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大老爷,您的意思是说,税收的银子不用咱百姓们掏了?”族老和里长们,面面相觑,惊讶地浑身颤抖,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正是。”陆南星含笑回应。
这不一般的两个字,仿若天籁,令在场的人为之欢呼。
不知谁带头,想要将陆南星抬起来,被眼疾手快的元诩一把挡在身后,张臂拦住,大喊道:“人太多,误伤县太爷日后谁还替咱们主持公道?!都散了罢!”
族老看着有人替对方咬了一口手臂,有人欢喜地连连跳脚,他抹了一把泪,颤巍巍地扬臂示意静下来,“咱们代乡亲们,给青天大老爷磕个头罢。”
众人无有不听的,齐齐站成十几排,对着陆南星下跪磕头。唬得元诩像猴子一样跳到了别处,可当不起这些村子里有话语权的老家伙这么大的礼。
陆南星知晓,若不受这个礼,他们也不能安心。只得抬着双手喊着:“起来。”生受了。
待送走这帮人,元诩叉腰问她,“你这接连做了这些事,花不只就算不想知道,也得必须知道了。”
“银子也没少,管我怎么出呢?”陆南星挥了挥手,继续回去忙活公务,“我还怕他不来找事。”
果不其然,几日后,公差前来收税银时,带来了花不只的信笺,三日后到达月港,并且命公差们前来布置接待事宜。
“您瞧,这月港也没有驿站和好些的客栈。不若大人您将县衙正堂让出来给花大人住,如何?”
陆南星故作为难状,叹了口气,“县衙年久失修,前日晚上本官就寝后听到房梁断裂的声音,让木匠查看,发现正堂的房梁木裂开了。若安排花大人入住,万一房梁掉下来,那可不得了。”她就是不想把屋子让给那个脑满肠肥的贪官。
公差一听,也不敢冒这个险,又不能安排大人住厢房,最终只得安排在县衙对过的公学里。
这公学还是前朝修建的,自大金开国后汉人不许科考,如今更加年久失修。
提到修缮,又被陆南星以时间赶,来不及为由。最终也只是派人打扫,略作收拾。随后,又着人在县城最大的酒楼预定了一桌席面。
待一切准备就绪,就听到了花不只的官轿距离月港县还有五里。
第九十八章
陆南星急忙更换官服, 沈慈恩主动充当了打下手的任务,替她整理衣襟又扶正官帽。
“小慈,我又得去饮酒, 心中甚烦。”
沈慈恩看了眼站在庭院中的白束, “有白大哥在,我总算还能放心些。”又将钱袋子塞入她袖中,不满地哼了声, “自听闻花不只下来巡视, 我就和你商量,让元伯母帮我也做一副面具, 这样就能陪着你了。你却不许。”
陆南星点了点她的额头, “小没良心的, 你是不知,那些男人喝多了黄汤, 当众猥亵女子, 也就我这样的粗人凑合忍忍算了, 怎么忍心你见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
沈慈恩叹了口气, “你这是把自己豁出去了,我也不忍心让你去面对这些腌臜事。”
陆南星见她面色含悲,赶忙拉着她的胳膊想要温言几句, 像是摸到了信笺。
沈慈恩这才想起, 忙拿出来递给她,“这是樊二爷托人带过来的, 是写给阿硕姑娘的。”
陆南星看着上
面歪歪扭扭的字, 像是孩童初次学字的笔力, 微微一笑,拉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 “我给阿硕留着,待她来信有确切消息了,再琢磨是不是派人送过去。”与沈慈恩一同走出屋外。
白束照旧一副清客打扮,低声道:“县衙所有大大小小的人员都在城门外恭候,敲锣打鼓万民伞也以安排妥当,并安排了几名里长准备敬献。”
陆南星说好,二人与沈慈恩道别,骑上马刚出县衙就看见元诩打扮的像平日里的贺云那般,身着松烟色暗纹文士袍,发髻利落,一改平日里胡子拉碴的形象,竟然颇有书生的味道。
只见他,笑嘻嘻地拱手,“陆不平拜见林大人。”
陆南星瞟了他一眼,“怎么,你这是想去自投罗网?”
“贺老兄办差回不来,大人身边总得有个管家跑前跑后,你瞧我这扮相还不错罢?”元诩得意洋洋地叉腰显摆。
陆南星哼了句,“差强人意,后果自负。”随即上了马。
白束方才听他自称姓陆,诧异地看向自家少主。
陆南星接收到他带着疑问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没透露真实身份。
白束见她竟然观察到自己的疑问,倒有些不好意思。
三个人疾驰在静街后的主干道上,待下马前行到最前的位置站定,就瞧见不远处尘土飞扬之中,百十号人组成一条长长的队伍逐渐靠近了城门。
“恭迎大人莅临巡视。”县衙里的老典吏拉长了声音,带头喊道。
随后众人在陆南星的带领之下,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直到八抬大轿缓缓从正门路过,在衙役的引导下前往公学安排好的下塌处。
陆南星屏住呼吸,在尘土中上了马跟在官轿后头,见花不只下轿子入内更衣,便按照规矩向管家送了拜帖和五十两银子。
管家摸着五十两银子,见到她故作皱眉,悄悄将其引至避人处,“林大人啊,您老怎能背着咱家大人擅自开海和建造船厂?这不是与朝廷对着干么,咱家大人就算有心要保你,也无法将手甚至皇城里头去呀。大人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您老可想好了过会子如何应对罢。”这也算是五十两银子的馈赠。
陆南星惊讶道:“多谢老兄提醒,下官办这些差事也是为了替咱们大人分忧。”
管家见他如此一根筋,着实不知该如何说他。这么好的一颗摇钱树,若是折在这上头,日后上哪里剥削去。
陆南星瞧出来他为难的样子,连忙道:“老兄莫要着急,下官刚好有一件立功的差事要禀告上峰。”
“哦?”管家狐疑地看着她轻松的表情,带着疑虑进去回话。
陆南星捋了捋衣袖,听到小厮通传,提袍迈入了正堂,拱手垂眸道:“下官参见大人。”
只听得蹩脚乌涂的官话带着不悦的语气,质问道:“你就是林有才?”
“正是下官。”
花不只拍桌,“哼,好大的胆子。胆敢未经本司允许擅自开海,与番商往来,视朝廷禁令于儿戏。林有才!你可认罪?!”
陆南星仓惶抬头,一张深目厚唇带着耳环的鞑子脸映入眼帘,“大人且听下官说明缘由。”
管家也适时劝道:“大人,且听听再做论处也好向朝廷交差。”
“看你还能狡辩出什么花样!”花不只瞧见了管家在书案后,向他比划了一个银子的手势。看在此人像是有万贯家财的份上,容他多说几句。他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无论如何也会将此人推出去,只不过要先将他的身家扣下。
陆南星老实拱手道:“前几日下官接到佛郎机商人的求助,说倭寇元诩又在无屿岛附近骚扰。下官本想着,只要不影响我大金子民,那些番商的命又有什么要紧。然,转日深夜,倭寇竟然上岸扫荡了附近的村落。”
“下官便想着借助番商的船队联手将倭寇制服,这也算是替朝廷解决了棘手的难题。省得朝廷派兵前来镇压,届时,咱们闽南还要出饷银,岂不是更加加重了大人的压力。”
花不只听得眉头一皱,竟扶着书案坐直了肥胖的身躯,“你说,元诩派人上岸烧杀掠抢?”
他质疑表情令陆南星更加确认了元诩透露情报的真实性,于是便道:“是,大人若不信可去派人去暗访潮水村的百姓。番商们听说下官允许合力剿灭倭寇,便利用三日时间等来了跟随的船只,利用佛郎机大炮,成功将无屿岛上的倭寇活捉十人。下官担心拖延辰光久了,倭寇会派人来救,便连夜重金雇佣镖局打手由管家押送上京了。”
“什么?!上京去了?”花不只唬得站了起来,“你如何不禀告就将人押送上京!”
陆南星惊诧之下故作害怕地后退两步,“下下官担心耽搁久了情况有变,倭寇并未赶尽杀绝,若来相救,这趟差事岂不是白干了。”
花不只急忙命管家,“速速去拍三拨人马分别在路上围追堵截,再去一拨人直接在通州要道蹲守,务必将人拦下。”元诩曾暗中派人送来好处,他这才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这些人上京后经三司会审,重刑之下透露出他与倭寇坑壑一气,皇上非要将他凌迟不可。
陆南星见他马上要大发雷霆,不紧不慢道:“大人若想追回这些人,下官有个更加省事的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花不只指着他,“速速说来,莫要吞吞吐吐。”
陆南星一副这是你逼我的,只得说道:“这些倭寇当初被下官审问时还说,他们的人早已暗中在京城内售卖抢来的夷国货,还颇受皇亲国戚的喜爱。若禁海番商就不来了,他们没得抢,只能抢咱百姓。若百姓也抢空了,那就只能往内陆去……”
“放肆!”花不只本就胖,再加上听到这些大逆不道威胁的话语,急的浑身都是汗,气都快喘不上来,“这些人胆敢恐吓老夫。”
元诩也在一旁附和着,“这原本没有草民说话的份儿,只是草民还听闻他们说,大人前后收了他们将近十万两银子。咱们听了都不信他们的屁话!谁人不知大人官声清廉,如何会与他们合作。林老爷一气之下就将他们押往了京城。”
花不只被管家暗中拽了拽衣袖冷静下来后,这才发觉林有才主仆一唱一和,算是咂摸出味儿来。
他们自然是知晓了自己和倭寇之间的过往,人估计多半也没送往京城,只不过是想暗中威胁他默认月港开海罢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面上缓和了些,“你说的对,老夫自然不会与倭寇合作,拿族人的性命当儿戏。追回来再做打算是有必要的。听闻你刚上任,就将足额缴纳了月港的税收,这证明老夫用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说着朝着北边拱手,“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嘱托。若能通过月港开海,带来更多的关税来填补我闽地的赋税,咱们也算是替当地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陆南星明白他的话术,“闽地赋税”,言下之意,就是要她月□□立支撑整个闽地的赋税作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条件。
想到若将他拉下马,再来一个只会比他更加贪婪,还不如卖他一个人情,换来月港的发展划算。更何况,闽地的赋税对于日渐繁荣的月港来说,并不是难题。
但她还是故作为难地说道:“这差事压力太大了,下官一己之力着实无法承担这么多的税银,大人也不想月港再出一个上吊的县令罢?”买卖东西也好,人情博弈也罢,总是少不了讨价还价这套。就算划价不成,也要让他明白这件事不容易办到,日后也莫要打着再增加差事的念头。
花不只算了算,的确很是艰难。但他带着气的命令已下,却也不好再收回。
管家上前笑道:“林大人是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咱们大人阅人无数,必不会看走眼。更何况,咱们大人最是心慈良善之人,届时若大人完不成差事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元诩暗自哂笑,这空头许诺就如同放屁那般。的亏自己当初厌恶与贪官污吏接触,暗中行贿也是让手下去办,至今狗官都不知他是何许样貌。哪怕今儿他这个所谓的大魔头,站在狗官面前,都无法认出他。
陆南星早将元诩眸中的不屑和嘲笑看在眼中,拱手恭敬道:“既然大人都如此说了,下官无有不办的道理。”
第九十九章
当晚在包房中宴饮, 花不只向一旁的管家使了一个眼色。
管家笑嘻嘻地朝着欣赏歌舞的陆南星拱了拱手,“林大人,前两日我们老爷的学生敬献了一批擅长音律的伶倌。老爷特意命小人留下两位, 赠予您, 足可见老爷对大人的重视。”
陆南星握紧了手里的酒盏,知晓这个人推拒不得,只得日后再想办法除去。只得起身, 恭敬地道谢, “下官何德何能,承蒙大人一番厚爱。”
花不只最讨厌汉人繁杂的礼节, 他摆了摆手, “快坐下, 莫要这般见外。”
管家随即朝着门外拍了三下手。
元诩见陆南星如此痛快就答应了,坐在她身后唇语问道:“你喝多了?为啥不想办法拒绝?”
陆南星趁着白束斟酒的功夫, 微微转头撇了他一眼, 警告的意味非常明显。
谁知她又敬了一轮酒后, 说好的伶倌却仍旧未见其人。
管家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在花不只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起身朝着陆南星道了声“失陪”,便打开门出去了。
元诩趁着花不只精神松懈地跳戏着身旁的乐妓, 故意将一盘润饼端至她面前, 低声问道:“原来你提前安排好了,方才还故作镇定。”
陆南星目光与他相交, 一副我真没任何安排的表情, 随后吃了口润饼。
元诩见她的表情不似作假, 正琢磨时,管家匆匆忙忙回来, 在花不只耳旁不知说了什么,唬得他猛地推开乐妓,阴沉探究的目光朝着陆南星直射而来。
管家遮掩惊愕之下的后怕,圆融地陪着笑脸,“林大人,那两名伶倌不知吃了什么,纷纷闹肚子。小人见他们频频出恭,这也无法伺候。只得养好了,再派人送到府上,您看……”
陆南星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拱手应道:“卑职谨遵安排,如何都使得。”
自从出了这档子事儿,花不只也无心宴饮,找了个由头早早散了,回到落脚处命人在外头看守,抓住管家就是一通排揎,“你为何不当场将他抓了审问?!肝胆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管家擦着汗,躬身解释,“老爷,先不提现在咱在人家地盘,万一狗急跳墙来了更多的人马围攻,小人的贱命不值一提。您这万金之躯,岂能折损在此处?再说了,咱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人是他林有才杀的。”
花不只横眉怒目,“不是他杀的,难道是老夫的人里出现了奸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