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别收到了大哥和顾师姐的信笺,大哥只是用暗语轻描淡写说仍旧在围攻应天,问咱们这边进展如何,姑娘可还顺遂。师姐却说,官邸在淞江的两淮盐运司正是汉人,暗中派人与大哥联络,可派兵支援为由骗开城门,条件是日后举国盐场皆为他管,还有……与其结为姻亲。”
陆南星笑问,“顾姑娘为何大老远巴巴儿的告诉你?”
贺云偷瞄了她一眼,“虽说我这个想法有些小人之心,但我也着实找不出更加有说服力的理由。”见她示意继续,只得说道:“顾师姐知晓我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又随着你办差,这件事定然会说给你听。”
“是她太高看我了。”
“姑娘是否考虑劝大哥?”
陆南星眉棱骨一扬,“大帅曾说,在他心里,国事私事泾渭分明。不必谁说,他自会权衡取舍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作为下属,我远在福建办差,此时建议会被认为手伸得太长。不妥。”
她更是直言不讳道:“顾姑娘不想大帅同意联姻,许是出于她想与大帅一生一世一双人。且不说大帅日后是否会一统江山,即便占据几座城池称王坐拥雄兵,娶几房姬妾也并不会有违纲常。这些难道她不知晓么?你还是想办法劝她,既然想当大帅的女人,就要做好与人共享夫君的准备。用急件送来的信笺涉及泄露机密,若有下次,我会如实上报。”
她才不会凭空担责,真是笑话。
贺云有此一问,也是想替大哥试探下她的反应。
结果……看着她如常冷静、条理清楚地答复毫无个人情绪在内,照旧熟练地批改公务,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沮丧。
他只得应是,“还有一事,属下瞧着县衙各房办差认真,眼下还未有新的差事,想着应天雨季快要来临,担心大哥的面具也像姑娘这般脱落,想着萨满若被带来,不若我亲自回去一趟,将她送回,也瞧瞧应天的情况如何?”
陆南星放下笔,指着自己的面具,“这是元夫人想出来的法子,用鱼皮做成,比之前的面具要薄上很多。她答应多弄一些,便可每日更换。只是并未告诉我确切日期,这样罢,你先去拦截萨满,让高兴回来。随后我这边拿到更多鱼皮后,再让高兴连同我要在沿路设立驿站的位置图一并给你带过去。”
她又命阿硕拿出一半的银票交给贺云,“回去的路上先买个身份,若是客栈所属朝廷地盘,先买下或租赁占上,再做打算。”
贺云依言收下,见她事事不忘想着大哥,心中总算好过些。拱手道:“我去瞧瞧后,即刻返回,姑娘这段时日多加小心。”
陆南星颔首,“不急,看看大帅那边有何安排。”
“不。”贺云坚定地拒绝了,“我正在整理户籍名册,打算按照宁州的框架在月港也开展施行。日后,一座城池接连一座城池推着走,待大哥收复汉家河山,我汉家子民的人数也就清晰明了了。”
陆南星听了这番话,这才好生打量起他。
人虽晒黑了,比以往少了些书卷气,但看起来更富有朝气。目光中少了些举子时的清澈,却多了沉稳的练达。萧祈安若看到他这个三弟,欣慰之余是否也会给她记上一功。
贺云见她从未用这种目光打量他,一时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陆南星就像看到自家养的小猪仔长大了那般,夸奖道:“我来到这边一直忙前忙后,也并未给你任何建议。你能将如何管理一方百姓,时刻放在在心中琢磨,想必大帅见了也会欢喜。”
贺云能的到她的夸奖,裂开嘴发自内心地欢喜,不禁说道:“你的言行举止,无时无刻不在教我。”
“好啦,互相吹捧浪费辰光,快回去好生准备,明早便走罢。”陆南星朝他挥了挥手,又喊了阿硕和许招娣,“陪我一同去见马力麻。”
三人登车后,来到了船厂。
看着原先荒僻的浅滩,在几百名光着膀子干的如火如荼的船工劳作之下,也变得生机勃□□来。
听着铁匠打铁强有力的声音,穿过喊着“呦呵”拆船板的队伍,陆南星的心情越发大好。
她大老远就看到一位身着中原服饰,却深目长鼻,毛发皆赤的夷人,正在和传教士打扮的夷人正在说着什么。
阿硕惊呼道:“姑娘,你快瞧!那人的头发咋是红色的?莫不是《百鬼记》里的妖怪?”
“还有旁边那个穿了黑色袍子,带着白色围脖,脖子上还挂着闪光的大链子,难道他们西洋也有黑白无常么?”许招娣的联想能力丝毫不输阿硕。
陆南星忍下扶额的念头,“夷人也分很多国家,也有人根据国家的方位称呼他们东洋人、西洋人。等过些时日,你们还能见到倭国人,一眼就能分辨和咱们不同。”
许招娣听着入迷,“他们国家长什么样子?也有皇帝么?”
“都有君主,只不过称呼不同罢了。”陆南星不禁感慨,前世亡国之前,洋人用火药制造炮弹御敌,朝廷却用它做爆竹敬献神佛;洋人用罗盘针海上航行对外贸易,朝廷却用它看风水,选陵寝;洋人忙着变革,朝廷的变革却亡在了党争之下……回忆不可避免地将心底的无名火勾了出来。
“那为何,他们国家的皇帝让他们来咱们这里做生意?”阿硕不解地问。
陆南星只能说,“国有国运,命数该绝,任谁来都无力回天。”即便萧祈安穿回亡国之前,在国家凋敝,党争遍布,外敌环伺,内乱横生,王师散乱之下,他也无力回天。
她走进马力麻,笑着用夷语寒暄,“我是月港县令,前两日有恙在身,怠慢了您望海涵。您对船厂还有何提议,咱们可以详细谈谈。”
马力麻立刻学着当地人生疏地拱手,咧着一口白牙笑道:“林大人竟然会说夷语,这下交流起来再无问题。说实话,我还担心元诩这家伙从中作梗,不给我当翻译。”说罢又将身边的人给陆南星引荐,“这位是我的朋友金尼克,就是他画了世界地图。”
陆南星目光一亮,“能否将阁下所擅长的测绘学说,给我们一本。我想翻译后,也讲给学子们。”
金尼克没想到这位朝廷命官竟然如此尊重他,这与马力麻之前介绍的官员大不相同,他高兴地说,“能为阁下效力,荣幸之至。若您允许,我将在此地传教的同时,也可开设学堂,传授愿意学测绘的学生。我还带来了《几何教术》如果你们的学生有兴趣的话。”
第九十七章
陆南星自然照单全收, 又有些担心太过于生僻的单词她不会,便道:“若本官同意兴建教堂,并且像百姓们正确宣教, 你能否同意指导我将这两本书翻译成汉字?”
金尼克没想到月港的县令如此好说话, 在泉州兴建教堂都没能通过花不只的首肯,他高兴地络腮胡子都飞了起来,连连说好, “阁下若需要, 本人随时都能效力。”
马力麻又拉着她谈了关于他们国家商船能否增加来港的数量,还有他们国人的货物, 胡椒苏木之类在前世时也十分抢手的西洋货品。而此时, 在江浙一带还未发展桑田, 生丝这项出洋的主要产品由于战乱,只得暂缓开展。
而在当时号称“土布出洋”的棉布, 畅销之大足足养活了松江府的农业经济, 当地甚至出现了棉七稻三甚至棉九稻一的局面。不但如此, 棉花种植也来带了纺纱织布的效益, 妇人们在家中就可接活成为了家中来源的中流砥柱。
陆南星想到这一路往南,并未在田地里看到棉花种植。那也就是说,此时的棉花种植还在西北地区, 而崖州黎族的棉纺织技术也未来得及传入到中原。
她压下心底的兴奋, 拜别马力麻一行人,在回去的路上思忖, 这趟崖州的差事要谁去办, 更稳妥。
刚回到县衙, 就接到衙役通报,“大人, 泉州府送来公文。公差说有花大人的指令要当面告知您,人属下已安排到签押房喝茶。”他又加了句,“赏银也给了。”
陆南星“嗯”了声,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他后,径直回到书房,这才命人传公差前来。
公差还未来之前,就听说月港县令出手大方,今儿果然见识到了。他笑嘻嘻地请了个安,“咱们大人一直惦念着林大人在此地可还适应,差事办的如何。”
陆南星拱了拱手,“多谢上峰惦念,各项差事不敢怠慢。”
公差喝了一口茶:“花大人此次让卑职前来,还有一事。下月中旬各县上缴税收,不知林大人可有难处?”
陆南星心知,这是花不只暗示。想必他认为月港崇山峻岭田地稀缺,又赶上海禁,两千两的税收对哪一任县令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对她而言,仅仅马力麻请求船厂日后承办他们商船的维修费用,就能年入万两银子。区区两千两税收,对月港来说,又如何算事。
这名公差此刻提到这些,自然也是为了剥一层皮,赚足他那份好处。
可她明知,却并不打算浪费这一份银子,故作不懂,“花大人是怕下官无法按时缴纳税银?这距离上缴还有半月的辰光,下官定会加紧收税,绝不令大人忧心。”
公差听闻她的一番话犹如吃了个苍蝇,一时间猜不透是装傻还是真傻,只得忍了,拱手称是,“大人心中有数便可。”
阿硕看着公差的背影,连连冷笑,“谁给他的脸,就差公然张嘴要银子了。”
许招娣则忧虑地说道:“若是上边发现咱们造船,岂不是又得敲诈更多的银子?”
陆南星根本不甚在意,扭头问道:“崖州有个差事,我在想让谁去,你们也提提意见,如何?”她将方才思虑的说了出来。
没想到阿硕竟然主动说道:“姑娘,我去行么?”每日看着沈慈恩忙碌的都是正事儿。她也想正八经的办差,找寻自信。再说,崖州山高海远,说不定回来后她也瘦下来了。
陆南星看向许招娣,“招娣,事关重大。你若能舍得小七,不若也陪着你阿硕姐姐去趟崖州罢?你们两个一静一动,有任何事也可以商量着来。”
许招娣知晓她从不以身份压人,办差都会听从她们的意见,便看着阿硕道:“我愿意陪着阿硕姐姐走一趟,以她为主。”
陆南星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将二人唤来桌前,又详细地画了棉花种子,种植后的样子,以及崖州本地棉纺织布所用的织布机和花样。
三个人叽叽喳喳说到东方鱼肚发白,这才打着哈欠小憩了会子。
随后,陆南星给了她们几日准备,又妥善安排了三十名暗卫跟随,带上银两出发。
自从她们走后,小七都不愿回来了。
看着昔日欢声笑语的小院,如今空落落的,陆南星也觉得不适应。
这半月,她有事无事就跑到船厂去观摩。要不是带着面具,约摸也和元诩晒的一样黑。
没有阿硕送饭,她在船厂就和船工的家眷们一同做饭,赶上什么吃什么,也不挑剔。
元诩看着她变回女装后,也学着嫂子们头戴碎花头巾,腰上围着围裙,颇有刚成亲小娘子的感觉,端着食盒坐在她旁边的石阶上,低声嘲笑道:“你还真是可男可女,可杀伐果断,也可邻家厨娘,你到底有多少面?”
陆南星看着石阶下一群群休息的船工,又转头回望他,“你也有很多面啊。在元伯母面前是撒娇的儿子;在夷人面前是凶狠的海盗;在朝廷面前你是倭寇头子;在自己人面前,你是细心的老大;”
“那在你面前?”元诩咬一口刚蒸出来的馍,不紧不慢地嚼着,目光戏谑地看着她。
陆南星扬了扬眉,“弟弟。”
元诩恨恨地咬了口手里的馍,“那白束呢?”
“兄长。”陆南星一副你也这么八卦的表情。
元诩再问,“那你认识的男人当中,有在你心里和你是平等的么?”
陆南星听到这个问题,脑海中想到了萧祈安。她故作不耐烦地横眉一瞪,“说正事,估计过不了多久,花不只就会知晓月港这边建造船厂。这件事也瞒不住,但我有一计,需要你的配合。”靠近他,低语了几句。
元诩惊讶地看着她,“这些消息,你如何得知?”
陆南星只笑笑不说话。她借鉴了后世的锦衣卫,白束的人手逐渐扩张,平日里但凡处理这些庶务,都会让小七旁听。
解答造船的用处,带着他看图纸,如今也准备待翻译后的几何学和地图测绘技术,也要陆续传授给他。小七日后出息了,在萧祈安面前的筹码就又多了一层。
一切皆按照预先的计划顺利进行,半个月后的税收陆南星完全没考虑过找百姓们索要。
月初,各村的里长就在窃窃私语,等着县太爷何时派遣户房和衙役下来收税。谁知等啊等,等了十日,也未见衙门中人的影子。他们还替陆南星担心,怕他不知上缴税收会被罢黜,刚建的船厂会被遭到强拆。虽说他们计算后,根本无法缴纳两千两银子的税收,却还是经过一番商议后来到了县衙。
陆南星听闻十里八村的里长都来了,命人将他们全部带到政事堂,那地界大。
看着乌泱泱的人,听着为首的族老提到税收的事,笑道:“乡亲们费心了。自从禁海后,百姓们苦于生计,本就穷困。本官既是月港县的一方父母官,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因为缴税而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今日也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税收的两千两,本官已经从夷商缴纳的商税抵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