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头等人早已到达了月港。
原本这么小的县城突然来了那么多陌生人,势必会另百姓们瞩目,也会传到陆南星耳中。
好在有贺云,他行车熟路地将这些人安置在船厂,对外只说是他在回程路上招募的船工。这招十分奏效,除了鸡头平日里需要注意陆南星和沈慈恩的行踪之外,其他人均不必担忧身份暴露的问题,全部将关注点集中在造船上。
元诩根据他见过的佛郎机和满剌加的船只,再结合马力麻带来的图纸,经多方与夷人船工交涉研究,将新船的设计图纸敲定了。
整船长三十丈,宽六七丈,厚二尺余,排水量可达二三千吨。竖五桅,三层楼,船上配备了火炮十余门、大铳和鸟铳十几支,外桅下置二丈巨铁炮,发之可洞穿石城,震数十里。
当陆南星看到这份图纸,听着元诩口若悬河地讲解船上的大炮如何有威力时,内心遏制不住地惊叹。
那不就是后世所谓的‘红夷大炮’么?!她虽料到夷人的造船航海技术领先多年,但并未想到红夷大炮竟然在百年前就诞生了。
想到后世皇帝闭关锁国,在夷人眼中汉人除了知晓使用罗盘之外,并不谙航海技术,完全失去了与西洋船竞争的能力。
想到航运的快速和运输能力,她拈起笔,将开通漕河,疏通运河的想法,以及根据内陆河道的尺寸设计不同的粮船、以及运送马儿的马船、滇铜和黔盐日后也可经四川转到江河外运,还有川茶和蜀锦都可以通过航运,送至港口外销赚夷人的银子。
只有满足不同的需要,才能让航运技术始终保持在能够多运用的基础上,这样人们才能更加有动力去打造更先进的技术。
元诩看着她边看图边书写的样子渐渐入了迷。
自从花不只走后,在阿娘的帮助下,这女人逐渐体会到每日摘下面具的好处。一月内她升堂的次数过半数,这也算是大金朝非常勤勉的县官了。在后宅处理公文亦或前往船厂,索性用真容示人。
并不知情的外人,只道林大人有个妹子。
现在这个林姑娘的名声,丝毫不亚于林大人的官声。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
元诩抬头看向灯下的女子,见她歪头,星眸含笑与他对视,一袭青衫裙更加显得她犹如嫩竹般清雅可人。纤细的皓腕弯曲握笔,整个人就像是颇受夷人喜爱的女子闺阁肖像画。
“笑你长得这般好看,却还要扮丑面对众人。”
陆南星不顾形象地翻了翻白眼,“美与丑又有什么干系,能把想干的事做成就好。”
元诩走上前,蹿坐在书案上,在她“喂喂”地驱赶声中,扭头看向她,“在你眼里,只有船和银子。难道就没有别的?”
陆南星被他眸中侵略目光的威压之下,后靠在椅中,却仍旧与他对视,“别的也不是没有。此时的努力,皆为了日后的享受,一切都是值得的。”
元诩听着这话与自己想象的大有不同,“享受是指?”
陆南星挑眉,“我当你是姐妹,这才说的喔。我打算日后功成名就,养几名长相白净善解人意的‘小兔’们,陪着我大江大河四处游览,品尝美食美景,当然了,也可做暖床工具,这难道不是人间最美的生活么?”
第一百零一章
绕着元诩知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 也从未想过她竟然有这般思想……
“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
陆南星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眼神,“你非让我说,我说实话你又不相信。过这样的生活, 也不碍着谁, 用得着这般惊讶么?”
元诩见她的表情不似作假,联想她做的这些‘离经叛道’的事,也就不难想象, 她能有这种异于其他女子的想法了, “你是不是与夷人接触多了,思想上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那也没什么不好。”陆南星反斥道:“谁能解放思想, 令人们重获自由, 谁的理念就应该被广为传播。现今女子身上的枷锁还不够多么?凭甚女子不能封王拜相?我想生孩子就生, 不想生谁也无法约束。所谓七出之罪,为何不约束男人?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女子为何就不能?”
“我这辈子唯一想要做的, 就是尽我所能改善女子地位, 让更多的女孩子大大方方地走出家门, 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们想上学堂做官,也如男子那般平等科考。想做生意,就给予帮扶办法。虽然我知晓, 想要改变大家固有思想很难, 但只要肯去行动,终究会迎来那一天的到来!”
她的一番话, 另抱着户籍名册的沈慈恩犹如雷击。身后的贺云也听见了这番话, 转头看过去, 只见沈慈恩的眸中满是艳羡和崇拜。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也做此想么?”
沈慈恩转身看向他, “贺三哥,正因为你从出生那日起,开始体验身为男子的各种优待。思维也会随着成长的环境,逐渐接受男尊女卑的认知,认为女子主内是应该的。故而,你大抵不会站在女性的角度体会这种‘不公’给我们带来的痛苦。比如缠足。千百年来,女人为了男人一句缠足美观,就一代一代的用自身肉|体上的痛苦,和内心的创伤来满足男子的这个无理的要求。可男人们却为女性的这种付出,视为理所应当,这难道不是一种性别上的优越感么?”
她垂眸,努力遏制颤抖,尽量平稳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若问我是否也做此想。实话说,陆姑娘这番话没说出之前,我是不敢想的。礼教的约束之下,哪怕有丝毫所谓‘离经叛道’的想法,都是对父权夫权,乃至历代大儒们的不尊重。然而,自从我坚持选择离家追随陆姑娘至今,都认为自己的这条路选对了,她让我看到了后半生的希望。”
随即,她扬了扬手中的户籍名册,“我每日带着期待醒来,做的每一件事,看到百姓们的笑颜,都会心花怒放。人生至此,找到了活着的意义。这比嫁人对我而言,更重要的多。”
贺云见她目光坚毅又温暖,突然明白了大哥为何从不主动找机会向陆南星表白的原因了。
她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主见,说了,也许维持现有的关系都怕是很难做到了。
他只得苦笑着说道:“乱世之中,有幸遇见你和陆姑娘这般女子,是百姓们的福音。”心里虽说不是滋味儿,却也生出些与有荣焉之心,自己喜欢的姑娘眼光之长远,非常人女子。
可坐在屋内的元诩就没贺云这般隐忍,他并未反对陆南星的想法,只是觉得人生当中有未竟的事业,当然也有值得相守一生的人。
抱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干脆问道:“那你就没想过忙完事业后,找个人嫁了?”
陆南星上辈子就是被迫嫁入皇家,强行中断了她的自由,被迫与外祖母、舅舅骨肉分离。这辈子,她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没兴趣。”万千心思,只化作简单的三个字。
“我要去船厂找马力麻,你要去么?”她起身灌了口茶水,戴上帏帽就走出了屋子。
元诩只得跳下书案跟在后面,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和贺云如出一辙。
两个男人对视,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浓重的无奈。
贺云见一向眼高于顶谁也不服气的元诩此刻就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心中快慰又替大哥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心间。
相反,沈慈恩抱着户籍册走上前几步,带着笑意问道:“又要去船厂?”
陆南星见她手里抱着的名册,也笑眯眯地问道:“可是有事找我?”
沈慈恩“嗯”了声,“船工有一小半是外省人,我是想问,他们的户籍也要登记在册么?”
“要的。”陆南星想了想,带着商量的口吻看向她与贺云,“索性将他们的户籍住处上填船厂,在船厂里在根据总人数,从船工里面票选几名里长负责管理,每月工钱上多给一两银子算是酬劳。待日后归家,要向里长报备,再从衙门户房调取他的户籍带回原籍,如何?”
贺云思忖后觉得这也是个直接有效的法子,便道:“属下并无意间,具体细节与沈姑娘敲定后,再将最终的办法呈上。”
陆南星颔首,握了握沈慈恩的手,“我给你留了午饭,让厨房热一热再吃,还留了一份冰饮,小心贪凉。”知晓她苦夏,特意命人做了绿豆汤,又学着夷人的法子在里面放了些冰碎解暑。
沈慈恩温声应喏,看着她迈着干脆的步伐走向二门,心中无比踏实。
整个七月,陆南星几乎日日冒着酷暑往返于县衙-船厂之间。
眼瞧着战船颇具规模,她的心也一日日兴奋起来。又出了银子,让贺云去采买解暑的药茶和新鲜的瓜果蔬菜和海鱼,保障船工们的身体。
在工钱给足甚至好吃好喝相待的情况下,船工们也份外卖力,上下一条心,快速又精细地赶着进度。
不知为何,陆南星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她以为只是中暑了,沈慈恩多次要求她在家中歇两日再去。然而,随着造船工期过半了,每日都会随着建造过程,随时讨论一些最初设计时未曾想到的问题。
毕竟西洋船只考虑只是夷人的生活作息,不能完全照搬。
元诩见她带着帏帽,整个人还是黑了一圈,除了心疼,就只剩下日日夜里在家中偷着磨珍珠粉,在通过阿娘经手送给她,又不能只送一份,连带沈姑娘的那份也要做出来。
转眼间,到了七月十五那日。
船厂在陆南星的示意下,特意休假一日,给家中有亲人离世的船工们祭奠祖先。
当晚,据传说会在这日鬼门大开。原本到了夜间静谧的岸边,今夜四处星火点点,从不远处的山头上看过去,就像是天上的繁星落在海岸线上,场面极其壮观。
陆南星催促始终担忧地陪在他身边的白束,装作中气十足的样子命道:“我就在这儿等你,不过片刻功夫,又不会怎样。一应祭拜物品让贺云备好了,他在约定的地点等你,快去罢。”
白束见她强撑着推着他,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与元诩对视,拱手道:“拜托元老板了。”
元诩还礼,道了声放心。
陆南星转头看向他,“你为何不去祭拜元老伯?”
元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待见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疑惑,这才明白她问为何不去祭拜父亲。
之前是她从来不问,他也并不愿提起那桩令他从小痛恨到大的往事。如今,面对她时,已然做不到敷衍亦或是欺骗。
微暖的夜风夹杂着熟悉的海蛎子味儿,与她并排坐在一起,却头一次令他欲言又止,双手紧紧扣住膝盖,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说出他的身份,她会不会即刻起身离开,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陆南星虽说整个人在虚脱中有些眩晕,却仍旧能感受到他异常的沉默,遂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只是随口一问,若有苦衷也能理解。”
元诩闭了闭眼,艰涩说道:“在你这儿,我没想瞒着任何秘密。我只是担心你听完我的家世后,再也不理我了。”
陆南星终于力气不支,逐渐靠在他身上,喃喃道:“怎么会,你可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我……”元诩头一次见她如此主动,来不及欢喜,就见她的头顺着他的手臂滑落至怀中,像是失去了意识。
“喂!你醒醒!”他焦急地轻拍她的脸颊,只觉得她浑身冰冷的不像样。
“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啊!你别闹……”不管他如何摇晃,怀里的人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元诩凄厉地吹了声哨,双手托起失去意识的陆南星不管不顾地向冲下去,一路上遇见了他的手下,失控地大喊:“快去套车!另外派人去将月港所有大夫全部带到县衙!再派一拨人马去泉州请名医!”
白束正与贺云往回走,听到不远处像是元诩撕心裂肺地声音,他一张脸瞬间惨白,撇下一脸怔忡的贺云飞身就往元诩的方向疾奔而去,入目便是元诩怀里不省人事的陆南星。
“你对她干什么了!”白束额间青筋爆出,努力克制自己动手的怒气,伸臂就要从元诩怀中抢走陆南星。
元诩扭身躲过,目眦欲裂地骂道:“我只会比你更在乎她!她说话间人就晕了……她晕倒在我怀里,我怎能看着她有事!你别惹我,我现在慌的六神无主,谁敢从我怀里把人抢走,我杀了谁。”他犹如一头疯狂的狮子,抱着陆南星跳上了马车,大声喊着:“快!快点!”
第一百零二章
贺云牵来两匹马, 白束看都没看骑上就追随上马车。
要不是怕抢夺间伤害了少主,他从未怕过任何人。一路上他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联想到昨日收到花不只被看押的消息, 是否与少主有关?接替花不只的人, 还未查清身份。
“调兵!”他心中警铃大作,扬起衣袖放了一只信号弹。
这是首领危机才能发出的信号,半柱香后他四周来了七八名下属, 惊慌失措地问:“头儿, 发生了何事?”
白束的马速并未减慢,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的马车, “少主昏迷不醒, 阿大和阿二速回应天, 向大帅告急。阿三去找高兴,让他亲自跑趟应天, 你们分道去送信, 我担心花不只出问题后, 咱们被金庭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