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风从身旁飘过,负责守夜的士兵吧嗒吧嗒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阖目浅眠。
萧祈安飞身跃上参天古树,借着稍粗些的树干脚尖一点,越上了城墙。
“什么人!”守在城墙上的人是鸡头的手下,也是玄甲军的一员。见到萧祈安的那张脸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大大……”被他抬手制止,低声问道:“鸡头人呢?”
“头儿在在东门城楼坐镇,俺们已经与金兵抵抗了两日。”士兵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祈安,却被他喝道:“回去站岗,我自然能找到下值的人带路。”
士兵被他周深散发的凛冽气势吓得单膝跪地,连连称是。
在城墙上十步一岗的士兵都知晓了,他们大帅竟然犹如天降。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鸡头在萧祈安飞跃至城墙下时,刚好骑马赶了过来,“大帅!”
萧祈安见一旁有马,飞身上马后疾驰边道:“我去看看南星,船厂那边可还是自己人?”
鸡头拼命追着他,“两个时辰前我接到白束的消息,船工拼死抵抗,虽有死伤但还是咱们的人。多亏了元老板和夷人交涉,利用了火炮。”
萧祈安听到元诩的名字后,眉头蹙了蹙,“过会子我会伙同带来的玄甲军在天亮前包抄金贼营地,你看到后火速开城门,与我里应外合。”
鸡头兴奋地应喏,惊奇地发现,为何他知晓县衙在哪个方向。
萧祈安早已命贺云详细地将月港县的布局画了出来。
他要详细地知晓县衙的格局,以及月港县与船厂的距离。每当休战后开完作战会议之后,他总是会将这幅月港地图在书案上摊开,估算着同一个时辰,陆南星在做什么。
看着贺云写的信,幻想着她惩治循吏的样子和听到百姓爱戴的消息时,得意忘形的样子。
如今到了县衙门外,明明想见她的心非常急切,却不可避免地生出近乡情怯的异样感觉。
他照旧绕开了巡夜的衙役,跃上墙头看准正房的院内始终灯火辉煌,上下穿越间人已经落在了院中。
沈慈恩端着盆出来倒水,刚好与风尘仆仆的他撞个对面。
“大帅。”她看到日夜盼望的人来了,一颗心也随之放下,眼圈立刻红了,“陆姑娘她……”
“进来说。”萧祈安长腿一迈,径直往屋内走去。
因着元诩念及船厂是陆南星的命根子,想到她日后醒来若知晓船厂被金军烧毁时心痛的模样,他的心就钝痛不已。为此,他只得咬牙离开守了五日的人,带着人马回到船厂坐镇。
故而此时屋内只有元夫人与沈慈恩负责照顾陆南星。
当元夫人日夜替儿子忧心时,抽冷见到一个男人进了屋,下意识喊了声,“阿菟?”待细看之下,才发现此人周身散发着摄人的气魄,并不是自家儿子。
萧祈安进屋后,就被躺在床上的人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尽管他一路上尝试着压下忧虑,思虑过多次她会是怎样的状态,都远不及看到奄奄一息的她时,心中钝痛之下陌生的恐惧感。
“南星!”他大步流星地迈上脚踏的同时,握住了无数次梦中握过的手,却被冰凉的体感吓到脸色发白。
沈慈恩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立刻将元诩提到过的符水一事说了,“大帅,您是否要尝试。”
萧祈安刚要拔出匕首,就被元夫人拦住了,“稍等!”
她艰涩地说道:“那日我情急之下说出这个办法,却未来得及说出这样治病的后果。”
萧祈安还是划破了手臂,“我不怕任何后果。”
元夫人想到了儿子的一颗心若是就此错付了……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陆姑娘喝了你的血后,是何意解蛊毒,但在她同时也具有下蛊控制你的能力。并且,她若身体疼痛,你将会体验百倍痛感。”她看着萧祈安脸上并无一丝动容,咬牙说道:“漠北的完颜氏皇族祭祀文中曾有记载,有人被以此种方式种下蛊后,不治而亡,你也愿意么?”
沈慈恩听后,紧紧握住床帮。
她如何不知,萧祈安从不会感情用事且他的目标是天下归一。她自幼熟读史书,汉高祖也是草根出身,女人只不过作为繁衍子嗣的工具,又怎会放着开国皇帝不当,为了女人至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更何况,他还未登基称帝,更不会在关键时刻放弃自己的大好前景。
她毫不犹豫地下跪叩首,“大帅,求求你,救陆姐姐一命!元夫人所说毕竟是传说,做不得数。”她努力克制着不去瞪视元氏,生平第一次生出对一个人的怨怼之心来。
萧祈安听到如上所述后,知晓这位妇人所言不虚。他在漠北七载,自然也听过这类的传说。金人虽性子残暴,却不喜对自己祖先的经历夸大其词。
传蛊后,无故死去的人,都被认为是长生天的惩罚,方才能抵消他们无法救治族人的无能。
此刻,看着星眸紧闭的心上人,他才发现,内心深处对她的依赖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估。常年持剑的手,颤抖着抚摸她的脸。
若她不在了,自己会怎样?
第一百零四章
元夫人先前听闻沈慈恩唤眼前这位男人“大帅”, 心中惊诧万分。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儿子看上的,竟然是一名女土匪。
现今,眼前这位有着王者之势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化开自己的手臂, 往外挤着鲜血, 眉头从未皱一下……儿子若与此人相比,怕是希望渺茫了。不!她更应该担心的是她们母子的性命!
这两日,难保这些人猜不出她们的身份, 这不是明摆着羊入虎口么!
沈慈恩看到萧祈安如此痛快, 心中替她的好姐妹欢喜之余,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萧祈安见一碗血过半, 问道:“这位夫人, 多少可够?”
元夫人想到他是起义军首领, 但不知是哪个队伍,心中一颤, 忙道:“按妾身知晓的法子, 每次服药都要以符血为药引子, 直到病人恢复如初。故而, 一次取血半碗足够,再次喝药时再取。”
萧祈安说好,刚要扯下衣袍的布料, 就见沈慈恩早已备好了纱布。
皓腕转动间, 已经打开金疮药瓶准备往伤口上撒,却被他拦住了, “明日不好取血。”直接接过她手里的纱布, 熟练地为自己包扎后, 道:“我与鸡头还有要事,你们待在这座县衙内, 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要出来,保护南星最为要紧。”
见沈慈恩福身应喏,这才深深看了眼照旧昏迷的人儿,朝着元夫人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
鸡头紧随其后,低声道:“人马已备齐,一切按照大帅指令安排妥当。”
萧祈安“嗯”了声,却被他拦下,“大帅,您带的人马可够?你是先锋,属下只负责与您首尾呼应,用不了这么些人。”
“够了。都是精锐营的兄弟们。”萧祈安被他送至城墙边上,踩着马匹跃至城堞上,继而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找到在密林里吃草的马,疾驰回驻扎地点兵,趁着月上中天简短做了部署,一行人换上铠甲根据哨探指路,悄然来到将扎营的金军的后方。
“冲!”随着一声令下,他率先单手紧握长戟疾驰,铁蹄无情地践踏营中露天而卧的兵士,见其阻挡挥戟杀之。锋利的矛头径直化开大帐,便有跟随的属下跳下马围攻营帐。
紧接着,他听到属下长短哨声,这是暗语,示意首领不在此处。
萧祈安见到粮草处冒出熊熊火光,营地里的兵士奋起抵抗,便杀敌便鸣镝示意。
接到信号备战的鸡头,同时命鼓手敲起了振奋人心的进攻鼓声,打开了城门。
内外夹击的冲击,将本就没多少士气的金兵冲散被杀,眼瞧着一场战役在半个时辰后鸣金收兵,令当地偷看的百姓们惊诧不已。
而一直跟在萧祈安身边的将士们,则早已习惯他奇袭的作战方式,要的就是打个措手不及,令敌人来不及反应就被斩于刀下。
萧祈安站在残破的大帐外擦拭着带血的矛头,看着四处战火未熄的场面,命人将鸡头唤来,“趁着大伙儿士气高涨,带着人马去船厂支援。”
鸡头原来跟着樊二爷打仗时,总被当做小鸡仔子护在身后。这次好容易自己独当一面,本就没尽兴。听到还要支援船厂,就连他身边的下属都两眼放光。
“这他妈的金兵太不禁杀了,老子的刀刚拔出来,一个个下的屁滚尿流。”
“大帅就是天神下降,任谁看了不怕?”
“俺瞧着,徐海和吴起镇那两个孙子,日后看到大帅也是金贼这副德行。”
“行了。”萧祈安冷冷乜了他们一眼,“戒骄戒躁,打个小突击就能让你们找不着北?快滚!”
鸡头朝着嘴碎的几个人脑袋上各打了一下,推搡着被训斥后犹如霜打茄子的属下赶忙应喏后离开了。
萧祈安这才部署如何处理剩余粮草和清理战场后,带着一小部分人回了月港。
这时东方已出现了鱼肚白,迎着晨曦之中第一抹光亮,他们发现月港的城门大开。
在留守将士的带领下,县城里的百姓们也站在城外迎接他们,竟然纷纷欢呼:“驱除鞑子,换我江山!”
萧祈安从未曾想到,在这片被完颜氏控制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土地上,百姓骨子里的汉人血脉,仍旧念着收回故土,还汉家江山。
他缓缓拉着缰绳,停在了城外,朝着四方的百姓拱手,掷地有声道:“祈安必不负乡亲们的期望。”
虽说月港解围了,泉州一带乃至福建朝廷的兵力,都需要做进一步部署。
好在花不只先被罢黜,随后阿布罕并未预料到月港这步棋竟然是他萧家军的部署,这才被保护着仓惶离开。若真是召集了江浙行省一直虎视眈眈盯着他动向的精锐,这场仗还真不好打。
徐海与吴起镇也算是变相帮了他,形成了暗中的制衡。
一路骑行思忖着下一步的安排,转眼间便回到了县衙。
他来不及更换满是血迹的铠甲,下了马便径直进了屋。
元夫人自他走后,趁着熬药的功夫也思考了他们母子的后路。
左右逃难的身份也算是能派上用场,就算此刻被他派人制服,朝廷尚未灭亡一日,他萧祈安作为义军主帅就没有理由杀他们孤儿寡母,被天下人耻笑心胸狭隘。
虽说打定了主意,面上还是对他尊敬有加,主动说道:“姑娘喝完了药,时不时会呓语几句,比起前几日只能饮水要好上许多。将军去瞧瞧罢。”
萧祈安微微颔首,接过沈慈恩递过来温热的面巾,擦了脸和手,这才掀开帘子进屋,坐在了床榻前的春凳上。
他轻轻握住路南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陆南星感觉自己像是被封存在极寒的冰川之下,刺骨的寒意不断笼罩着四肢百骸。她想呼喊,却无法张开嘴。
在强烈的求生意识之下,她挣扎着动了动,在剧烈的疼通之下悠悠转醒。
最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盏熟悉的玻璃花鸟球灯,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那段美好的回忆。
她忍着疼痛,缓缓抬手轻轻触摸玻璃凹凸不平的彩绘,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只球灯是她十五岁及笄时,外祖母亲自去洋行带着她挑选的众多礼物之一。
当时,玻璃是个新鲜玩意。尤其这样造型别致的小灯,可以挂在拔步床内。每当夜晚来临之时,她都会将帐幔放下,在乳娘的催睡声中躺着观看球灯映射不同的彩光,带着满足的笑意进入梦乡。
这盏球灯伴随着她直到被选为皇后,动身进京当日。她将球灯摘下,打算带去宫里以慰藉思亲之情。许是她刚听闻父母在去京途中被起义军杀害,又听闻自己被迫与外祖母分离,且意味着日后怕是再无相见的机会。竟然失手摔碎了这盏她十分珍爱的球灯。
如今当它完整的出现在眼前,手上的触感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难道她再次穿越了么?!带着令人激动的疑问,她挣扎着扶着床边的雕花栏杆强行撑起身子,扯着微哑的嗓子朝外间唤了声,“阿姆。”
她竟然听到了格外亲切温厚的声音,“小丫头终于醒了。”
陆南星见一名银发簪翠玉,身着藕色万蝠纹褙子的老妇人在乳母地搀扶下急切地走了过来,潸然泪下,哽咽着唤了声,“外祖母!”这三个字,道不尽分别后憋在心里的苦楚和委屈。
方老太太从未见过一向欢乐犹如小家雀似的外孙女满脸都是泪水,眸中的悲伤是那般陌生,急忙歪坐在床榻上,“乖女,是不是做噩梦了?”满是皱纹的手习惯地在她背上来回搓磨,“不怕,只是梦罢了。”又看了眼乳母,不满地说道:“淮王世子也是,咱们星儿说要游船,他就带着去啊?结果还落水了。幸好咱们星儿会凫水,还顺带救了他!要不是因为这,星儿能病了这些个日子么?从小到大,何时见她这般病过,哼!”
乳母悄悄向陆南星使了个眼色,柔声劝道:“老太太消消气。不是奴婢要为淮王世子说话,游船是咱家姑娘张罗去的,用的还是红毛夷那边的什么船。那船奴婢从姑娘这儿见过彩色图样子,敢情那船细长又窄小,船头船尾还翘得老高。淮王世子出游,哪里用得他动手划船?甘愿被咱们姑娘当船夫,还被灌了很多什么葡萄酒,不落水才怪。要奴婢说,淮王没找上咱家,说不定还是世子为姑娘遮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