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被她的一番话听得心潮澎湃,即便是村子里耄耋老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官家小姐,纷纷举着手大声应和着,“好!好!”
李婶子抬头看向脸色红扑扑的,目光亮晶晶的陆南星,遏制不住地拉着元母的衣襟,悄声在她耳边说道:“阿姐,你这儿媳妇可真有能耐。阿菟娶了她,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兴旺世世代代子孙呐。”
元母一路从漠北逃难而来,蜗居在潮水村,也曾恼恨自己性子绵软,没有帮儿子争取他应得的所有。她死不足惜,儿子大好华年,却要被迫充当一名海盗,过着有今没明,颠沛流离的日子。
如今看到这位林姑娘,她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期待地想着,若儿子能得林姑娘的青眼,她就是死了,也能安心的上路。
第九十五章
元诩则不得不站起身, 朝着四面八方的人群拜了拜,“各位婶娘叔伯们,烦劳大家先各自散去回家吃饭, 容咱一些辰光照顾贵客。待过两日, 我在摆席请大家伙吃些鲜货。”
有人问道:“摆席总得有个缘由,莫非你与县老爷的妹子好事将近了?”众人听后哈哈大笑。
“别乱说。”元诩自认为脸皮厚,都经不起这般吆喝。直到元母站出来说了几句好话, 众人这才逐渐散去。
眼瞧着天色渐暗, 李婶子和张大娘也各自归家,元母见状先是将泡好的茶水端上了桌, 端着剩下的晚盘去了小厨房。
陆南星要去帮忙, 被她推了出来, “你是做大事的人,岂能在厨房里耽搁辰光。”
元诩见她脚步虚浮, 急忙起身扶着她的手臂落座, “你今儿可是没少喝, 我娘做的醒酒茶你喝两口。”见她少有听话的端起碗咕咚咕咚全部喝光, 打心眼里不想她这么快就离开,问了个他自己也好奇的问题:“你说的座船,是拉客的么?为何我从马力麻的图纸里没看到?”
陆南星有些头晕, 心里却很高兴。
她只是稍微做了些事情, 百姓们却很念她的好。这么淳朴可爱的人们,那些狗官昏君如何舍得欺负他们!正在感慨, 隐约听到元诩相问,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南船记》中曾记录,‘战船曰座, 即边营陆寨之帅幕也,号令之所以齐整也。’”
“别掉书袋。”元诩与她并坐在台阶上,见她长时间不说话,遂用手臂拱了拱她。
陆南星微微侧头,“阿菟,你很笨,座船就是大型战船。”她打了一个嗝,“我看了马力麻的图纸后发觉,在后世,水密船舱技术更先进,载重量更大。宝船桅帆也采用的硬帆,最多达到十二帆,比现今多了一半,并可昼夜星驰。”想起在广州码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座船的场景,她将手张开,“你不知那铁锚高大一丈,重达数千斤!”
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双眸似有光,仿佛那船就在她的眼前,令元诩当场愣住,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就说你大病初愈,不让你喝,这下可好,我非得被你那两个丫鬟骂死。啥前世后世,都开始说胡话了。”
村子里没有大夫,他看了看夜幕降临的天色,听到她咯咯笑说,“我总说我来自前世,其实那是后世……”闭了闭眼,起身就要抱起她,“走,我送你回县衙。”
陆南星索性放弃了挣扎,被动靠在他怀中,潜意识里觉得说出这样的醉话,真痛快呀,遂继续说道:“感谢老天爷,让我在这一世认识你。”剩下的一半,在她心里:你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对后世的影响能有多大……值得了……活这一回值得了。
元诩抱着她刚走至车前,听到这句话正在愣神,就见一道白影飞快从树上下来,站在他面前,极快又平稳地接过了怀中的人,“不劳元老板费心。”径直抱着人迈进了马车,随后听到一声哨令,马车径直向前奔去。
陆南星闻着鼻间若有若无的松柏香,渐渐清醒起来。她睁眼看过去,漆黑的车厢内,只瞧见了燃香被车帘外的风,吹得一闪一暗。
“白大哥?”
白束听着她酒后慵懒的声音,只轻轻“嗯”了声。
陆南星无声笑了笑,坐正了身子,“我方才说的话,你信么?”
白束在黑暗中侧首,借着车帘外隐约的灯火,看着她格外亮晶晶的眼睛,温声说道:“属下只想,少主这一生快活自在。”
陆南星倏然间感到眼眶刺痛,长吁了一口气,“有你们陪伴,真好。”
白束这段时日,白日里用差事来麻痹自己,夜晚经常睁着眼到天亮。终于在大醉一场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想得到少主和想要少主快活自在,他想选哪个?
答案不言而喻。
他也由此想开,永远站在她若需要,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方才那句话,说出来后,整个人都轻松多了。他也趁着机会,汇报差事,“少主,船厂的位置我与马力麻简单做了交流,确定了地点。他给了我一份更精确的舆图,我放在了你的书房。”
陆南星想到后世的《坤舆万国全图》,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夷人的制图技术咱们是要好生学学,这样还能对大帅的战略计划提供更多的助力。”
白束听她提到萧祈安,想到贺云带来的消息,言道:“听贺三爷说,大帅还在围攻应天,看来要用消耗战术。”
陆南星知晓应天这座城池作为历朝历代的帝都,自然城墙高耸坚实且不易攻破,叹了口气,“估计此刻樊青正带着人挖地洞,试图在城门下埋炸药。若是此刻能送过去几架红衣大炮就好了。”
“红衣大炮?”
陆南星含混解释,“马力麻提到过这种武器,据说炮弹打到城墙上,再坚实的都能炸开。”她暗中吐槽自己果然是喝多了,赶忙将话题岔开,“今日有很多渔民报名船工,我想,既然与夷人合作,还是提早建立造船公所,指定详细的章程,如何结算工钱、如何休班,这样也能保护渔民的利益不受损害。沈姑娘沉稳,公所起草章程我会与她详细沟通,外头组织方面的差事则由白大哥你来负责。”
白束说好,一一记在心里。
不过才过于三日,热闹的场景比她预想的还要提前了许多。
随着远近相邻听闻这个消息,船工的数量稳步的增加。为此带动了成衣铺子、木匠铁匠,将以往的太平巷挤的水泄不通。大家都想趁机拔得头筹,争取最好的差事。
陆南星亲自撰写了两份急递的公文后,决定召见马力麻,但因萨满未到只得往后延期。正在苦恼间,听得许招娣通报,说元夫人求见。
陆南星起身,亲自迎了出去,“伯母,阿菟这几日泡在船厂,怕是不能经常归家。您若腻了,何不搬来这里小住。即便我不在,阿硕和招娣也能陪您说说话儿。”
元夫人挎着篮子笑道:“我担心住这里影响两位姑娘做事。我来了,她们还要应承我,没得给人家添麻烦。”
阿硕赶忙说,“不麻烦,上次姑娘回来说您做的饭好吃极了。我还能和您学学手艺,姑娘到现在身上都没长几两肉。”
元夫人经她这么一说,果然瞧着陆南星细胳膊细腿,也心疼起来,“待我回去好好想想,能为姑娘做些滋补的食物,咱娘仨再好生合计。”随着迈进屋内,这才道明来意。
“姑娘也知,我和阿菟在漠北待过一段时日。这几日我挑选了几十种鱼皮,终于找到了鳞鱼的皮。”她小心翼翼地银盒子里拎出一张近乎透明的皮,“这种皮薄,应该更为透气。若可以用,你就能一日一揭,免得皮肤受损。”怕干了无法服帖,又泡回药草水中。
阿硕与许招娣惊讶地看着这张皮,一个个对元母充满了崇拜之情,“元夫人真是解了我们姑娘燃眉之急!”
陆南星也欢喜地握紧她的双臂,“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元母见她欢喜,脸上也止不住地笑,“鱼胶我也一并做出来了,让两位姑娘在旁边学着,不难。”她拉着陆南星的手,将其引至妆奁前坐下,对着铜镜内的人说道:“以往在漠北,萨满在岁末祭祀时,需要扮作已故大王的模样。这代表着大王显灵,保佑部落子民。祭祀不过才三日,可你却戴了这么久,想来就令人揪心。”
陆南星通过她的话,不由得想到萧祈安。
自从她穿过来时,他已在大帅府当马夫,并与沈三那些人混熟。想来,至少比她先来半载以上。如今,太平军内再也无人与他并肩,何必执着不肯露出真容,每日都要忍受着闷热不舒服的感觉。
她不由得问道:“元伯母,若戴上面具一二载都不摘下来,会是怎样的感觉?”
元母惊呼道:“姑娘可不敢这样做,老身在漠北时曾听闻一个传说。太|祖皇帝叔父的亲信曾冒充主君,试图挟当年还是幼童的皇帝以令诸侯。起初两载还真让他糊弄过去了,后来被政敌发觉他是假冒,遂令萨满将其面具揭开,却发现早已与脸皮粘连。对他恨之入骨的小皇帝亲自将其面皮生剥,血淋淋的场面至今犹在眼前。”
许招娣听得打了个哆嗦。
阿硕知晓个中缘由,心有余悸地看向自家姑娘。
陆南星则拉着元夫人的手,说道:“伯母,乱世之中,想要做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我兄长,他比我的差事还要艰巨。算来也有快两年没有摘下面具,您这么一说,我有些担心。”
元母本就对她一个女孩子,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买官后造船厂,暗中开海,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罪名,想不通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如今听到她兄长也如此……各地揭竿而起的义军这个大胆的猜测涌上了心头。
她捏紧了手中的银盒,一时间仍旧无法说出,我帮你多做几张的话。
陆南星见她表情像是担忧,心中一动,顺势说道:“伯母,晚辈没把您当做外人。我与兄长在这个世上无亲无故,就想做些对得起自己良心之事,即便不能善终好歹也算没白来一遭。您放心,我并不会将阿菟带上贼船。明面上,开船厂的总管事也是我的人。阿菟的身份,我永远不会告诉与官府相关之人,尽我所能保护你们母子不受牵连。”
元母见她说的情真意切,倒因自己有心隐瞒而心中难过,艰涩说道:“姑娘心意,我们母子都感念在心。阿菟想做什么,我即便想拦也拦不住。他……唉。”
陆南星隐约猜到她们母子与漠北的大家族有关,如此千里迢迢跑来福建避难……她想到元诩曾问她,是否与完颜家有勾连……他既然如此在意,难不成与皇族有世仇?
漠北至今部落间仍旧不合,只不过碍于完颜家族的铁腕,维持尚未撕破脸的局面。但随着朝廷式微,怕是各种姓之间也因地盘开始了争夺战。
到底是什么缘由,能让元母一介女流千里迢迢带着幼子避难到天涯海角?而这一切是否有借力之处?
第九十六章
陆南星安慰元母, “阿菟心肠良善,有您和潮水村的兄弟们在,他不会扑腾太远。这地方, 始终是他心里的家。”
元夫人感慨她与自己儿子认识不久, 竟然一眼看穿了他,继而想到揣测她的身份,一时间悲喜交加, 只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阿硕见她将泡在草药水里的鱼皮拿出, 手法虽谈不上娴熟却并未手忙脚乱,上胶的量不多不少拿捏的刚好。她与许招娣目光相对, 各自都有许多心里话想要交流。
陆南星看着镜中与往常戴面具时无二的面容, 透过鱼皮竟然能摸到自己的皮肤, 她满意地起身拱手道谢,“元伯母请受晚辈一拜。”
元夫人哪里能让她行礼, 赶忙扶住, “你救了我, 如今我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这下总能够睡得着觉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去给阿菟做饭,他好几天都在外头吃的, 今早走时特意说了想吃我做的菜。”
陆南星知晓这是怕留她, 向许招娣使了个眼色,陪着她边走边聊, 待到二门上, 见许招娣拎着一个食盒跑了过来, 见此处有县衙的小厮,说话也谨慎起来, “夫人,这是我们老爷让准备的烧鸭,您拿回去给家人添个菜罢。”
元母只得接过,又被阿硕亲自扶着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与三人道别,暗想:她身边的婢女办事能力,丝毫不亚于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若是起义军上下皆是这等人才,这难道预示着完颜氏的江山就快要易主了么。
陆南星正往回走,遇见了前来找她的贺云和沈慈恩。
“慈恩,你来的正好,这几日公所人员登记情况,可还顺利?”
沈慈恩惊讶地指了指她的脸,被拉过去悄声密语了几句。
阿硕是个藏不住事的,趁机拽了拽贺云的衣袖,示意有话说。这才将元夫人提到两年后面具无法摘下之事说了一遍。
贺云方才也见到了陆南星脸上的面具,还在想萨满未到,这面具是哪里来的。此刻再听到阿硕这番言辞,立即担忧地说,“好在自从高兴往返宁州后,沿路宿在何处都对下属做了明确规定。我带着信差一路上留下口信迎他们去,带着萨满亲自去趟应天瞧瞧大哥才能放心。”
阿硕只想与他分享刚知晓的秘密,却不想他竟然紧张至此,吐了吐舌头,“若姑娘知晓我多嘴,少不了又挨一顿骂。”
贺云勉强笑笑安抚她,“我自有办法将话题引至大哥身上,多谢你的告知。”他见沈慈恩说完关于船工公所的问题后,走上前拱手,“大人,属下有要事汇报。”
陆南星见他脸色凝重,见沈慈恩她们颇有眼色地并未跟过来,示意他进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