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撇了他一眼,对刚陪着小七回来的许招娣说:“去瞧瞧咱们的库房里,有没有上好的老山参之类的补品,还有素净些的布匹,一并装车等我。”这才对着元诩说道:“你先在院子里等上片刻,我还有些公文尚未处理完。”
元诩见她随意对自己发号施令,毫无脾气。只得弯下腰看着目光不善的男童,问道:“你是何人?”
小七从挎兜里掏出一捧瓜子,反问道:“你又是何人?”颇有萧家人的看不对眼就横眉冷对的劲儿。
元诩抱臂看着他,嘴角微牵,“嘴挺硬,对我胃口,来,我考校下你的功夫如何。”
小七嘁了下鼻子,抽冷猛地将手中的瓜子洒向他,趁着元诩伸手挥落的功夫,伸臂提起挂在紫藤架上的长矛,朝着他就刺了过去。
“好功夫。”元诩脚尖一提,踩着矛头跃至他身后,如此循环往复,一大一小在院子里飞来喝去,唬的阿硕以为二人不和打起来了。
“这是闹哪出?”
元诩热了身,这才一把握住小七的长矛,顺势一提将他震开,径直将长矛飞入院子里的武器架子上,“今儿就陪你玩到此。”
小七不服,赤手空拳上来就一掌劈下,被元诩连人带胳膊提溜起来,不服气地喊道:“我打不过你,我师父我六叔你各个都不是对手!”
元诩将他放下,“你六叔是谁?师父又是谁?”
小七哼了声,“我六叔是大……”一把被阿硕捂住了嘴,半拽着拉近屋内。
陆南星哀叹一声合上公文,刚好听到回来复命的许招娣说:“姑娘,物品均已备好,放入马车里了。”
“甚好。”她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白色男子装束的打扮,并无不妥之处,便道:“我去元家一趟,晚饭不用等我。”
阿硕想到白束的叮咛,急忙问道:“我去将白大哥唤来。”
“不必了,他另有差事。”陆南星顺手摘下了帏帽,摸了摸小七的头,“晚上给咱们小七多做些肉吃,吃饱了不想师父。”
小七伸着脖子看了眼外头,嘟起了嘴,“我更想的人,阿硕姐姐不让我说。”
陆南星在他耳边悄然说道:“晚上回来给你讲,你六叔攻打应天的事,精彩得很。”
小七高兴地连蹦带跳。
陆南星这才安心地出了门,示意元诩也乘坐马车。
元诩知晓她有话要谈,果然落座后,听她说道:“你真认为造船图纸花费千金,是马力麻为了报复?那是因为造船至少花费千金,岁末修辑又要花至少五六百金。就连他们这样的番商,都要租船行商,且要三成的货源来支付船资。此外还不算备货、打点官府以及各种生活开销,最后还要面对你这样凶悍的海盗。”
“和你玩笑罢了。”元诩大喇喇地瞧着她,“你这事事皆清楚的样子,完全不像从北地买官的身份。至今为止,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你这般行径,对得起咱们过命的交情么?”
陆南星主动拿为他斟了茶,“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在敌人面前暴露破绽。等日后我弃用了林有才的身份,你自然会知晓。现如今,随你怎么称呼。”
“林阿猫也成?”元诩眯起眼睛打量着她,“我对你的身世不感兴趣,只问一句,你与完颜氏有无瓜葛?”
陆南星见他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目光中有期待也有警觉,遂笑了笑,“我到觉得你的长相颇有皇族的血统,你反倒质问起我来。”
“不要左顾言他,回答我。”
陆南星抬着手,“我发誓,我与完颜家毫无瓜葛,在朝廷里也没有依附谁。若欺骗你,惩罚我造船失败,身份被揭发?”
元诩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到手心出汗,他悄悄在衣襟上抹了抹,这才端起了茶盏,“你说我就信。只是,你为何要一掷千金造船?即便要组织船队远洋从商,正如你所说,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去买个县令。”
陆南星摇头,“我若说造船的缘由,与我打算逐渐开放月港的海禁,让百姓们过日子有盼头意义相同,你肯定不信。”
元诩不否认,“你开放海禁,瞒不了花不只。那帮商人彼此勾连,犹如闻着味的苍蝇。一旦知晓月港的生意比泉州好做,不会红着眼看别人发家。”
陆南星颔首,“我早已想好了办法,不怕。”
“你这女人,既然这般能耐,我还有个赚朝廷钱牵制花不只的法子,要不要试试?”他不等问,径直说道:“据皇宫太医说龙涎香另有他用,媚药中此为第一,皇帝便命花不只暗中搜罗此物,悬赏每斤一千两百两银子,每斤可赚五百两。”
陆南星喝着茶瞟了他一眼,“你这海盗当的,都知晓皇家秘辛,只怕身份也没那么简单罢。”
元诩只是笑,却不想欺骗她,“如此,咱俩又扯平了。”看着她低头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听着像是计算造个船厂需要多少银两……却怎样都看不够,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感到陌生又兴奋。
自十五岁开始接触海盗营生至今,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也逐渐与福泉二州从事走私的富商家族来往密切,也不乏见过大场面的女子。甚至倭国女子,也有过接触,但都未“林阿猫”给他的印象深刻。
不知为何,看着她再想起马力麻,以往积攒的怒气早就化于无形。他甚至觉得未来无论做些什么,都有了陌生的期盼……
陆南星算好后,抬头发见他垂眸嘴角漾着笑意,异常的安静,反倒有些不适应,没话找话问道:“你上次说的鱼皮,是能吃么?”
第九十四章
元诩卖了个官司, “受阿娘所托,无法提前告知。”他转头看到车窗外,指着海岸边上停放的平头船, “朝廷花了银子, 强制改船,怕不是为了禁止渔民私卖商货,而是为了出不了海, 逼其另谋生路罢。”
陆南星也看向外头, “你说的没错,死几个人换来地区的稳定, 多么划算。若将这些船, 改回海船, 浪费的木料能有几成?”
元诩不敢相信地问她,“若你同意改回海船, 银子的问题我来出。只是, 花不只那边你如何交代?”
“嚯, 元老板果然财大气粗。”陆南星无法告知他自己的计划, 只道:“兴建船厂的人力,还需要沿海各村出人,权当除了工钱之外, 另外感谢的礼物罢。”
元诩还要说话, 就听到驾车的亲兵问道:“元老板,进村后如何走?”
陆南星抢先说道:“村落里怕是路窄, 咱们还是下车步行罢, 免得惊扰了别人。”事实上, 她是想看看潮水村百姓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一路闻着各家晾晒的鱼干味道, 打量着篱笆内兴建的木制房屋,虽说比不上前世沿海居住渔民的砖瓦房,却也比宁州城外的村落好上许多。
“平头船无法去远处,为何家家户户都有鱼干晾晒?”陆南星思考着问道。
元诩傲然自得地说了句,“我送的。”
当初他们母子走投无路,被潮水村的渔民们收留。男人们负责将破落房屋修缮得能住人;女人们从各家拿来不用的被褥和家具;阿娘和他就在这个小村子里住了下来。
如此大恩,在朝廷强制改装船只之时,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犹如家人的渔民们活活饿死。
海盗的营生之所以能干的风生水起,也和他心里无时无刻背着全村老小性命有关。
若不是他尚背负无法释怀的仇恨,真想守着阿娘和心爱之人,在这处人民淳朴生活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生活一辈子。
陆南星见路过的百姓主动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便知,他是那种有口饭吃,绝对不会让邻居饿着的人。
还未走到家门口,元诩就看到邻居的张大娘和李婶子在帮着母亲切鱼摘菜,一片欢声笑语。
自家小厨房的烟囱冒着炊烟,他身边的女子顺手摘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粉花在鼻间嗅着,一切都是梦里都不敢想的美好画面。
“阿菟回来了。”两位婶娘急忙用围裙擦了擦手,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陆南星憋住笑,“阿菟,大虫的意思么?”
元诩迎上她戏谑的目光,用力在其额头上弹了下,“不许嘲笑,林阿猫!”冷不防眼前飞来一朵花,他微微后仰,双手利索地接住,挑眉谢道:“多谢姑娘相赠。”
“阿菟,这位就是元阿姐说的姑娘?”李婶子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在村子里从不和小女娘一起玩。自从他主动带领村子里的壮丁干起了营生,也有很多四里八亲的想把自家姑娘说给他,但他从来不见。以至于邻里之间唠家常时,总有人说阿菟去了很多地界,见到了很多大家闺秀,哪里还瞧得上村子里的女娘。
今日得见他身边这位身着男装的高挑女娘,通身的气派自然不能与家门口的小娘子相提并论。
两个人都替元母感到欣慰和欢喜。
陆南星见两位大娘的目光像粘在了她身上,心里只觉得好笑,却也知晓,村子里的人淳朴,不懂那些弯弯绕的礼数,直来直去省了很多麻烦和口舌。
元诩大大方方地先为陆南星介绍了长辈,随后说道:“这位是林姑娘,林老爷的妹子。这两日林老爷的身子骨不太硬朗,特意交代林姑娘多走访民生,瞧瞧百姓们吃住如何。”刻意忽略身旁犹如刀锋的目光。
陆南星只得福了福身,“劳烦各位。”
李婶子唬了一跳,“是新来的林大人家眷?俺们只听说这位官老爷是个体恤百姓的,还说要把平头船改回来。这如今见了林姑娘,更加相信传言是真。日后出海有望了!”
元诩被陆南星拽着袖子拉到院角,心道完了完了,听她低声质问,“合着你这是先斩后奏?!”赶忙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掐指一算,你定然得问改回来需要花费多少物料。这我哪里懂,只好先了解。呃这一了解,他们就以为官府同意改回来……要说这也不完全赖我不是?”
要不是因为她人在元家的院子里,陆南星早给他两下子,冷着一张脸道:“我不是说了么,有事商量后再落实下去。下次你再如今日这般,我才不会给你台阶下!”
“好好好。”元诩见母亲等人频频往这边看,连忙拱手作揖,“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
他这副情形被元母看在眼里,有种自家刺儿头儿子终于被拔干净的感觉,心中欢喜的面上也带了出来,又不好意思过去打扰,只得训斥自家儿子,“阿菟,你不许欺负林姑娘!”
元诩叉腰翻了翻白眼,直接摆出一个请的姿势,“还请姑娘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陆南星想着来意,乜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走向元母,指着院外亲兵手上的物件说道,“元伯母,仓促之间也无法周全,这一点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元母在两位邻居的艳羡之下,埋怨地看了站在姑娘身后的自家儿子一眼,笑道:“多谢姑娘惦念,只是粗茶淡饭,还望姑娘莫要介意。”又招呼两位娘子落座。
“怎么会,元伯母权当我是自己人,不用那般客套。”陆南星等着长辈们都坐下,才入坐。
元诩想坐她对面,却被好事的李婶子占了他心仪的位置,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陆南星身侧,听着她向两位婶母问道:“我初来乍到,这一路之间峰岭连绵不断,山地丘陵过半。若不能出海捕鱼,怕是终日劳作种些粮食也难维持生计?”
张大娘自家有两艘平船,赶忙抢着说道:“姑娘说的极是。俺们村子山多田少,每岁皆要挑着扁担翻山越岭,从临近州府购买粮食。时逢老天爷不赏饭苛捐杂税逐年增长,头几年能出海贴补家用,还能勉强过活。如今要不是……”被李婶子暗中拽了衣角,这才咯噔一下,将后半段话咽了下去。
陆南星含笑的目光睃了身侧的元诩一眼,知晓后世福建变乱之根本,追究根源在百姓迫于生计,才勾引倭寇。若想杜绝,唯有提高民生这一条路。
如今张大娘的试探,也代表了月港县的万千百姓。
她主动往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言道:“晚辈随哥哥来到此地后,虽见街上店铺大多都关了门,却依旧能窥得往日的繁华。这一路上,也看到了许多船只被弃用,终将成为一堆朽木。导致百姓们生计败落,实则为朝廷毫无缘由的政令。往来官员,只为中饱私囊。哥哥自幼读圣贤书,因朝廷不开科举,不重视汉人,这才万不得已走上了捐官的这条路。我们家不为中饱私囊,只为在有限的能力之下,为父老乡亲多做些实事。盼望着日后当政者能知百姓苦,顾念民生在先。”说罢,端起碗敬在座之人。
元伯母万分感慨地端起了碗,欲陪饮,却被元诩按住,“娘……”她毫不犹豫地拍落儿子的手,“姑娘的一番话,难道不值我干了这碗酒么?”
李婶子也是个豪迈的人儿,知晓元诩是担心元阿姐身体,却也劝道:“咱们月港来了好官,别说一碗酒,就是此刻让我老婆子干了这坛子,也在所不辞!”
元诩看着墙头上越来越多的人探出脑袋,有的人甚至坐在了墙头上……这和他最初的想法,三个人吃顿饭有些差距。
看着身侧的女人一碗一碗酒的喝着,他:“……”这酒度数也不低,她这酒量怕是自己也比不过。
陆南星索性起身,朝着渐渐听到风声跑来‘听壁脚’的村民们,高声喊道:“乡亲们,若有擅长造船者,可在我这里留下姓名。日后咱们也要盖一座船厂,改造咱们的船只,不仅是渔船,咱们还要造马船,甚至座船。咱们也要带着自己的货物走出去,也要在各个国家建立咱们的据点!你们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