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硕的目光在垂眸的萧六和自家姑娘的脸上睃巡数次,嘿嘿应喏:“不耽误你们谈正事。”
陆南星听到她嘴里说出的“正事”二字,就知道这妞八成是误会她和萧六有什么首尾。且不提她和这厮就是死对头,见了面就想比拼一番谁到高一筹。更何况现在已知他的身份,她自然会躲得远远的,安心当一名开国功臣,吃香的喝辣的,养几个俊俏体贴的小兔,日子不要过得太美,何必再如前世那般挤进四方天的金牢笼内,每天头上扛着十几斤首饰穿着几斤重的凤袍,就像个木偶那般受一帮口是心非的人朝拜,彼此做戏……
“实话说与你听。”萧祈安见她低垂着双眸,又像是在神游,便直言道:“我看上了宁州城的位置,不想再大动干戈,致使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才选择留下,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弯弯绕。”
陆南星被他的话打断了思绪,下意识颔首,“你说的都对。”
就在萧祈安诧异一向不对付的女人,怎得此时刻意附和起来,刚要琢磨她又有什么新花样,就听到她说:“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只是你这易容,是担心来自漠北的人认出你么?”
陆南星见他并未回答,只当做他默认,继续道:“若按照你之前的计划,打算何时恢复真容?怕是你当初易容只为混进大帅府打探普会寺存粮的底细,根本也没想过进入义军罢?难道这两日你就没有苦恼过,是选择现在就以真容示人,还是等到自己独立后?”她抛出一连串犹如炮轰的问题,如愿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被戳穿后的躲闪。
他滚动的喉结上竟然有一颗痣……陆南星从未发现自己竟然这般‘见色起意’过。
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开脱,谁让他个子那么高,直视过去刚好能看到他的喉结。
“话都让你说尽了。”萧祈安只有在面对这个女人时,才会有种莫名被牵制的心绪,他虽然心中早有决定,却故作烦恼,便道:“既然你问了,那你肯定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说罢。”
陆南星站累了,在他的注视下大喇喇地坐在椅中,故意不让坐,稍微斟酌后便道:“那要看你和漠北的仇人之间的纠葛有多深了。比如,日后你起势了,与众多义军首领并分天下。漠北的仇人明明可以先对付离他最近、或者威胁最大的,但听到你竟然也独立称王了,一怒之下便先来攻击你。届时,你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她摇摇头,哼笑出声,“你这么鸡贼,当初明明拉走那么多粮食,只说自己拉走了两船。故而,我认为你此时是否以真面目示人取决于漠北那人的身份和你之间的牵扯。”
萧祈安垂眸轻笑道:“好缜密的谋算。若我说不准备拿下易容,你便认为我和漠北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陆南星一副不然呢的表情,“我的确会这样想。”
“那你还敢与我合作?就不怕我是谁的身份走漏出去被漠北的人知晓,给你招来杀身之祸?”萧祈安进一步逼问道。
陆南星故作悲伤地叹了口气,“咱们也共了不少事,我就这么让你不信任么?换句话说,我总不能因噎废食……”想到这个词他可能不懂,又耐心地解释:“意思就是不能因为怕噎着,不吃……”
“这句我懂。”萧祈安见她并未有一丝犹豫,也不再试探,“既如此,你替我保密易容之事,算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南星仿佛看到了丹书铁券再向自己招手,她不由自主地起身,问道:“多大的人情?”
萧祈安见她一双杏眼中闪烁着算计兴奋的光芒,戒备地说:“坑蒙拐骗不仁义不道德的事除外。”谁知,话音未落,就见这女人“啪”地一声拍在他的肩上,“一言为定!”
陆南星还觉得不踏实,“你等我片刻。”她忍者脚裸的疼痛,飞快地走进书房写了一张书子,唤道:“喂你进来。”
萧祈安人刚走进书房,手中就被塞入了一根狼毫。
陆南星指着落款她自己名字旁的位置,好心提醒他,“记得写上萧祈安三个字。”
好在萧祈安自从被师父赐了名字和表字后,每天都抽空练习,如今这名字也能写的有模有样了。
陆南星见他熟练地写出自己的名字,落笔见狂放不羁,却很有笔体,颇像他的个性,便夸道:“看得出来,你练字时间也不短了,可有表字?”
“有。”萧祈安刚要说,想到自己的表字和她的名字,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处,他忍住没说,只道:“我再次盘桓已久,还有许多事尚未处理。义军老营那边我今儿必须回去与阎兴邦见上一面,有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陆南星满意地将这封书子收好,应道:“咱们分头行动,有事我便让贺云想办法联络你。”
萧祈安说好,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阿硕见他照旧一副人鬼不亲的表情,安耐不住好奇,扯了扯许招娣的衣袖,率先蹿进了屋。
陆南星终于把这位祖宗送走了,整个人也松懈了下来,瘫坐在椅中嚷嚷道:“阿硕我要喝水。”
“这就来。”许招娣抱着茶壶进屋后,赶忙找到茶盏又细心地用茶水涮了涮。在这当口听到阿硕问道:“姑娘……”
陆南星斜睨了一眼一副等着喂食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放心,我和他永远都不会有男女之情。”
阿硕立马走至她身后为她按摩着头部,附和道:“姑娘说得对,他长得也太丑了。”
陆南星阖目,回想着太|祖皇帝的画像,的确长得凶神恶煞般,与太宗皇帝完全不像是兄弟。
太宗皇帝……她想到了一个人,犹如被扣动的弩机般,腾地从椅中坐起,将身后的阿硕吓了一跳。
“难道是他?!”
“是是谁?”阿硕见她的行为犹如梦魇般,生怕又变回之前的姑娘,脸都吓白了,“姑娘你别吓我!姑娘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许招娣也放下茶盏,壮着胆子摸了摸她的额头,也焦急地问道:“姑娘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第五十五章
此时此刻, 陆南星满脑子都是野史里提到关于太|祖皇帝的诸多秘闻---被后世之人争吵了百年的诸多无法验证之事。
头一件,到底是兄友弟恭还是兄弟阋墙?
兄终弟及始于汉代皇帝,千百年来早已成为被各朝代皇室用来稳固皇权的手段之一。除去无子之外, 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皇帝, 将皇位传给皇弟的想法是为了稳固朝廷内外安稳,尤其是在外敌虎视眈眈而朝中军事力量薄弱的现状之下。幼子继位,恐被外戚干政亦或佞臣弄权导致加速王朝灭亡。
而萧祈安到底如何传位之事, 也是沸沸扬扬被众说纷纭了百年。
正史野史中均记录了他远征漠北, 在回京途中突发恶疾驾崩在通州驿。太宗于病榻前被封储君,回京后考虑已昭告天下且邀请了属国贵客前来观礼, 又打着出于节俭不肯浪费二次的旗号, 匆匆走了一遍早已为太|祖皇帝准备齐全的登基大典, 算是正了名。
随后太宗皇帝用了十载,陆续以娇奢、大不敬、圈地、结党营私等各种理由, 将当初跟着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元老杀的杀圈禁的圈禁, 自此朝中武将只剩开国后逐步擢升的‘自己人’。
即便杀的这些功臣皆师出有名, 却仍旧无法堵住民间议论的传言。针对此事, 朝廷还发布了传谣者就地正法的酷令,锦衣卫也是这个时期组建的,目的为了探听传言的根源。
难道太宗皇帝不明白谣言止于智者?如此大动干戈地控制言论的结果, 换来的却是得位不正的帽子。
想到此, 陆南星思忖着,到底萧祈安如何暴病而亡, 太宗是否真的得位不正,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直接关乎自己的小命, 总不能为了萧家拼死拼活大江山,末了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她想起睡不着时, 阿硕曾问:“姑娘为何不想自己当一名义军首领,日后平定江山,也学那位匕首驯马侍奉两位皇帝的武瞾?”她自幼敬佩大周皇帝武瞾,虽佩服她强悍的政治手腕,却也明白她称帝即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处处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和不易。
放眼各朝各代当政的太后,最终名声得以善终的寥寥无几。要想改变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女子称帝的观念,并且凌驾在父权夫权之上,需要做出的努力涉及各个阶层,必须手握重权先行提高女子地位,逐步推广女子办学科举甚至入朝做官,待事事与男子齐平才能逐渐改变诸人对女帝的反对。
寥寥数语说来轻松,若真要大刀阔斧去做,也要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天下没有英主。而她穿越到此,萧祈安就在眼前,论军事才能自不如他。作为一名开国皇帝,自然不会将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若他如此,也不值得一干人马出生入死地陪着他。
人和:改革---势必要踩在例如后世程朱理学等等那些顽固不化之人的尸身上,开拓出一条血路来,才能坐稳皇位。日后传位给谁呢?只传女不传男么?能保证日后都是女帝当政么?
况且自己的志向也不在朝堂,与其整日里与那帮迂腐人精的朝臣斗心眼子,审阅晦涩空泛无用的谏言,还不如行万里路多瞧瞧真实的民生到底如何,为百姓干点实事来的实惠。
越想越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萧祈安英年早逝。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找出问题根源所在,也是保障自己的将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
陆南星犹如大梦初醒般起身,端起茶盏一口干了,命道:“阿硕招娣,咱们去外头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姑娘。”阿硕拦住她,“你先洗把脸,好歹也换件衣裳再出去也不迟?”
陆南星利索地脱掉穿了几日的衣衫,撸起衣袖洗了把脸。
阿硕瞧着盆里的清水变成了泥汤,阿硕嘟囔道:“姑娘不若腾出半个时辰来,我们两个这就给你烧水,好生洗个澡?”
谁知陆南星拿起面巾随意擦干,更换了衣裳,便马不停蹄地向马厩走去,边走边道:“我何尝不想好生泡在温热的水里洗个澡。现如今还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伤员需要救治,阵亡的战士们需要妥善掩埋,家属需要慰问。城中百姓的口粮所剩无几,还要派人去普会寺运粮回城。天气越来越热,城中也需安排人在大街小巷烧些预防疫病的草药。”
她们三人刚出大帅府就接到小山子派人送的消息:他们在清理南墙豁口的尸体时,发现了身中数箭的李老头早已没了气息,李妈妈得到消息后和两个女儿守着尸体哭的不能自己。
陆南星与阿硕许招娣对视后,脸色纷纷变了,三人朝着南墙疾驰而去,一路上不断听到悲戚的哭声和烧纸的火堆。
待从一排排尸体和前来认亲的人群当中穿过,看到伏尸恸哭的李妈妈母女三人,这才发现双目紧闭的李老头额间绑着一块红绸布,上面绣着“汉人永不为奴”六个黑字。
许招娣听到李家妹子哭着唤道:“阿爹你醒醒……阿爹……”这般场景,再次想到了父母过世的样子,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落下来。
阿硕这两日忙前忙后,李妈妈还贴心的为她留饭团在蒸屉里,每次都是等她来拿才离开厨间。娘仨一下子失去了家中的主心骨,这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
陆南星单膝跪地,扶住李妈妈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婶子,我与李叔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城墙上。他多番要求支援南墙,说就是想要痛快地杀贼,方可证明汉家儿郎也是有血性的。我拗不过他只得同意,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您怪我,我无话可说。”说罢流下泪来。
李妈妈早已哭肿了一双眼,闻言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姑娘,这老头子什么心气儿,俺最清楚。当初明明可以逃出宁州城的地界,去山里避难,可他偏生非要回来。俺知晓,他的心疾发作的越发频繁,不愿求医问药,只想着拿他这条命去换金贼几条命也值了。”终于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俺知晓,他这是不愿拖累俺们娘仨……可没了他……让咱娘仨如何活……呜呜呜……可怎么活啊!”
陆南星听着这番话心中钝痛无比,她用力抱着恸哭之下早已瘫软的李妈妈,柔声安慰道:“婶子,李叔完成了他的心愿离开的,他没有遗憾,唯一惦念的就是你们。有我在,便不叫你们娘仨饿着。咱们也让李叔在天之灵,安心的离去。”
“恩人,俺母女三人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你对我们一家的惦念。”李妈妈挣扎着带着两个女儿打算给她磕头,被眼尖的主仆三人拦住了。
这会子听到了轰隆隆的车轮声,这才发现小山子带着人拉来了好多板车和草席。只见他似乎也瞧见了陆南星主仆,略微与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亲自拉着一辆车来到了她们面前。
“表姑娘,属下不忍心看着阵亡的叔伯兄弟们被草席包裹草草下葬,花了半晌的时间将敌人的鹅车拆下来,组装了一些简易的板车,打算将他们体体面面的送走。”
陆南星颔首,“你做得很好。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地方,现在开挖了么?”
小山子说是,“自从萧大哥从后方包抄将敌人击溃后,清理了俘虏,兄弟们顾不上休息便自发地去大堤下面挖了长长壕沟一般的墓穴。”
在他的帮助之下,几个人合力将李老汉抬上木板车,中途遇见等着木板车的阵亡战士家属,在李妈妈的强烈要求之下,在木板车上给那位年轻的小哥腾出了位置,小山子拉着,陆南星与阿硕李妈妈母女等人在后面推着,让陪同的士兵们去帮助其他家庭,一行人朝着西门外行去。
正如小山子所说,西门外不但板车来往频繁,还布置了重兵把守。
在沿途路上,竟然还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樊二哥!”阿硕大老远看到樊青便喊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