,“谁若杀一人,赏银一两。若杀副将赏银五十两,杀矢达理赏银百金,如何?”
萧十二听着人群中的欢呼声,诧异地问站在他身后的樊青,“六哥哪来那么多银两可以发?大帅并未应过此事。”
樊青才不告诉他,单单王家寨的地窖里便埋藏着满满一仓库的金银财宝。嘲讽道:“大哥自幼便大方惯了,何时如你这般算计又装好人。女人惯常用的功夫,到被你用的炉火纯青。俺瞧着那宫里的阉人都没有你道行高。”
第五十二章
萧十二听着樊青这番剜心的讽刺, 心中越是激怒面色越表现的不显山露水,只冷声嗤道:“瞧见我们萧家兄友弟恭,心中嫉妒?你现在改姓还来得及。”说罢不等樊青破口大骂, 大步朝着萧六走了过去, 面色上带着委屈,也拱手大声说道:“大哥说的这些,让我想起了大帅曾说:咱汉家男儿皆热血, 决不允许蛮夷人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欺凌百姓。此番回老营复命, 我也会将兄弟们的义举如数告知,尽量为大家争取更多的奖赏!”
如此顺水推舟的话, 在外人听来, 却都感觉到温暖。
这些时日但凡与他有过交集的人, 无论上下级都感受到他人机灵和煦又体恤下属,无人说他一个不好。众人此刻听到他这般说, 好似大帅答应翻倍奖赏的喜事就在眼前, 一个个兴奋的双眸放光。
萧六听到他随口的附和, 眉头蹙了蹙。他并不愿说些空话糊弄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却也不便当众让萧十二难堪,便道:“既如此,咱们即刻出发, 速战速决!”
临行前略微数了数人马, 满打满算六千人,在夜色中朝着东边的宁州城急行军而去。
而此刻对萧六安排毫无所知的陆南星, 正面对着敌军猛烈的攻势。
“报!西南墙快要坍塌了。”
“报!东边城墙上石头已经用尽, 敌人的云梯快要搭建好了!”
陆南星随即命道:“小山子, 速派六百士兵带着弩箭去西南墙,负责顶住敌人进攻, 留给工匠快速将坍塌之处垒上。招娣,快去带着人将拆房子留下来的房梁和木桩扛上来!”
许招娣应喏,快速朝着楼梯跑了下去。
“阿硕,让李妈妈她们动员百姓烧开水装木桶里抬上来!”
陆南星见李老头扯着她的衣袖下跪,赶忙将他扶起,“李伯有事您说,何必行此大礼。”
“姑娘,俺想去西南城墙出一把力!俺之前也干过瓦工,绝对不会耽误姑娘的事。”
陆南星有一丝丝犹豫,见李老头目光决然,只得应道:“那您一定要注意安全,切莫看到金贼意气用事。投石车若坏了,还要您过来看看哪里出问题了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李老头大声应喏,行礼道:“姑娘放心!”
陆南星看着他的背影,来不及思考便被鹅车投掷过来巨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在巨大的“轰隆”声里,与守城士兵纷纷被一股力量推到在地。
“不好了,金贼上来了!”
在烟尘中,陆南星眼瞧着几名爬上云梯的金兵跳下了城堞,几名义军拿着砍刀朝着目标挥舞过去,几个人缠斗着战况激烈。
城楼下不断传来木桩撞门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声声仿佛撞进了每个守城义军的心里,不断增加他们心中的恐惧。
“泼油,烧!”陆南星提起手边的一通豆油,朝着与义军缠斗的金兵身上,顺手拿下城堞上插着的火把朝着金贼挥舞过去……
火星子沾染满是油脂的布料,“砰”地一声点燃了金兵的整个后背。听着他带着惨叫,转身朝着她砍了过来。
陆南星眼瞧着千钧一发之际,砍刀在她眼前黄了换,金兵后背插着一把匕首倒在地上。她看到了许招娣瞪着圆圆的眼睛,僵直站在那里。
“小心。”陆南星抡起手中的火把,朝着她身后的金兵捅了过去。与跟在后头的义军合力,又杀了两个跳上来的。
许招娣杀了人后从最初的害怕,过渡到无名的兴奋,趁着众人往敌人云梯上倒油点火的功夫,不忘汇报着方才的所见所闻,“姑娘,城内的百姓几乎都出动了,她们拿着自家能用的锄头菜刀都去了西南城墙那边,打算和金贼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从天上飞过来两只巨大的原形火药,在附近炸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千钧一发之际,陆南星迅速将许招娣扑倒在地,并护着她的头将其压在身下。
城墙上的作战室房顶被火药砸出一个大洞,导致屋内迅速燃烧起来。
陆南星想到作战室内不止挂着舆图和这几日的作战计划,还有她多方打听后记录的已故将士家属的住址,有的将士也许在今日之战中,也已壮烈就义再也无人知晓那些还在家中翘首以盼的家人。
她红着眼眶飞快地爬起来,顾不得腿上的伤,朝着作战室跑了过去。捂住口鼻,冒着浓烟不断地咳嗽,眼睛被在烟熏之下不断地流着泪,她凭借记忆摸到书案前飞快摘下尚未被烧到的舆图,刹那间听到了来自头顶上方的断裂声时,一把将舆图搂在怀中,顺手抄起了那本册子,这才发现有人进来。
“快出去,房梁要掉下来!”
“姑娘!”许招娣跌跌撞撞地拎起手里的桶朝着火势凶猛的位置泼了过去,一把拽起她的衣袖两个人在一阵噼啪声中,朝着外头跑了出去,被得到消息急忙赶来的白束看到她主仆二人满是黑灰的花脸,和不忘紧紧抱着的舆图和名册狼狈的样子,盛怒之下双手握紧她的双臂,用力晃了晃,厉声质问:“一张舆图也值得你冒着被烧死的危险进去拿?都像你这般拿性命当儿戏,谁来守城与金贼对抗到底?!”
陆南星见他额间的黑色网巾上全是血,脸颊也有深浅的伤口,知晓他定然是正在城墙上厮杀听到作战室被敌人的大炮击中,便不管不顾地跑过来看看她有没有事。她不敢看向他那双充满着怒气的双眸,也不便解释,只垂眸道:“这错先记在我身上,待解决了金贼,我自己军法处置!”说罢便与众人一同朝着作战室泼水救火,若不能再敌人第二波炮弹攻击前扑灭,熊熊火势遇到炸药便能爆炸,届时在坚固的城门楼也经不起这般轮番轰炸。
许招娣不服地含泪朝着白束背影喊道:“姑娘是为了守护已故将士的名册,若都烧了,在这世上谁还能记得他们曾经为了宁州城的百姓,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陆南星拎着桶制止道:“招娣!”
白束脚下的步伐一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飞身之下挥剑,在一阵寒光之下朝着刚爬上城堞的金兵项上人头砍了下去,却被接连不断爬上城堞的金军的箭矢攻击之下闪身躲避后,被阿硕端起一盆滚烫的开水瞧准了金军射击后间歇,朝着攻城天梯上的金兵一股脑灌了下去。
听着来自下方痛苦的叫声,自告奋勇端水胆子大的女娘们一个个像是增加了信心。只要守城士兵大声喊“倒!”她们立刻瞅准机会快狠准地朝着梯子泼下去,绝不浪费一滴水!
半个时辰后,作战室的火势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之下被扑灭了。小山子朝着陆南星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表姑娘,南城墙还是被金军撞破了一个洞,目前还剩下贰佰人和百姓们在死守,请求加派人马。还有,正门被金兵连续用木桩撞击,门栓虽未变形但城门快顶不住了。”
陆南星看着他满头是血的脸和手臂长又狰狞的伤口,指着城楼上越来越少的士兵,“这般看来,只能将水门和西门的士兵调拨半数过来应急,但若金军派出一股人马专攻这两个门,咱们照旧没有抵抗的余力。”
小山子抿了抿唇,“水门和西门的士兵,我前头已经调拨了两成。南城墙那边的火力太猛了,”他在炮弹击中城墙的冲力之下晃了晃身子,想起百姓们死伤更是无数,红着眼眶道:“百姓们都说,做好了誓死不抵抗的打算。”听着隆隆炮声,真实的打仗原比他想象中更加艰难。这只是守城,眼睁睁看着活生生人前一刻还在抽空插科打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断了气。
陆南星见他脸色灰白申请懊丧失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振作起来!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咱们的计划里铁水浇筑城门还未做。哪怕敌人最终冲进城内,安排兄弟们配合沿街百姓打巷战,说好了,就是死也要抵抗到底!”
小山子被她双眸中的鼓励触动地高声说道:“是!咱们汉人绝不被动做一名懦弱的奴隶,死也要死得其所!属下这就将水门西门的兄弟们和所有能动的百姓集结起来,大家与金贼血战到底!”
陆南星动容地看向他和身侧从未退却的义军兄弟们,听着阿硕大嗓门喊道:“兄弟们坚持住,李妈妈给咱们做了香喷喷的饭团!”在场之人里有人带头回应,“多谢阿硕姑娘,兄弟们,打完这帮孙子就开饭喽!”大家纷纷附和……看着地上再也不能吃到李妈妈做的饭团的士兵,这场面更加令人心酸和沉重。
许招娣指着微光之下,天际线缓缓滚动的烟尘中飘扬着一面红色的大旗,兴奋地大叫:“姑娘你瞧!是义军兄弟来解救咱们了!”
小山子正与其中一名士兵合力砍倒三名突围上来的金军,闻言也迫切的目光看了过去,不由自主地失声道:“是义军,是义军!”
陆南星兴奋地两眼冒光,立刻命道:“小山子,你即刻带着人马在正门下待命,听我擂鼓就打开城门,与营救的兄弟们来个内外夹击!”
“卑职遵命!”小山子用力拍了拍他身侧士兵的肩膀,“小子们,咱们兄弟来支援了,你们一定要争气,绝对不让金贼越过这道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