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想想乳母描述的场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点陆南星的额头,“你外祖父当年因着你父亲来南边上任,想着头一胎生个男丁取名兴旺之意。起初我听着这名字,陆南星路难行的,怎么听怎么不好。谁知,你这个小淘气从小登高爬上,胆子大的学夷人说话,上洋船摸大炮,就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我看你脚下的路,平坦的很。”
陆南星目光看不够地在她脸上徘徊,闻言只有苦笑的份。
她的‘路难行’全部应验在短暂的后半生,如今还不知这场穿越能存续多久,想到父母将于不久便会遇难,而淮王世子……
想到此,门外便有丫鬟通报,“回禀老祖宗,淮王世子在二门外求见。”
“让他先回去罢,就说姑娘病体未愈不方便见客。”方老太太越发觉得乖外孙女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心中还是生气淮王世子不知规劝。
陆南星缺喝住了丫鬟,“外祖母,孙儿有话要与淮王世子交代。您先回房歇会子,晚间孙女也有话要与您说。”
方老太太是看着她长大的,知晓她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性格,便故意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前儿还和我说什么永远不嫁人,要陪着我颐养天年,怎么,这才没过几日就变卦了?难不成你爹娘又背着我偷偷给写信劝说你了?他们哪里懂,淮王府邸远在赣鄱,距离广州那么远,我想见你一面都难。我老婆子千里迢迢坐车过去,一把老骨头也散架了。王府不比别处,妻妾之间斗心眼子害命的事还少么。”
老人家越说越生气,“哼,我这就回去让管家给你爹娘去信,骂他们!”
“外祖母。”陆南星要起身拦,却被乳母使了一个眼色。
她明白乳母这是让她稍安勿躁,过会子老太太这股气儿过去了,就无事了。左右还是因为舍不得她嫁那么远。
想到日后不但嫁给了姬妾更多的人,还到死都没能与外祖母见上一面。她急忙下床,坐在镶有西洋镜的梳妆台前,打开熟悉又陌生的妆盒薄施脂粉,起身打开衣柜门,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衣衫,挑选了最不起眼的一套天青蓝的百褶罗衫裙径直套在了身上。
乳母送归老夫人回来后,惊讶她如此迅速地穿戴整齐了,一把将其重新按坐在镜前,“姑娘这是要赶着与世子出去么?这妆容也太简单了些。”
陆南星因入宫封后,想到乳母还有儿子在府中效力,不忍心她们骨肉分离,这才狠下心没有带她一同上京。
谁知,仅仅三载后她就听到了乳母病重西去的消息。
如今见乳母温柔地握住自己的乌发,目光仍旧是从小看到大的宠溺,陆南星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犹如以前那般撒娇道:“阿姆,我不想梳那些繁琐的发式,梳个男子发髻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后,她发觉再也回不去以前少不更事的心境了,话尾极力遏制着哭音。
乳母从镜中爱怜地看着自小奶大的姑娘,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想起老太太割舍不下的样子,仍旧用她们娘俩之间才有的亲昵称呼,感慨道:“囡囡,自你出生,老祖宗和我陪在你身边比老爷夫人还要长久。明知你过了及笄就要说亲,老祖宗还是舍不得你嫁那么远。我是要跟着你走的,老祖宗却不能舍下这么大的家业。”
她熟练地将发髻绾好,插上玉簪,“虽说老爷夫人也属意淮王世子,但你也要注意男女大防。以免王府下人将你的行为告诉王妃,待你嫁过去,少不得给你立规矩。”
陆南星转身握住她的手,抬起头强颜欢笑道:“我才不会嫁给他,我就是要守着外祖母和您,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乳母哪里会信她的疯话,故意哼笑道:“行,我家囡囡在哪,我就在哪。”
噹噹噹——桌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铜座上的小门打开了,一个洋人小男孩打扮的小人手拿一束花被弹了出来。
这是淮王世子萧翊白送的及笄礼,陆南星起身对乳母说道:“阿姆,您帮我请世子进来罢,不必上茶点,我有要事与他说。”
乳母从未见过她如此郑重,怔忪之下应喏。
陆南星待她走后,环顾熟悉又陌生的四周。入目皆为洋人的家具,书案上也放着时兴的羽毛墨水笔,和她没来得及临摹完的夷文。想到外祖母为了她喜欢,还请了教会里的女牧师为她授课,这些皆瞒着父母。起初她还担心,外祖母知晓后直接言道:“怕什么,有什么事外祖母给你顶着,量你爹娘也不敢跑我这里说嘴。”
父母出事以前,她自认为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如今只有动用淮王家的亲兵,才能享有八百里急递的权利尽快拦住回京述职的父母。
“南星。”低沉清冽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抬眸看过去,走在庭院内的男人头戴金冠,身着宝蓝色长袍,身披玄色大氅,步履间有着矜贵的从容却也不自觉地带着些急促。
待他迈入正堂,陆南星惊讶地发现,这张脸竟然和她梦中萧祈安的面容重合了。
深邃的双眸带着笑意和心疼,白皙清隽的面容看上去比萧祈安更加有书卷气,“你可好些了?”
陆南星收起杂乱的心思,抬臂让座,“世子坐罢,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我也同样有话。”萧翊白惊喜地想要拉她的手,陆南星却下意识背在身后,随后见他伸出的手一顿,这才假装拂了拂耳旁的碎发,遮掩般地去把门关上,背靠在门前艰涩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在你看来犹如疯言疯语,可我发誓所言一句不差。”
萧翊白见她目光含悲,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活泼热络,刚坐下又下意识站起,“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又嫌不够,加了句,“你说什么我都信。”
陆南星看着刚及冠的少年,直言不讳道:“我重生了。上辈子,父母被起义军杀害,死在了回京途中。先皇病危,无储君继位。你被内阁辅政大臣选为储君,却死于太后下毒。信王世子萧翊宁暗中勾结太后,最终登基。我……是他的皇后。”
随着“咣当”一声,萧翊白身侧的春凳被他情急之下撞倒。
陆南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臂,被望进一双不敢置信的眸中。随后他的大手便覆上了她的额头。
“我没说胡话。”她含着泪的双眸始终与他坦然对视,“大婚当晚,萧翊宁故意在我耳边说,内阁因你长得像太|祖皇帝,认为你有龙兴之相,可他偏不信这屁话。还说,你临死之前还唤着我的名字。正因如此,他才点名封我为后,要将我生生世世都绑在他的身边。”
第一百零五章
“他竟然敢!”萧翊白怒极, 颤抖地将陆南星拥入怀中,“不会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陆南星扶住他的双肩, 用力推开他, 眸中有着无法抵消的恨意,“这不但是真的,我还亲眼所见朝廷亡于起义军之乱, 据说萧翊宁被斩杀在太和殿内, 苍天有眼,赐我重生, 为的就是改变上一世的遗憾!世子……”她决然下跪, “求你, 八百里急递救我父母,结草衔环定当相报!”
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老祖宗!”紧接着, 陆南星听到了龙头拐杖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脸色苍白地迅速转身打开门, 只见外祖母躺倒在婢女怀中,嘴角溢血人事不省。
“外祖母……”
陆南星猛然坐起,这才发现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小桌几上的烛火将她的目光引至放下舆图朝她看过来的男人, “世子……”她的思绪处在混乱当中, 眼珠转动间以为萧翊白带着她去接爹娘,挣扎着起身却因体力不支外加马车晃动间扑在了男人身上, 边挣扎边抬起头问:“八百里急递出发了对么?”
萧祈安从她这两日的昏睡当中, 断断续续听到了很多陌生的人名。
当他听到方才这两句话后, 本因看到她醒来的欢喜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尤其听到‘世子’这个称呼, 不由得冷声问道:“陆南星,我是谁?”
被他用这般态度唤名,陆南星下意识坐回原处,看着他一身玄色劲装的样子,整个人不复之前的温和悠澹,周身散发着冷寂疏淡,到颇像萧祈安平日里的鬼样子。
萧祈安?!她大惊之下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果不其然看到了指腹上的茧子,那是原身多年手握缰绳磨出来的。
终究是一场黄粱梦,她脑海里始终浮现梦里外祖母嘴角溢血的样子。
萧祈安见她无力靠在车璧上,眸中溢满了悲伤,自己胸口也逐渐钝痛起来。他强忍着痛楚,自责为何这般斤斤计较。急忙拎起架在茶炉上的铜壶倒了碗热水,触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单手端起送至她唇边,“喝些水?”
陆南星被动接过,目光睃过他那张与萧翊白七分相像的脸,由不得转过脸随即低下了头,逐渐恢复了冷静,“你要带我去哪?”
“回应天。”
“我的人在哪?”
萧祈安见她盯着手中的碗,担心她多想,不由自主地侧身面对她,将这些时日发生的重大事件轻描淡写地说给她听,“元诩留在船厂,白束带着人亲自追踪金庭南大王阿布罕,目前泉州属于咱们地盘。”
陆南星听到南大王还是忍不住抬眸看向他,“为何南大王会来泉州?难道花不只犯了事?”
“你中的毒,是萧十二告知阿布罕你曾喝过萨满的符水,是蛊毒,可被具有完颜氏纯正血脉的人控制。”
陆南星回想起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那段辰光,喃喃道:“太可怕了。白束既然去追踪阿布罕,那我的毒是谁解的?”
萧祈安不得不佩服她在病中,脑袋还如此灵光,仍旧垂眸轻描淡写道:“元夫人是南大王的妾室,家人被杀光后带着元诩逃难来闽,她懂巫蛊之术。”他下意识抗拒以救命之恩来要挟她,故意不提,便是想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到底份量几何。
“原来如此。”陆南星到元夫人会做面具,便知她与漠北一定有关联。想到元诩的身份,她探究的目光看向萧祈安,“你为何没趁机活捉元诩?他毕竟是皇室血脉。”
萧祈安哂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做事不念人情,眼里只有利害关系。”紧紧握住茶碗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情。
“成大事者,自然不能感情用事。”陆南星不置可否,就算她此时拍马屁,他也未必领情。
萧祈安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痛定思痛之下,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沉声问道:“我丢下大军,来月港,算不算感情用事?”
陆南星也奇怪,这并不是他的作风。想到自己身上携带的巨额银票和已然成型的船厂,这些辛苦经营的成果倒也值得他跑来一趟。
但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后,这些‘真言’她并不能说,只讪讪笑了笑,“也不算,总归是有来的道理。”从醒来到现在,在悲伤用脑过度之下,她接连控制不住地打了两个哈欠,将自己裹在毯子里蜷缩着。
萧祈安就是见到她这般模样,知晓她现在并未完全恢复,还需喝上九九四十一日以他血为药引子的汤药,才能逐渐复原。只得将满肚子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
眼前的作战图渐渐倒映出她的脸,虽近在咫尺,他却也不敢始终盯着她看。
直到听到她的头时不时撞倒车璧上,发出“咚咚”地响声,人却仍旧未醒。他才伸臂习惯性地将她连人带被揽至怀中,将她的头轻轻安放在自己的大腿位置,随后再将身子放平,盖好毯子。
从上了马车至今,日日夜夜大多数辰光他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困极,才会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浅眠一阵。直到算着她有可能醒来的时辰,才将她挪至一旁。
看着灯下她略微有些血色的容颜,他心里有诸多的问题想通过她的口中得知答案。
想到临行前,元诩看她时无法割舍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怀中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大帅,建州驿站到了。”鸡头这一路上未经允许,只敢在帘外请命。
片刻后,他见大帅抱着被包裹严实的陆南星走出马车,赶忙伸出胳膊想搭把手。
萧祈安没给他这个机会,径直跳下马车,稳稳抱着怀中的人迈进了早已备好的上房。
一路上,每落脚一处驿站,便是到了熬药的时辰。
随车重金雇佣的大夫,早已熟练地拿着药包药锅找到厨房开始准备。
而萧祈安需要做的,便是在半个时辰内,划破手臂取上一碗的血量。
鸡头屏退了驿承,接过他手上盛有热水的铜盆,站在门外唤了声,“大帅。”
“进。”
在一声简短的指令下,他将盆放在桌子上,余光扫过去,只见萧祈安的手臂上划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依然结痂,大多数仍旧肿胀着,令人触目惊心。
“大帅,是否唤来医官上药?”